病美人玩转下克上系统[快穿] 作者:卿云艾艾 文案: 【本文所有与受有感情线的都是攻的切片,都是同一个人!1v1不是np!同一世界内受不会同时和多个切片亲密接触!结局切片融合!】 【详细阅读指南请见第一章 作话,符合喜好再阅读哦~】 卫寒阅生得美,脑子灵,身子娇脾气更娇,时空局人人爱他,可惜美人病弱薄命,必须做系统任务来续寿。 他嫌普通系统没挑战性,偶然间从废物系统回收篮里捡了只小黑猫,名叫“百分百下克上系统”,据说它此前的宿主没一个成功的。 卫寒阅凭借绝世美貌俘获猫心,托着腮听它讲解规则。 哦,皇帝啊,不过如此嘛。 【乐师】 流落乡野十余年的皇室遗珠,当真能挑起江山的重任吗? 卫寒阅望着对方那张与当今陛下一模一样的面容,成竹在胸地笑了笑。 【死囚】 听说卫寒阅烧了太庙犯下大罪,皇帝第一时间赶过去,挡住三百禁军要保下他。 可卫寒阅自己走入天牢,踢了踢红着眼的小皇帝,扬着漂亮的下巴命令道:“写张赐死我的圣旨。” 【质子】 卫寒阅去敌国做质子,面对敌国君臣的刁难,他还没开口,就忽然眼眶一酸,落下泪来。 皇帝和群臣还没反应过来,太子先一个箭步冲过去,无措地哄:“你你、你别哭……别哭啊。” 【权臣】(攻成年前无任何爱情戏,虽然叫受哥哥,但不存在任何亲缘关系) 摄政王的位子不太好坐,尤其是异姓王。 小时候的小皇帝端着药碗哄他喝,忍着眼泪问:“阅阅哥哥,不生病了好不好?” 长大了的小皇帝攥着他的手腕却不舍得用力,越凑越近问:“哥哥觉得……我永远比不上先帝?” —— 当他一切圆满,重回故土,却发现有人默默爱他许多年。 为他疯、为他死,为他将无穷爱意奉上,却从不奢求回应。 —— 1.娇气海王团宠万人迷病美人受X忠犬恋爱脑帝王攻,切片攻1V1,he 2.受身穿或胎穿,多数时间裙装为主,但裙装不是女装,可参考宋代男子装束。 3.全架空朝代乱炖,谢绝考据。 ——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系统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寒阅 ┃ 配角:顾藏名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爱你胜过爱生命。 立意:超越世俗地位,追寻永恒真爱。 第1章 脸盲的乐师(1) “他可真傻。” 裕州地处大周版图极东,正值芒种时节,即便入了夜仍教人深感肺腑燥热,重重湿黏沉重的空气压下来,连吐息都吹不散浓稠的热浪。 今儿是碾场的日子,小桐村的村民们结束了一日的劳作,从地里三五成群地结伴归家。 今年老天开眼,收成极好,人人面上都洋溢着喜色,有说有笑,浑然忘却了难捱的暑热。 唯独岑淮酬无人作伴。 他默不作声地沿着小桐河边走,与人群愈来愈远。 村民们不搭理这个怪脾气的残耳少年,瞥他几眼便与之背道而驰。 —— 却说岑淮酬原也不是小桐村人,他养父是村里唯一的郎中,很是受人尊敬,上山采药时在猎人布下的陷阱里发现了襁褓里的岑淮酬。 捕兽夹死死咬住了小婴儿的右耳,血浸透了襁褓边缘又干涸成殷红,若非岑郎中妙手回春,怕是难以捡回一条命。 人人都道岑郎中菩萨心肠,这对半路父子也算缘分匪浅。 然岑淮酬十三岁那年,拿割麦子的镰刀亲手斩了岑郎中的项上人头。 彼时隔壁王婶受了风寒来瞧病,正撞见岑淮酬手起刀落,而后鲜血喷涌而出,吓得王婶当即尖叫一声,昏厥过去。 小桐村民风淳朴,何曾出过这样惊世骇俗之举,当即便有人去请了村长来要抓岑淮酬见官,可岑淮酬平日虽孤僻,却从未作恶,有好心的阿婆便询问他是否有苦衷,以致弑杀养父。 可岑淮酬一声不吭,只是抹了把脖颈与下颌溅上的血。 岑淮酬触犯律令,本该判绞监候,可毕竟年纪尚幼,此案依律上请至天子案头,原本以铁腕无情闻于世的新皇不知何故转了性,竟只判他徒三年。 —— 而今距他出狱又轮了一春,十七岁的少年早已脊背宽阔、身形矫健,干起活来闷不做声却极为麻利,几家人加起来都难与之一较高下。 其实岑淮酬五官生得俊,身量也出挑,面皮虽黑了些,却更显得野性外露,颇是可靠……只可惜他面容有损,又杀过人,且极为寡言,才无亲无友,踽踽独行。 手中的镰刀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一把,可他握在手中,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凶悍之势。 —— 小桐河是小桐村唯一的水源,村民们图干净,皆在上游安家,从前的岑郎中亦如是。 可岑淮酬若仍居上游,怕是整个村都要夜不能寐。 幸而他再未踏入养父旧居,自个儿在下游盖了屋子,孤零零的几间房,倒莫名显出几分清幽意趣。 现下老蟾高挂,清光一半泻在小桐河的柔波里,一半泻在河畔美人的裙裾上。 遇水无润、华贵无匹的浮光锦上绣了婪尾春,连满月的银辉都相形见绌,只可惜岑淮酬不识货,一时只被那裙裾晃了下眼。 —— 大周服制中,男装亦有裙裳,只是国风尚武,除却典仪,男子平日皆着深色窄袖劲装。 直至四年前衡都落襟楼开始力捧一位寒阅公子,他从不着墨色,素喜飘逸的宽袍广袖配柔软长裙,又因容色倾国、惊才绝艳,乃至不出三年便将衡都审美彻底扭转,男男女女竞相效仿寒阅公子的衣着发式,而今都中皆以温柔风流为美。 衡都风雨自然传不到与世隔绝的小桐村来,况且要做农活的人,也穿不了大袖长裙。 此刻被浮光锦晃花眼的岑淮酬步履一滞,却并未改道,眼见那裙裾渐渐消失于视野。 分明已走出半里,少年却蓦地紧了紧手中镰刀,又回身大踏步朝河沿去。 —— 昏迷在地上的人长发覆面,只见一弧柔弱细腻的下颌。 那人鬓边趴着只通体漆黑的小狸奴,睁着双乌溜溜的瞳仁,见岑淮酬径直行来,好奇似地「喵呜」一声。 岑淮酬在那人身侧蹲下,将镰刀搁在一旁,正待拨开遮面的发丝,指尖已离墨发咫尺之遥,却倏然顿了顿。 几瞬后,他将手伸入河中,借水流濯净了手。 “喵呜。” 小狸奴的叫声里颇有几分……赞许。 —— 将湿漉漉的乌发缓缓撇开,岑淮酬的视线从细长柳眉、鸦黑羽睫移至凝了月光的挺翘鼻尖,而后落到饱满红润的唇瓣上。 几息后,少年仿佛忽觉冒犯一般挪开了眼。 “呃……”小桐村相对闭塞,仅有一个出口,且出口离小桐河下游尚有一段距离,这夜深人静的,带着只黑猫没来由地躺在河边,又生得这副模样,嘴唇那般红,不像寻常人,倒像食人精气的妖。 但为防有万中之一的可能这是个溺水之人,岑淮酬还是双手交叠搁到他胸骨之下,按岑郎中曾教过的方式做了几次垂直按压。 先前他已观察过,对方脖颈处起伏虽不明显,却也辨得出喉结,可见是个男子…… 反应过来的岑淮酬立时懊恼,医者岂分男女? 可岑郎中也教过他,按压时要同时口对口渡气…… 岑淮酬心下天人交战,一时觉得救人刻不容缓,一时又迟疑自己是否要再去盛点河水漱漱口。 所幸天可怜见,仰卧之人倏然咳嗽两声,渐渐睁开了眼。 岑淮酬手还在人胸前,与乍醒的美人四目相对。 —— 眼前人的双瞳并非常见的深褐色,倒是呈现略浅的琥珀色,不知是否因初醒之故,瞳仁较之常人大了一圈,华光流转,竟有几分妖异。 岑淮酬无意识地放轻呼吸,四面愈发阒寂,心跳却如击缶,「咚咚」扰人思绪。 怎么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岑淮酬默默思量,他连心跳都轻轻的……必定是个妖精罢? 妖精,哦不,卫寒阅,其实也在打量岑淮酬。 原因无他,眼前少年与择云殿里那位,生得委实太过相若,就是右耳缺了一半,又刺了面。 几乎是瞬间,卫寒阅便确认了,系统所说大周皇室的沧海遗珠,确然便是眼前这位。 小狸奴适时「喵呜」一声。 【怎么样,阅崽,我没有骗你吧。】 卫寒阅无声一笑。 岑淮酬不知其故,一侧完整一侧残缺的双耳却更红了。 【小克,你确定这个缺一半耳朵的傻小子能把顾趋尔从龙椅上踢下去?】 【这个……也不一定,我只能查到他会是顾趋尔的最大威胁。】 【我忘了问,他为什么要弑父?】 【家暴嘛,岑郎中看着道貌岸然,把小孩子打得哟……古代的律法可不保护这个,他忍了十多年,不爆发才怪。】 【知道了……这河水真难喝,下次记得换果汁给我呛。】 【喵嗷。】 —— 「百分百下克上系统」,顾名思义,须得以低位压制高位,而这只小狸奴系统汲取能量的方式,便是要宿主将被系统选中的上位者的真心攥在手里,真心震动几何、地位变动几何,皆会影响进度。 被选中的上位者多半是皇族中人,通常便是身为最高统治者的皇帝……抑或是将来的皇帝。 卫寒阅本是时空局的首席系统人像画师,因久病身弱、性命垂危,故而开始穿梭于各个世界完成任务以延续性命。 每个世界有一定的年龄限制,只要在预定年龄前令进度条达到100%,便可以在脱离该世界时获得若干寿命时长,累计一百年后便可以返回时空局,享受百年的无忧时日。 他曾选择过些轻松的任务世界,每个世界获得一两年的奖励,可渐渐便觉得挑战性不足,而后便挑中了这个从未有人成功过、而一旦成功每个世界可获得至少二十年寿数奖励的「百分百下克上系统」。 宿主能够进入的世界乃是系统随机生成,因而卫寒阅现下身处的这一处凡世此前并未有任务者挑战过。 其实起初这个世界的能量进度条一路飞涨,可此后又突然停滞,他在衡都与顾趋尔纠缠四年,进度条也只达到49%便不再向前。 这便难办,毕竟系统设定他须得在二十五岁前填满进度条,否则小命便得交代在小世界里了。 直至两日前,小狸奴才检测到当年先太后诞下嫡次子后与先帝一同南巡,途径裕州地界时却有反贼纠集叛乱,鏖战中,正哺育小皇子的奶娘遭人杀害,未满周岁的婴孩也从此杳无音信。 俗套至极的骨肉分离桥段,但于卫寒阅而言,却是能早日脱离这个世界的强大助力。 —— 岑淮酬见他迟迟不说话,便硬着头皮开口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卫寒阅睫毛翕动,无辜又茫然道:“不记得了。” 岑淮酬:“……” 这人的出现处处透着诡异,他将信将疑,可委实想不出自己有什么是值得对方有企图的,思来想去仍只有那一个解释。 ——眼前是只吸阳气的妖精。 岑淮酬把镰刀拾起来,又问道:“名字呢?名字还有印象吗?” 卫寒阅看似冥思苦想了俄顷,方答道:“我仿佛是叫「阿阅」,「坐阅清晖不知暮」的「阅」。” 岑淮酬:“……” 岑郎中学问倒好,也曾试图授他诗赋文章,可岑淮酬对诗词毫无兴趣,倒将兵书与史书翻了个烂。 是以岑淮酬并不晓得是哪个阅。 —— 卫寒阅将小狸奴抱起来团在膝上,他发梢滴着水,衣袂与袪裼沾了河岸湿润松软的泥土,看起来有些可怜。 岑淮酬攥着镰刀的手不知所措地动了动,问道:“你可有容身之所?” 见他摇摇头,岑淮酬垂眼,迟疑道:“我家便在不远处,你若不嫌弃,可以暂住一……一段时间。” 他本想说「一晚」的,不知何故临时改了口,立刻暗道自己心怀鬼胎,活该被吸干阳气。 卫寒阅闻言便站起身来,抱着小狸奴俯视尚未回过神来的岑淮酬道:“那叨扰了,劳烦带路。” 小克也居高临下:“喵。” “呃……”—— 岑郎中曾住的东厢已堆满杂物,仓促之下来不及拾掇,岑淮酬便对卫寒阅提议道:“你宿在西厢罢,我去柴房。” 又补充道:“热水……等会我给你抬进来。” 卫寒阅饶有兴致地打量他通红的左耳,蓦然并了两袖,朝他揖了揖道:“有劳。” 岑淮酬耳根愈发红得发紫,仓皇地学着他的模样作揖,只是卫寒阅脊梁丝毫未弯,岑淮酬却几乎一揖及地,比拜天地还虔诚地道:“不。” 他语无伦次,只得又重复一遍:“不。” 卫寒阅心下发笑,见岑淮酬转身出去,便与小克偷偷咬耳朵。 【他可真傻,一点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凶。】 【喵呜(肯定)。】 【有点意思,比顾趋尔那个木头强。】 小克:“……” 四年前你也夸顾趋尔有趣的。 作者有话说: 《游郭驸马大安山池》 全文存稿,感谢支持—— —— 防杠提示: 1、本文四个古代世界,部分世界受会经历两段恋情(或者说有两个主动凭魅力吸引的对象更精准一点),但是!!恋情之间会有明确时间节点,不会有np情况发生!!意思是前任会依然单箭头,只是受不会再和他发生任何亲密行为(接吻及更多)。 2、关于受的容貌、服饰、气质等相关描写较多,十分娇纵勾人的万人迷大美人,魅力值无限,高光时刻频繁,感情线事业线都苏顶天,介意慎。 3、前任现任都是切片,别的单箭头配角有的是炮灰,有的是切片。 4、帝王攻,高洁忠犬,除了受之外,没有任何感情线。 5、每个世界结束受死遁,记忆不清除。 6、不同世界的切片会有重合,意思是把攻比作一棵树,切片就是叶子,这个世界的某个切片角色与其他世界的切片角色是同一片叶子,但是一个世界会有多片叶子。 7、非美攻,但也不是丑攻,攻top帅,受top美,攻受智商均top,犬系攻猫系受,身高差体型差肤色差。作者脑内攻192cm且肌肉发达,受180cm但骨架纤细身材清瘦,所以身高没差太大,但是攻会比受看起来大只许多。 8、和平交流,拜托可爱读者们对新人写手温柔一点,玄学真的铁律,做好事、做个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好运找上门哒,希望你们天天开心。 第2章 脸盲的乐师(2) “我要一把琵琶。” 衡都。 落襟楼坐落于衡都北河沿大街最显眼的位置,前头的五层建筑与旁的酒楼别无二致,后头占地极广的庭院则错落着幢幢小楼,是各位乐师们的私居。 落襟楼只接待朝中正三品以上官员或有爵位之人,楼中挂牌的皆不与来客做皮肉生意,唯赏乐歌舞耳。 云揽月腰,盛夏夜风吻过耳畔,黏腻如情人耳语。 男人一身玄色织锦缺胯袍,右肩却以暗线密密绣了朵婪尾春,与他通身的冷肃气质颇是违和。 他并未进大堂,兀自向庭院最深处去,那处唯有寒阅公子的居所——拣月殿。 这「殿」字自然是天家宫室、礼制并宗教场所专用,放歌纵酒之所绝不可用此字……可卫寒阅偏偏便用了。 更有坊间传闻说这字是今上求着他用的……其中真伪无从考据。 男人正待入内,卫寒阅的小厮阿凫便施礼拦住他道:“贵人止步,公子歇了,今夜不见客。” 往日他也吃过不少闭门羹,可阿凫毕竟年纪尚轻心里藏不住事,忐忑都写在脸上,他便眯了眯眼道:“这么早便歇,可是身子不适?” 他不怒自威,阿凫教他威势所慑,鹌鹑似地深埋着脑袋道:“是。” “我去瞧瞧。” 眼见拦不住,阿凫口不择言道:“公子的病,会、会过给人的!” 殊不知男人闻言愈发心急如焚,唯恐这楼中人当真因卫寒阅身子抱恙薄待于他,绕开阿凫便拾级而上。 将三层小楼里里外外走了个遍,独独不见卫寒阅身影。 面对男人的逼视,阿凫束手无策,只得从实招来道:“公子不见了。” —— 岑淮酬鲜少以热水沐浴,往往打了沁凉的井水洗一洗便作罢,毕竟辛苦一日后哪还有耐心烧热水? 但今夜大不相同,少年铆足劲将并无污垢的浴桶里里外外刷了五遍后抬进卧房,又去烧了十大桶滚热的开水,兑上井水确定水温合适之后,方与乖乖坐在板凳上看他忙里忙外的卫寒阅道:“可以洗了,有事叫我。” 犹豫少顷,又指了指方才放在床头的一身衣裳,闷声道:“衣服是新做的,我没有穿过,现在晚了,你暂且将就一宿,明日我去镇上给你买身……买身好一点的。” 言罢便匆匆带上门出去了。 卫寒阅解衣入浴,锁骨下一粒胭脂痣被热汽蒸得愈发夺目,艳丽如沁出的血珠——顾趋尔极为迷恋此处,每每流连许久方才作罢。 美人趴在浴桶边沿阖眼休憩,水面以上的肌肤嫩得宛若奶豆腐一般,甚或隐隐渗出珠晕似的微光。 板凳上的小克蓦然「喵」了声。 【顾趋尔发现你失踪了,急匆匆回宫安排人找你了。】 卫寒阅满不在乎,懒洋洋道:“迟早的事。” 【你说,如果我不来,岑淮酬要怎么认祖归宗呢?】 【小桐村明年会闹灾荒,岑淮酬去从军,升到将军的时候会见到顾趋尔。】 【这样啊。】 卫寒阅从浴桶中出来,趿拉上岑淮酬准备的葛履,新雪似的柔白双足愈发衬得葛履粗陋。 他颇觉新奇地注视着足上葛履,掐指算了算路程。 裕州偏远,即便快马加鞭,从衡都赶来也需数月,更不必说顾趋尔若要寻得他的下落尚需若干时日。 布巾拭干身上水珠,披上岑淮酬的粗布麻衣,卫美人掠了掠湿透的发鬓,轻笑道:“足够了。” —— 床单衾褥都是岑淮酬新换的,枕头是荞麦皮塞的,干净又安眠。 卫公子在蜩鸣声中恬然入梦,徒留岑淮酬三更半夜任劳任怨地为他浆洗脏污的衣裙。 翌日卯初二刻,院里养的公鸡高声报晓,毫不留情地将惯常睡到日上三竿的卫寒阅从酣梦中拽了出来。 起床气能杀人的卫美人:“……” 他深吸一口气,把小克从里到外揉了一遍,咬牙道:“今晚我睡着以后给我开听觉屏蔽。” 【好哒阅崽。】 岑淮酬早已起了,拿了铲子将后院药圃侍弄一遍,正待往田垄去,卧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卫寒阅揉着眼睛立在门内,肩头伏着小狸奴,嗓音还带着初醒的迷糊:“你去哪?” 岑淮酬抿抿唇答:“刈麦。” “我也要去。”卫寒阅走近前来道。 他身上还是岑淮酬的新衣,为劳作方便,岑淮酬裁的皆是短褐,卫寒阅无人服侍,衣裳便系得乱七八糟,长发披散在腰际,那一把窄腰上松松束着条布带,像位家道中落后流落山野的可怜贵公子。 他身量不比岑淮酬高大,人又清瘦,袖口与裤脚长出一截,松松垮垮地堆在胳膊腿上,仿佛小孩子偷穿了长辈的衣裳。 岑淮酬见他脖颈手腕皆被粗麻衣料磨得有些发红,心头愧怍,且他曩昔听人说,妖精久见日头于修行有损,便踟蹰劝道:“田里又热又晒,你在家玩一会罢,好不好?” 卫寒阅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家里有什么好玩的,我要去外头逛逛。” 岑淮酬搏手无策,只得应他,为他简单束了发、理好乱七八糟的衣裳,又折了堆小麦秆编了顶簇新的草帽给卫寒阅戴上。 其实岑淮酬哪里会束发,不过是比一窍不通的卫寒阅强些。 从前岑郎中倒很重仪容。 岑淮酬一壁小心翼翼地理顺卫寒阅的墨发,一壁懊悔昔时未能习得这一门手艺。 —— 卫寒阅从前过的是雉头狐腋的日子,便纵是身旁的丫鬟小厮都穿得起绫罗绸缎,而葛履、短褐、草帽……他见都未曾见过,难免新鲜感上头,忽略了这些粗糙的物事带来的不适。 二人沿着小桐河慢悠悠地逛,卫寒阅走几步便要停下来,有时是蹲身拨弄不知名的野花,有时又望望村民家院里的篱笆。 岑淮酬也不催他,只是安静地凝睇着卫寒阅玉白的面颊。 这样炎热的天气,他竟一滴汗也不流。 模样辨不出年纪,不过都修炼成人形了……应是至少几百岁了罢? 或许等自己老态龙钟了,他也仍是如今这样,风华朗朗,出尘绝世。 —— 等二人信马由缰地溜达到垄上,烈日已升得极高了。 妇人们荷着竹篮来给夫婿们送饭,男童女童们携壶来给父亲添水,恰巧与岑淮酬卫寒阅打了个照面。 卫寒阅虽「入乡随俗」,衣着打扮与他们相差无几,可那比新开的茉莉还白净的面皮和脖颈,以及芒屩布衣也掩不住的贵气可做不得假。 庄户人家哪里见过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无不盯得眼睛发直,卫寒阅却丝毫不觉拘谨,仍旧落落大方地立着任人打量。 岑淮酬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牵着他衣袖将人带到唯一可供乘凉的老槐树下,将臂弯内搭着的外衫叠了两下铺到地上,再取出包袱里的干粮和水递给他道:“我去干活,你坐着歇会,有什么事喊我便是。” 卫寒阅依言坐下,双手托腮,在树影里仰头望着岑淮酬问道:“那我若喊旁人呢,对方也会帮我吗?” 这话倘或换人询问,岑淮酬大抵要嗤之以鼻,可对方是卫寒阅,他便寻不到任何理由否定。 “会的。” 没人舍得拒绝你的。 —— 岑淮酬干活时向来心无旁骛,可今儿他割几捆麦子便忍不住朝卫寒阅瞟一眼,效率大不如前。 可不多时他便瞧不见了。 卫寒阅身边渐渐围了愈来愈多的人,有四五岁的垂髫小童、豆蔻年华的闺阁少女、适龄未有婚配的青年男子、面带慈祥的妇人老媪…… 水泄不通。 岑淮酬晓得这些人并未怀揣恶意,因人群中时不时便有笑声传来……大约气氛很是融洽。 —— 卫寒阅容貌秀美,性子又温柔,难得存了几分天真烂漫,肩上还趴着只机灵可爱的小狸奴,教人一见便生好感,可听闻他失了记忆,众人又难免唏嘘叹惋。 脚下土地似乎越发灼热,滚烫的天光刺在岑淮北脊梁上,似乎能将心头燎得发疼。 他极力忽略此处其乐融融的场景,一心刈麦,直至暮色四合,方将带来的第五个水囊饮尽,提着镰刀朝人群行去。 他身上的肃杀之气委实骇人,村民们见这小阎罗走来,纷纷借故散去,岑淮酬才终于见到了卫寒阅。 在他身前蹲下,岑淮酬见出门时带的干粮一口没动,便知他吃不惯这些。 岑淮酬怕他饿坏了,正想早早带他回家做些好克化的,可他却先伸出双手,可怜巴巴道:“痒。” 岑淮酬垂眸,便见两只羊脂玉雕似的手上遍布着蚊虫叮咬出来的红印子。 他皮糙肉厚的,平日里飞虫都不屑一顾,可卫寒阅肌肤剔透,大抵连血都是又香又甜的……可不就引得蚊虫纷至沓来了? 岑淮酬凝着他的手,心头猛地一揪,急忙哄道:“那咱们回家上点药,很快就不痒了。” 卫寒阅点点头,岑淮酬便将他拉起来,二人并肩归家去。 —— 岑淮酬并未忘记昨日许诺要给卫寒阅置办新衣裳,捣了草药给卫寒阅敷手之后,他低声道:“我去一趟镇上,回来得半夜了,你早些歇息,热水在屋里,灶台上有热汤饼,你饿了便将就吃两口,我去市集给你捎些好的回来,窗扇一定要栓好,若有人敲门一概不……” 卫寒阅:“……” 【小克,他怎么这么啰嗦?】 【担心你呗,你这么一只如花似玉又失忆的漂亮崽,他能安心才怪。】 【现在进度条多少?】 【51%,喵。】 【这么慢……顾趋尔是吃素的吗,怎么还没找来?】 【咱们能缩地成寸,顾趋尔可不能,但崽说得都对,顾趋尔真没用,喵。】 岑淮酬终于交代完了,方问出最后一句:“除了衣裳,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卫寒阅思忖片刻,蓦地弯唇道:“我要……一把琵琶。” —— 大周国富力强,即便入了夜,又是延边的裕州,镇上依旧灯火通明,酒楼坊市歌舞不休。 岑淮酬踏入成衣店,掌柜的是个面蓄虬髯的清癯男子,笑容精明殷勤地迎上来问道:“小哥要点什么?” 他将手中的包袱打开,露出裙摆一角问道:“这样的衣料,敢问价值几何?” 掌柜的低眼端详片晌,蓦地高深莫测地笑了笑道:“小哥可知这是何物?” “我这小本生意,平日也算兴隆,如若勤勤恳恳干上十辈子……或许能得一匹。” 岑淮酬闻言攥了攥包袱,他蓦然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卫寒阅与他当真是霄壤之别。 倘或他一生窝在小桐村里耕种养禽,能存多少银钱……朝齑暮盐,能留卫寒阅几时? 岑淮酬最终以自己的泰半积蓄买了店里现有最好的裙衫,又转道对面的泣露斋去给卫寒阅挑琵琶。 只是他不识乐理,掌柜的说得天花乱坠,他却愈发一头雾水,最终要了把最昂贵的酸枝木琵琶,装进匣子里谨慎地抱着往回走。 —— 岑淮酬离去后,成衣铺的掌柜坐进太师椅里,端起珍藏的平水珠茶浅啜一口,问身侧侍立的伙计道:“跟上了吗?” 伙计面露难色道:“他警惕性极高,咱们的人还是跟丢了。” 掌柜仿佛意料之中一般摇了摇头道:“罢了,虽则是个乡野小子,可我瞧他那眼睛,绝非池中物。” “跟不上便罢,他也跑不了……主子这回怕要亲自来了,咱们……也不用在这犄角旮旯苦熬了。” —— “陛下,有公子的消息了。” “在哪?” “裕州。” 回禀之人乃是中常侍张恭,见今上面沉如水,愈发胆战心惊,却不得不接着道:“有人拿了公子的衣裙去成衣店,那铺子掌柜恰是咱们的暗桩……” 「咔嚓」一响,顾趋尔手中的红漆描金夔凤纹管紫毫笔应声折断。 张恭脑袋愈发低垂,讪讪而笑道:“那人画像在此,请陛下过目。” 纵然是锦衣卫,多数人也并不晓得今上相貌,不过是例行公事将画像呈上,可张恭乃天子近侍,见过那画像后简直瞠目结舌,却也猜测不出皇帝见后又会作何反应。 顾趋尔展开那三寸见方的卷轴,面无表情地扫视一番,而后随手丢给张恭道:“焚了。” 张恭连忙应是,又听皇帝沉声下令。 ——“传敏德来。” 作者有话说: 唉 第3章 脸盲的乐师(3) “喝一勺药,喝一匙蜜。” 【喵,阅崽,岑淮酬暴露了,顾趋尔已命人备马朝裕州来了。】 【这么快?他丢下衡都跑来,政事怎么办?】 【敏德长公主监国。】 【哦……】 听他声音飘飘悠悠,小克立刻有些紧张。 【怎么了阅崽,不舒服了吗?】 【有点。】 卫寒阅实在是体弱,并非有什么具体病症,只是身体各项机能都在拖后腿,整个人纸糊的一般受不住摧残。 没有病症,自然便无法对症下药,顾趋尔将太医院的名贵药材流水般送入拣月殿,也仅仅能吊住他的命。 偏生他自己不上心,难受完了便抛诸脑后,又是玩溺水、湿着头发躺在河边,又是炎夏走几里路去垄头观刈麦……没英年早逝算他命大。 小克狠不下心责备他,整只猫着急得要命,猝然听见院门开了,连忙跳下床朝回家的岑淮酬奔将过去,「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岑淮酬眼皮一跳,急忙搁下怀里大大小小的物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卧房。 卫寒阅伏在枕上,乌浓发丝犹如活水般散在身侧,双眸紧闭,面色唇色呈现出近乎灰败的苍白,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形容。 岑淮酬心头揪得发紧,急忙三指搭上他的脉门,卫寒阅仿佛很不乐意别人碰脉门,细腕颤了颤,轻哼一声便想缩手。 岑淮酬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一面摸他的发顶安抚,一面静心切脉。 岑淮酬原本并不指望他能给一只妖精诊出什么脉象,可…… 这哪里是妖,分明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且是气血两亏、病骨支离……断无几年好活的人。 岑淮酬低声道了句「得罪」,隔着中衣伸手碰了碰卫寒阅腰腹,果然触到胃部一片凉意,薄薄的肌肉也僵硬着。 他喉头一阵阵泛上苦涩,只是眼下情势危急容不得深思熟虑,他闭了闭眼,松开卫寒阅的手腕,漏夜朝小桐河上游奔去。 岑郎中旧居向来是小桐村的忌讳,惨死过人的凶宅,连白日里路过都要绕道走。 可岑淮酬作为当事人,在夜阑人静之时拆了锁径直闯入,竟无丝毫惧色。 他知晓,岑郎中卧房箱箧最深处有个小匣子,里头盛着棵千年血参。 —— 将血参、藿香、蕀蒬、芎、菖蒲、白术、白芷、陈皮共三钱匕投入药锅煎水,岑淮酬手持小蒲扇坐在药炉边候着。 他心里放不下卫寒阅,好容易熬完了,赶紧捧着药碗风风火火地进屋去。 卫寒阅一嗅到熟悉的药味便下意识想躲避,却被岑淮酬按住了后颈。 他后颈敏感,少年掌心一贴上去,周围皮肤登时泛起桃花色。 卫寒阅半梦半醒,以为仍在落襟楼里,睁眼后见到熟悉的面孔更确定眼前人是顾趋尔,毕竟连他不肯喝药时碰他后颈的习惯都别无二致。 他心中委屈,小声埋怨道:“顾趋尔,你怎么不哄我?” 岑淮酬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原处,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然怎会从卫寒阅口中听见今上的名讳? 定了定心神,他低声问道:“我如何哄你?” 卫寒阅觉得他傻透了,理直气壮、奶凶奶凶地回答他。 ——“亲我呀。” 岑淮酬心中巨震,竟不知作何反应,眼见卫寒阅又要逃,他连忙俯身,将唇轻轻印在对方眉心处。 全程围观的小克:“……” 它几乎尖叫:“喵嗷嗷嗷!” 【阅崽你醒醒他是岑淮酬不是顾趋尔!】 卫寒阅:“……” 瓷勺已经递到唇边来了,他佯作镇定地饮了一口,下一刻便被苦得皱起了脸。 药味浓得冲人太阳穴,他忍耐少顷,终是趴到床沿猛地咳嗽起来,惊得岑淮酬急忙搁下碗给他顺气。 一顿猛咳使得卫寒阅本便不清醒的脑袋更昏沉了。 岑淮酬拿指腹拭去他眼尾沁出的泪水,卫寒阅使不上劲,却软绵绵地搡开少年的手,无声地抗议。 口中蓦地被塞进一匙香甜细腻的液体,卫寒阅默了默,咽下去后忍不住问道:“给我喝的什么?” “紫云英蜜。”岑淮酬答完,又喂他喝了半匙。 衡都自然也有花蜜,可大多经过四五道转售,不及岑淮酬直接从养蜂人手中购得的新鲜,卫寒阅尚未餍足,便听岑淮酬讨价还价道:“喝一勺药,喝一匙蜜。” 卫寒阅天人交战一瞬,争取道:“一勺,两匙。” “好。” 艰难地喂完一晚药,岑淮酬又探了探他的胃,察觉仍是发凉,便右手贴胃给他暖着,左手一下下捋顺他如缎的乌发。 少年人身强体健的,掌心也灼烫,卫寒阅身上的冷意渐渐减退,且岑淮酬通医理,力道适中,间或拂过他头部几个穴位,一时便令他舒服得昏昏欲睡。 见他再度沉眠,岑淮酬便松了手。 以卫寒阅这脆弱的肠胃,从集市上购得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是吃不成了,岑淮酬便轻手轻脚地下床准备去厨房给他熬粥。 小克:“……” 岑淮酬这手法跟卫寒阅撸它可谓毫无区别。 卫公子其实也是只小猫崽吧!是吧是吧! —— 岑淮酬一走进院里便听外头响起叩门声,他眉头微拧,开门便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个杉木食盒俏生生立在外头。 岑淮酬:“……” 他自然晓得对方不是来找他的,毕竟村民皆对他避之不及,何况眼前人瞥他一眼便吓得脸色发白。 岑淮酬尚未问她来意,便听她怯生生问道:“阿阅哥哥在吗?我……我娘让我来给他送粥,刚熬好的……还热乎着呢。” 岑淮酬:“……” 他硬邦邦回绝道:“他还在睡。” 小姑娘的大失所望都摆在面上,里屋却陡然窜出来一团如闪电般的小黑球,围着她转了两圈,又「喵喵」叫着,咬着她裙角往里带。 她认出这是昨日卫寒阅肩上的小宠,一时又欢喜起来,试探性对岑淮酬道:“它请我进去。” 岑淮酬:“……” 娇气的卫公子其实在岑淮酬的手脱离他的胃不到半刻钟之时便醒了,又听小克道外头有人来寻,便遣了猫使臣去迎接。 大周虽不十分讲究男女大防,可未婚男女互进卧房到底不体面,不过正所谓「礼不下庶人」,小桐村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若有心仪之人,以天为盖地为庐也使得…… 故而卫公子只是挣扎着坐起身来将外衫披上。 小姑娘推门而入时,便见到一幅靠坐迎枕、病容憔悴的美人图。 卫寒阅记得她,语气温和地低声唤道:“阿鸢姑娘。” 阿鸢搽了胭脂的双颊愈发红艳了,羞答答道:“阿阅哥哥。” 岑淮酬:“……” 卫寒阅身体抱恙,阿鸢不便久留,便打开食盒将粥搁到石质小几上道:“这是我阿娘熬的粟米粥,哥哥病了,喝粥对康复也有裨益。” 卫寒阅颔首道:“代我谢过你娘,也劳烦你跑一趟。” 阿鸢忙道不劳烦,告辞过后便红着脸、提着新裁的裙子离去了。 岑淮酬:“……” 这下有现成的,也用不上他去煮粥了,卫寒阅说了几句话又有些体力不支,靠在岑淮酬肩头被他服侍着喂粥。 阿鸢她娘亲的手艺倒比岑淮酬这个糙人强许多,卫寒阅肠胃熨帖,精神亦恢复了些,轻声问岑淮酬道:“琵琶买了吗?” “嗯,”岑淮酬扶他坐好,将之前随手搁在床尾的琴盒打开,取出那把酸枝木琵琶,忐忑道,“瞧瞧如何,可还能入眼吗?” 这把琵琶与卫寒阅从前弹的烧槽琵琶自然无法媲美,不过琴头饱满,头花丰盈,琴轴螺纹线条流畅,品、相光滑,瞧着倒也不失为佳品。 他不用琴拨,抱起琵琶便要搊弹,见岑淮酬仍杵在床边,便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道:“我弹琵琶时不惯有人在旁。” 岑淮酬依言道:“那我不扰你了,你身体尚未大好,切莫弹太久。” 卫寒阅手中琵琶「铮」一声响起,岑淮酬忙大步流星朝外去,可到了院内又无所适从起来。 他不可能抛下卫寒阅独向麦田,思来想去便盛了一盆米糠,朝院东那亩熟田去。 田边盖了几座鸡窝,岑淮酬将米糠撒到鸡窝边上,思绪却仍牢牢系于卫寒阅身上。 卫寒阅肌肤剔透细腻,唯有十指指腹生有薄茧,大约便是因弹琵琶之故。 玉盘落珠般的琵琶声遥遥传来,岑淮酬并不知卫寒阅弹的是去掉了《吹打》一段的《淮阴平楚》,只觉得他看着弱柳扶风,不想弹的却是这般激烈迅疾的曲子。 窝里的鸡一面吃糠一面焦躁地扑扇翅膀,岑淮酬的心脏也随着卫寒阅的搊弹而猛烈地狂跳。 乐声走至《埋伏》一段时,分明较先前有所舒缓,可岑淮酬只觉那丝弦一圈圈缠上心尖,将他变成了史书上惨遭十面埋伏的西楚霸王,敌手却不必千军万马,这几根丝线便足以将他全线击溃。 金鼓箭弩,人马辟易,声动天地,四面楚歌,枭雄自刎……最后仍是「铮」一响,一曲终了。 岑淮酬脏腑发热、大汗淋漓,抬手按上狂沸不止、如被烈火烧穿的胸腔,少年深深合目,喘息急促仿若濒死于垓下。 卫寒阅仅用一首琵琶曲便教他心乱如麻,他从未有一瞬比当下更为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完完全全栽在这个弱不禁风、娇贵漂亮,却又来历不明、谎话连篇之人的掌心里了。 —— 卫寒阅弹完也筋疲力尽,指腹烫得他难受,遂撂了琵琶弓着腰,将脑袋埋进双膝里歇息。 【阅崽,进度条60%啦!】 卫寒阅闻言委实意外:他不过弹了一曲战歌,没掺半点缠绵悱恻的调调,这也能教岑淮酬少男怀春么? —— 村民们盛情难却,三月下来卫寒阅几乎将每家掌勺人的手艺都尝过一遍,只是岑淮酬护他跟护犊子似的,使得原先有结亲意向的几家人不得不歇了心思。 岑淮酬偶然听人议论,说卫寒阅同他一处是「金玉陷泥淖」,心头并无愠怒,反倒深以为然。 骤然降临在小桐村的卫寒阅仿若上天的馈赠,岑淮酬几乎如宿命般迅速爱上了他,能朝夕相见于愿足矣,曷敢再奢求其他? 然而归根结底,身处贫苦淳朴的小桐村所见有限,家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耕种之外唯一的娱乐便是偶尔去镇上。 可以卫寒阅的体质,要走十几里山路不啻于直接送他转世投胎去,是以卫公子在小桐村待得愈久,心情便愈怏怏不乐。 岑淮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地寻些新鲜物事讨他欢心,又日日精进厨艺,平日里侍弄庄稼药草的手一反常态地在院内圈了篱笆种起花来,却终究是杯水车薪。 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卫公子喂粗茶淡饭,一顿两顿是新鲜,天长日久便是折磨。 他倒并非要山珍海味,却最重精致,而这正是岑淮酬最欠缺的,顾趋尔苦练四年方勉强合他心意,而岑淮酬受食材所限,便更加束手束脚。 —— 炎夏再漫长,也终会结束,飒飒西风渐起,畏寒的卫美人每年最难捱的秋冬即将来临。 他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白日里热度尚未下去,他还有些活泛气,可昼夜温差大,夜愈深,寒意便愈透骨,即便捂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 岑淮酬日日给卫寒阅以食疗温补,在初秋夜里便烧起炭,入夜紧紧抱着手冷脚冷的美人,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教他暖和起来,却只是杯水车薪。 他终于明白卫寒阅何以能在烈日下一滴汗也不流——体寒入骨,不外如是。 他不敢悲观,愈发频繁地前往镇上,打算开间药铺坐诊,在凛冬来临之前带卫寒阅离开小桐村。 这一日岑淮酬再次去了镇上与人洽谈,预备盘下先前看中的小店,谈妥后他拿了地契与房契步履轻快地往小桐村赶,一面计划要尽早装潢完毕,再招个伙计,一面期待与卫寒阅分享喜讯时的情景。 然而当他沿着小桐河行至家门前时,却见院中男人背对他而立,身着飞鱼服,腰间佩刀,脚踩皂靴。 听闻足音,对方回过身来,原本冷漠的目光在望见岑淮酬长相时遽然一震。 岑淮酬顾不得发难,先冲入内室,便见卫寒阅赤足坐在榻边,身上覆着雪色鹤氅,一位金冠束发、身着松石绿锦袍的男人单膝跪在他身前,将一双麂皮软靴给卫寒阅穿上,而岑淮酬亲手蓄的那双鹅绒靴被毫不在意地丢在一旁,显得无比黯淡灰败。 岑淮酬将目光艰难地从卫寒阅身上撕开,又缓缓移至男人的面上,恰好对方也向他看来。 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张脸相对,几乎教人疑心当中是否缺了面镜子。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个《淮阴平楚》以后要考hhh 第4章 脸盲的乐师(4) “迄今已四年,够久了。” 与顾趋尔同来的乃是锦衣卫指挥使燕鸣湍,二人星夜兼程连仪容都顾不得收拾,终于到了镇上,顾趋尔方为了见心上人而稍作休整,又命燕鸣湍套了车来。 三月之久,即便追踪岑淮酬屡屡受挫,可相看店铺时,为表诚信,少年曾与屋主交换过印有姓名籍贯的照身帖,那屋主只须一审便将他来历悉数交代了。 小桐村…… 顾趋尔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在前去的路上打算着定要好好问一问卫寒阅如何一夕之间跑到这千里之遥的偏僻村落来,又为何要同一个一无是处的乡下小子搅和在一处,断断不能令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可闯入岑淮酬家,见到脖颈上围着小狸奴、窝在被子里凄凄惨惨戚戚地给琵琶转轴调音的卫寒阅时,满腹疑问、忧虑、焦躁,以及隐隐升起的怨怼、责备皆于刹那间化为乌有。 罢了,顾趋尔暗叹,这样可怜兮兮的,凶他做什么。 一眼便心软,这辈子都要被他吃得死死的。 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顾趋尔拿鹤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刻意忽略床下与卫寒阅双足尺寸相宜的绒靴,取过带来的麂皮软靴给他穿上。 【崽,顾趋尔怎么这么冷静,居然什么都不问,也没霸气地一把将你掳回去大战八天八夜。】 【反正我失忆了,他问我也不记得。】 【行吧,可我总觉得压抑越深爆发越厉害……啊啊啊岑淮酬马上到了喵!】 岑淮酬并未询问顾趋尔身份以及他与卫寒阅的关系,他只是再度望向卫寒阅,近乎狼狈地哑声道:“你要走了吗?” 卫寒阅:“……” 他拍拍顾趋尔后脊道:“你先出去,我和他单独说几句。” 顾趋尔闻言难以置信地低头望着卫寒阅:将他说踢开就踢开便罢了,他好不容易才寻来,卫寒阅竟还要理会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乡野小子? 自古迄今只听闻强盗历经千难万险去夺宝的,何曾有宝物自己长了腿从洞里跑出去往强盗窝里钻的? 可卫寒阅态度坚决,又戳了戳顾趋尔,不耐烦地催促。 顾趋尔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 —— 卫寒阅下床站定在岑酬身前,他披着厚实的鹤氅,风毛将他修长细嫩的颈项也密密地包裹住,软靴勒出一段线条优美的小腿,整个人长身玉立、风采翩然。 岑淮酬忆及自己曾给他置办的衣裳,与他身上的相比,委实是萤烛之光与明月争辉,止增笑耳。 卫寒阅朝心中五味杂陈的少年勾了勾手指,岑淮酬心头苦涩,却还是未曾迟疑地向他走去。 “我得走了,岑淮酬,”卫寒阅见他衣襟处露出纸张一角,便问道,“这是何物?” 岑淮酬低头瞄了眼,手忙脚乱地将地契塞回去道:“没什么。” 到底年少,尚未学会天衣无缝地掩饰情绪,声音里的怅然失落都快溢出来道:“不重要了。” 蓦地有冰凉的指腹揩了揩他眼角,卫寒阅有些惊异道:“你是在哭吗?” 岑淮酬连忙否认道:“没、没有……你要去哪?” “衡都。” 少年想洒脱地与他道一声「一路顺风」,可这四个字偏偏堵在喉头难以出口。 他默默想,卫寒阅不属于小桐村,迟早要离开的,他不应当成为对方的拖累。要求对方抛下锦衣玉食与自己过清贫日子,他自己都要狠狠唾弃自己。 卫寒阅可以随心所欲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他会竭尽所能追逐卫寒阅的足迹,小桐村也好,衡都也罢…… 可卫寒阅倏然笑道:“你愿意同我一道去衡都吗?” 岑淮酬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可即便是幻听他也不愿错过,急迫道:“愿意!” “衡都可比小桐村危险多了,”卫寒阅饶有兴致地打量身前这只明明高大冷峻却红着眼睛的小狗道,“你不怕吗?” 岑淮酬陡然上前一步,壮着胆子低头碰了下卫寒阅光滑微凉的唇瓣,这是二人自数月前那一枚眉心吻后第一次亲吻。 少年胸口鼓噪,色厉内荏道:“不怕。” 除却卫寒阅,世间再无旁的人事能令岑淮酬惧怕。 —— 卫寒阅提出要带岑淮酬同归衡都时,顾趋尔险些控制不住将小桐村掀了。 他自是晓得岑淮酬身份有蹊跷,甚至多半便是自己那流落民间的胞弟,可身世可以慢慢查,直接带人回去也未尝不可,但由卫寒阅提出来,顾趋尔便觉得四肢百骸都翻涌着醋意。 “好啊,”顾趋尔咬牙,又禁不住刻薄道,“但他会骑马吗?” 毕竟代步工具唯有两匹马并一辆车,顾趋尔只想与卫寒阅单独相处,自然是死都不会答应岑淮酬同车的,留一匹马拉车,岑淮酬唯一的选择便是余下那匹马。 岑淮酬自然从未接触过骑射,可他绝不能在当下对顾趋尔露怯。 幸而他个高腿长,上马的姿势倒是利落潇洒,大抵是他身上戾气稍重,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又不敢尥蹶子将他甩下去。 顾趋尔冷笑一声,抱着卫寒阅上了马车,燕鸣湍坐上车辕,一抽马鞭便驱动马车辘辘向前。 岑淮酬不发一言,也一夹马腹,随之疾驰。 这车是此处的锦衣卫特地备的,并非平民百姓的用度,车内宽敞舒适,座椅内塞了柔软的白叠子,上头又铺了貂裘,小几上是新鲜的瓜果茶点,处处都在极力缓解舟车劳顿将给卫寒阅带来的不适。 马车帘子落下,车门闭合,卫寒阅尚未落座,便被顾趋尔一把抱到膝上。 小克适时地从卫寒阅肩上跳开,「喵」一声从车窗蹿了出去,又流星般飞上车辕蹲在燕鸣湍身侧,整套动作一气呵成,瞬息之间便脱离了车内战场。 卫寒阅:“……” 他尚未来得及谴责这只有难不同当的小狸奴,顾趋尔的臂膀便将他牢牢锁住,男人的唇恰好印在他颈动脉上,卫寒阅背脊登时便软了。 他发觉顾趋尔似乎十分喜欢闻自己,沉甸甸的脑袋埋在他颈窝里魔怔一般嗅来嗅去,鼻息的热流将卫寒阅颈侧连同耳后皆勾勒出一片绯红。 顾趋尔有万般汹涌情意急欲倾泻,又恐自己失控吓到卫寒阅,故而死死克制着,只将人困在怀抱中,妄图以这般的亲密无间稍稍平息翻滚的心绪。 然而不够……根本不够。 恰如抱薪救火、饮鸩止渴,当真再无间隔了,顾趋尔心头的酸涩与渴念反倒愈演愈烈。 与卫寒阅相拥时,顾趋尔总察觉他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甜香,仿似月下深涧中悄然盛放的木樨,却又远不似木樨那般花团锦簇,浓郁到富有侵略性。 再精确些,莫若说是一小朵木樨埋进新雪中,尝过砭骨的冷后才捕捉得到那一缕幽微的清甜。 可仅仅这一缕便诱得顾趋尔神思不属,更何况偶尔那冷意会被稍稍驱散些许,甜香随之明显几分,在顾趋尔鼻端绕啊绕,将他的魂都勾走了。 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卫寒阅颈项缓缓上移,望进他眼底。 溶了酒的春泉一般多情,只是再细察,却是寒凉的。 他总是这般,眼波一漾,便将一颗真心取走了。 卫寒阅浓密的睫羽如同蝶翼一般振了振,无力地揪了揪顾趋尔的衣衽道:“你别发疯。” 这样软绵绵近乎于撩拨的劝阻有什么用呢?顾趋尔暗想,自己早已疯了。 或许在听闻卫寒阅不知所踪之时,又或许……或许早在四年前初见他之时。 卫寒阅强自定了定心神,连名带姓唤道:“顾趋尔。” 扎在肩窝里的脑袋一滞,随即仿如未闻一般接着啮磨他的耳垂,扶在他后腰的大掌也悄然握住了那束起他腰身的扁青色缎带。 顾趋尔不敢听他接下来的话语,卫寒阅每每以这样沉冷的语气唤他时,向来不会有什么好话。 “拣月殿……你往后不必来了。” 顾趋尔心头瞬间发凉,卫寒阅此话便是要同他彻底断了…… 他只觉挫败而不安,一壁将人往自己怀里嵌得更深,仿佛一条即将被饲主遗弃的家犬,绝望地挣扎着汲取暖意,一壁低声问道:“是我哪里做得令你不高兴了?还是我太黏人了?你若嫌我烦,我往后不夜夜去了……隔天去也使得。” “纠缠无益,陛下,”卫寒阅温柔而残忍地抚了抚顾趋尔的耳廓道,“我十六岁时遇见陛下,迄今已四年,够久了。” 顾趋尔被他逼迫得眼眶发红,近乎恳求道:“别这样说,阿阅,别这样说。” “回到衡都之后,我希望岑淮酬能去拣月殿与我同住。” 此时的顾趋尔哪里听得这样刺心的话,语气恶狠狠地威胁道:“你想都别想,他敢冒犯你,我要他死无全尸。” 可转念又想,倘若他能用旁人的安危来胁迫卫寒阅,岂不正表明对方在卫寒阅心中分量? 思及此,顾趋尔当真计无所出了,他只得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搂紧卫寒阅,不敢想假如卫寒阅真对岑淮酬有意……他要怎么办。 卫寒阅轻叹一声,忽而伸手摸上顾趋尔头顶的赤金发冠,素白指尖轻轻一抽,再一拔,男人的长发便失了束缚,尽数散下来。 作者有话说: 文案改了,这已经是第八版文案了orz文案是我这一生跨不过去的天堑开文收到了好多好多宝贝们的爱呜呜感动!!挨个猛亲!!每晚六点更新,新章审核需要时间,大概八点来看就有啦——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脸盲的乐师(5) “陛下一言九鼎,那岑淮酬便归我拣月殿了。” 趁着顾趋尔失神的间隙,卫寒阅将他脸抬起来,虎口钳住他下颌,玉容愈凑愈近。 他一个久病之人能有多少力气,顾趋尔只消握上他皓腕,稍一使劲便足以解除他的桎梏。 可顾趋尔如何舍得。 不必说推拒,当下情形简直是他在梦中亦不敢奢求的,卫寒阅怎会主动靠近他,怎会……看起来是要吻他? 顾趋尔登基已越六载,便纵是御极前,身为天家储君,他早已熟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可面对卫寒阅时,他从不掩饰情绪,悲喜恰如素纸落丹砂青雘,一笔一画俱浓重鲜明。 帝王家怎会有赤子之心呢?可顾趋尔偏偏存着,且毫无保留地交付与意中人,由着对方任意糟践。 卫寒阅的薄唇终是印上男人饥馋渴盼的唇瓣,二人之间亲吻次数已不可胜计,比亲吻更亲密之事亦时常有之,可面对卫寒阅第一回 主动献吻,顾趋尔连如何呼吸都忘却了。 他该睁眼还是闭眼?睁眼似乎显得轻浮孟浪,可闭眼又显得木讷无趣。 是要激烈回应、反客为主,还是保持现状、顺从承受? —— 卫寒阅兴致盎然地欣赏着他这副纯情模样,不由忍俊不禁。 他打量过对方的眉眼鼻唇,轻声道:“顾趋尔,你和岑淮酬……还真是让人难以分辨。” 顾趋尔尚未回答,卫寒阅便又道:“只是他到底年轻些。” 顾趋尔从来揣摩不透他心意,不晓得他口中的「年轻」在他看来究竟是优势还是劣势。 劣势便罢,倘或是优势…… 他今年二十有四,实在称不上年老色衰,且他爱上卫寒阅后已有意设法保养容貌,可岑淮酬还是少年人,他再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逆转岁月。 他从来不晓得卫寒阅这几年何以接纳他,于他而言,每一瞬间都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以致于在卫寒阅毫无缘由地抽身而退时,他竟想不到自己身上任何一点以挽留对方。 他身处整个大周的权力之巅,可他既不可能以强权压卫寒阅,也无法以强权打动卫寒阅……卫寒阅自由如九天之风,有意离去时,哪怕他竭尽全力也无济于事。 “阿阅……” 言语终究无力,顾趋尔开口时尽是无措,可卫寒阅倏尔展颜一笑。 他本是谪仙般不染烟火气的长相,此刻眼底水光潋滟,又勾起这样媚态丛生的笑,顾趋尔被蛊得骨头都酥了,几乎便要双膝跪地,求他予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垂爱。 卫公子向来骄矜自持,从未刻意取悦过谁,便已惹得衡都上下千万人折腰,而此刻他要以容色蛊惑一个本便对他毫不设防的顾趋尔,可不霎时间便令其溃不成军? “我有一事,需得陛下允准。” “好。” 卫寒阅眼波掠过男人攒动的喉结,如有实质一般。 “什么都答应?” “什么都答应。” 卫公子得偿所愿,露出一点胜券在握的狡黠神色,顾趋尔尚未因自己的色令智昏而追悔莫及,便听美人懒懒结语。 “陛下一言九鼎,那岑淮酬便归我拣月殿了。” 犹如兜头一盆临近冰点的水,一切沸腾顷刻间化为乌有。 卫寒阅破天荒地主动,竟是为了……讨一个与旁人同住的机会。 —— 崇兴三年元夕,顾趋尔初见卫寒阅。 身为上位者,顾趋尔原应去承天门城楼上与民同乐,可他深觉乏味。 无论是城楼上教坊司奏乐,抑或是钧容直于城楼下露台演杂剧,又或是观戏百姓山呼万岁,顾趋尔一律兴致缺缺。 他换下扎眼沉重的天子衮冕,挑了身稍寻常些的鹰背褐色落花流水锦缺胯袍,随手罩了件灰鼠皮大氅便往北河沿大街信步而去。 时值太平盛世,吉日良辰,华光宝炬,霏雾融融。 顾趋尔白龙鱼服,审视他治下三载的衡都,途经击丸表演时,蓦地被人拽了拽袖口。 禁中刺杀虽算不得司空见惯,却也不算稀罕事,是以顾趋尔第一反应便是反手擒住对方腕部,旋即回身逼视来人。 可一转身便愣住了。 眼前人显然年纪不大,尚未加冠,只以一支玳瑁簪松松绾起墨发,身上拢着洁白羔裘,襟口佩了朵捻金雪柳,纤细腕骨正被顾趋尔十分强硬地圈在掌中,整个人尚未回过神来,琥珀珠似的瞳仁稍稍圆睁。 掌下过于脆弱寒凉的触感令顾趋尔生出些隐秘的愧疚,他有些别扭地松开手,少年瞬间收回自己的腕子,戒备地睖着他。 顾趋尔本该气势汹汹地质问对方为何突然扯他的衣袖,可瞥见对方被捏红了的手腕,底气瞬间便消弭无踪了。 他真用了那么大力气吗?顾趋尔默默反思,沉声问道:“有何贵干?” 少年仿佛有些发怵,小声道:“我的小狸奴丢了,你介意同我一道找找吗?” 顾趋尔未曾细想对方这样你你我我的称呼是一种冒犯,也未曾细想街上人流如织,对方何以偏偏找上他。 他只是状若无意地望了眼对方掌中握着的白铜錾花手炉,以及少年被朔风刮得微粉的指尖、鼻尖、耳尖。 那小手炉能装几块炭?他身边一个家奴也无,时辰一久熄了岂不越发冷了? 看上去病恹恹的一个人,自己便瘦得跟小狸奴似的……还要冒着寒风去找他所谓的小狸奴。 身为帝王,他该断然拒绝这样突兀的请求,可他瞥了眼少年冻得瑟缩的单薄双肩,脱口而出的便成了:“丢哪了?” 少年一脸茫然地摇摇头,一指身后道:“不记得了,我从南边逛过来,一晃便找不见了。” 顾趋尔:“那是东。” 少年:“……” 小郎君被训得有点沮丧,捧紧了小手炉不答话,顾趋尔觉得对方似乎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他唇几度张合,终是轻咳一声道:“那走罢,沿着来路找找。” 少年轻轻颔首,二人朝东缓步而行。 他步速慢,个头又比顾趋尔低一截,因此顾趋尔不得不越发收着步子,以免将人远远甩在身后。 卫寒阅正垂首沉吟,肩上蓦地罩了件带着余温的灰鼠皮大氅,钻骨的寒意登时被驱散不少。 他疑惑抬头,便见男人一脸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 卫寒阅:“……” 【小克,顾趋尔不是都过了青春期了吗,怎么还这么幼稚?】 【喵。】 【你躲在哪呢?】 【许知坊这里,有人演影戏,喵。】 【知道了。】 【阅崽不要逛太久嗷,不然要生病。】 【啰嗦。】 【喵哼。】 不知不觉间行至承天门城楼下,卫寒阅仰面望向城楼上本该设置御座的位置,此刻那处空无一人,唯有楼下禁军分列戏台左右,手持胍肫,毡笠上簪着今上赐下的花。 顾趋尔问他:“怎么了?” 卫寒阅收回视线,继续迈步道:“圣上竟未亲临。” 顾趋尔嗓音发紧,十分欲盖弥彰道:“为何提起圣上,你……往年上元来此见过他?” 卫寒阅摇头道:“往年不巧,我总是病着,这是我第一次出来过上元。” 顾趋尔立即问道:“什么病?” 他问完又觉冒昧,正欲解释,便听少年不甚介怀道:“说不上来,胎里的弱症罢了。” “我家中的大夫医术还算精湛……改日让他给你瞧瞧。” 卫寒阅大约有些抗拒,只是道:“没什么好瞧,过几年总得死。” “什么死不死的,”顾趋尔不敢置信地将他方才所言一把推翻,道,“你才几岁,乖乖听大夫的话,定能康复。” 人群中猛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二人循声望去,便见一打着赤膊、胸肌与腹肌极其醒目的男子将一把铁剑吞入口中。 卫寒阅:“……” 顾趋尔眉心攒出几道极深的褶皱,一把捂住卫寒阅双目带着他走到瞧不见那男子的地方方撤了手。 卫寒阅发懵道:“你做什么?” 顾趋尔生硬地找补道:“小孩子不能看,会长针眼,会做噩梦。” 卫寒阅:“我十六岁了,「十六成丁」,是可以娶妻成家的年纪了。” 顾趋尔益发觉得他是小孩子言不由衷,恰此时有团黑影朝二人砸过来,他心下一惊便要拔剑,却听卫寒阅惊喜道:“小克!” 握上剑柄的手缓缓松开,顾趋尔见卫寒阅笑着抱起小狸奴,将脸颊埋进它油光水滑的皮毛里蹭了蹭,小狸奴似乎被冰了一下,却温顺地任由少年暖着。 小狸奴寻到了……他便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第6章 脸盲的乐师(6) 简直恬不知耻! 卫寒阅笑意盈盈地望向顾趋尔道:“我该告辞了,今日多谢你陪我。” 顾趋尔未及细想便道:“我送你。” 卫寒阅有些意外,却仍点头同意了。 落襟楼的匾额出现在眼前时,顾趋尔的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 “我到了,你也快回家罢。” 眼见卫寒阅要离去,顾趋尔忙问道:“你住在此处?” “是,”卫寒阅承认后,见顾趋尔神情有异,面色便也随之淡下来,垂眸盯着小狸奴,仿似再不愿看他了,道,“你瞧不起乐师?” “绝无此意。”顾趋尔急忙否认道。 卫寒阅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塞进他臂弯,顾趋尔又手忙脚乱地想推给他道:“穿着罢,这两日冷得很。” “无功不受禄,”卫寒阅并不接,见顾趋尔神色怅惘,少年稍作忖度,将襟口那朵捻金雪柳取下递到他掌心道,“谢礼。” 小小的金线绢花躺在掌心里,顾趋尔赶忙有样学样别到襟口,生怕自己笨手笨脚把它碰碎了。 “我可以问一问……你的名字吗?” 卫寒阅捏捏小狸奴毛茸茸的腮:“我叫阿阅。” “哪个阅?”顾趋尔晓得自己刨根问底很是冒昧,却又按捺不住。 卫寒阅歪头打量他窘迫神色,倏然握住他左手,顾趋尔尚未回神,便被那寒冷的触感激得一震。 少年本可以「门兑阅」三个字施施然打发了这个莽撞的男人,却不知为何并未如此敷衍了事。 反而要拿凉丝丝的指尖在他宽厚的掌心滑动,一笔一划写下一个「阅」字。 仿佛相思子大小的冰块在皮肤上游来游去,顾趋尔后颈发麻,浑身每一缕经脉末梢都在疯狂战栗。 写完后卫寒阅见他怔怔地盯着掌心出神,并未言语,径自足音轻轻、身姿翩然地步入落襟楼。 徒留新帝于凛风里,丢了魂似地凝睇着掌心。 —— 这个世界并未给卫寒阅设定生身父母,他从有记忆起便长在这落襟楼里。 现任掌柜卫槐露年轻时也是衡都闻名遐迩的行首,年岁渐长后便接了老掌柜的班儿。 她待楼中人极好,其中又以卫寒阅尤甚,几乎视如己出,卫寒阅幼时几度半只脚踏入鬼门关,若非卫槐露不惧天价诊金替他延医问药,只怕早已夭折。 落襟楼做不出逼人卖艺的腌臜事,楼中有名有姓的乐师们皆是自愿以艺谋生,至于卫寒阅…… 他只须端坐楼上抚琴抑或搊琵琶,便有千万人候在楼下趋之若鹜一掷千金,何乐而不为? —— 卫寒阅踩上木质楼梯,踏入彼时仍称为「拣月阁」的拣月殿,踢了足上锦靴仰面将自己砸进榉木雕花拔步床里。 「咻」一声,小郎君陷入厚实的锦衾中,像轻飘飘的小狸奴陷入一团绵软的云。 【喵喵喵!】 【怎么,有进展了?】 【25%!】 【……】 —— 顾趋尔失魂落魄地回了宫,张恭本以为新帝会如常就寝,却未料他踟蹰少顷,提步去了寝殿书房。 张恭瞟了眼莲花漏:已然丑正二刻了,再过约莫一个时辰便是先帝爷三周年忌辰,皇帝须前往帝陵亲行谒陵与敷土礼,现下若不歇息,怕要连日难眠了。 顾趋尔呆坐在御案后,张恭奉了顾渚紫笋来,可皇帝瞥了眼并未饮用,只是吩咐道:“换盏寻常的,沏得酽些。” 张恭不由咋舌,端起茶盘时蓦地瞟到皇帝衣衽处的捻金雪柳,柔软脆弱的一朵,与帝王生杀予夺、冷厉果决的气质格格不入。 “呃……”张恭从前侍奉的是先帝爷,顾趋尔十岁时被册立为储君后,他便被先帝爷指去了东宫。 如今十载春秋匆匆而逝,张恭冷眼瞧着,只觉得这天下之主生来便欠缺七情六欲,大抵终其一生都不会因旁人生出爱恨。 待今上百年之后,其堂妹敏德长公主之子嗣将继承大统,早已成为大周朝野心照不宣的共识。 故而并无臣子操心皇帝年及弱冠而仍未齐家之事,由着他做个孤家寡人。 可今夜这朵捻金雪柳却颠覆了张恭从前的预判。 虚置经年的椒房殿……当真会迎来它的主人吗? —— 顾趋尔取了支玳瑁镂雕钱纹管紫毫笔,正要批阅奏疏,却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换了右手执笔。 张恭搁下茶盏,又是一阵迷茫。 皇帝左右手均可书写自如,只是惯用左手,此刻无缘无故换手愈显得事出反常,可张恭自然料不到,背后缘由不过是有位小郎君在今上左掌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 顾趋尔瞧着是在处理政务,实则仍魂飞天外。 襟口的捻金雪柳仿佛一团炽焰浇了桐油,烫得他连笔都握不稳,回神时,素绢奏疏上赫然写了一整张朱红色的「阅」字。 顾趋尔:“……” 朱砂与鲜血色泽相若,易教人生出不吉的联想,顾趋尔急忙将奏疏投入炭盆,望着火舌将薄如蝉翼的一片舔舐殆尽。 “这提议不好,”他淡声道,“命将作监重新拟来。” 张恭:“是。” 老中常侍内心呐喊:您压根没看就晓得好不好了吗?! 顾趋尔重又打开一本,是刑部的上请,言一十三岁少年取其养父性命,请天子裁决。 依他一贯重典治国的作风,这少年最低也须流放,可笔悬于上方却迟迟难以落下。 卫寒阅拢着鹤氅冻得小脸发白的模样历历在目,顾趋尔缄默片晌,落笔裁度。 “徒三年,黥面。” —— 待顾趋尔处理完毕先帝忌辰的一应事务时,距离他与卫寒阅作别已足足七日。 连轴转使得顾趋尔身心俱疲,他却只顾得上沐浴更衣便策马去了落襟楼。 他并未打算冒昧叨扰卫寒阅,思量良久……顾趋尔从落襟楼后院墙外翻身而入。 逾墙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而言均不算君子所为,受二十年儒家正统教育的皇帝陛下将高深的武学造诣用于此歪门邪道,如幽魂般避开看守的几十名护院,遥遥望着拣月阁三楼的轩窗时,深麦色的面皮臊得厉害。 烛火将一道清瘦身影投射在窗纱之上时,顾趋尔立刻屏住了呼吸。 卫寒阅尚未寝息,抱着琵琶随意地搊弄出几串音符,口中无意识地随乐声哼唱着。 为照顾他的身体,卫槐露斥巨资为拣月阁烧了地龙,此刻少年的面颊被热度熏出薄红,可惜楼下的顾趋尔无缘得见,他只能痴痴凝着卫寒阅的侧脸,凝着那片小巧微翘的上唇。 他听不见卫寒阅的歌声,愈发渴意难耐,那上下唇瓣仿佛噙住了他毫不设防的心尖,酥得令他心痒如蚁噬,分明力道极轻,他却舍不得挣脱。 卫寒阅弹了多久,他便痴瞧了多久。 搁下琵琶后,卫寒阅拿过几案上的冰梅纹描金小瓷瓶,取了瓶内消肿的软膏给十指厚厚敷上,一面涂抹,一面微嘟起嘴轻轻吹着红肿灼热的指尖,显得又乖、又娇……又可爱。 顾趋尔觉得那凉丝丝的气流似乎拂在自己胸腔之内,痒得心尖战栗不已。 他有些疯魔地想……卫寒阅逃不了了。 —— 思绪回笼,面对卫寒阅好整以暇的眉眼,顾趋尔只觉自己牙根因过度咬合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阿阅,你对岑淮酬……究竟是如何看待的?” “陛下以什么名义过问我的私事?大周的君主?还是……我曾经的入幕之宾?” “我……” 急速奔驰的马车渐渐停下,燕鸣湍不疾不徐地敲了敲车壁道:“公子,陛下,客栈到了。” 顾趋尔虽不介意全大周都知晓他千里追人之事,奈何卫寒阅骤然消失毕竟难以解释,若有心人借题发挥反倒棘手,且临时安排官员接驾难免闹得人仰马翻,非他与卫寒阅所愿,是以一路瞒着,对外只称病不朝便罢。 所幸大周并未重农抑商,繁荣些的州县中客栈可谓鳞萃比栉,部分客栈比官府驿站舒适豪华数倍,断不至委屈了卫公子。 卫寒阅裙带被顾趋尔扯坏了,自然不可能这般下去,顾趋尔自知理亏,自觉将自己的腰带扯下来给他系上,好在那腰带原先仅具搭配锦袍的装饰效能,即便没了,也不会显得衣衫不整。 卫寒阅天一转凉便容易清减,本来人便瘦得没几两肉,每年受一秋冬的摧残,更要只余下一把细弱伶仃的骨。 顾趋尔为他系腰带时打了先前特地为他学的双耳结,那「耳朵」都快与余下垂落的部分一般长了。 顾趋尔今儿见他时其实便有所察觉,现下有了真实比对愈发确定卫寒阅当真又清减了,一时直欲提剑抹了岑淮酬的脖子,杀之前再质问他是否虐待自家宝贝疙瘩了。 鸦雏色的衣带系在荼白绫裙上,仿似一段漆黑的异兽触角缠裹住美人雪白柔韧的腰身,抑或是一瓢浓墨泼上天鹅双翼,生出一种隐秘悖乱的禁锢感。 拾掇完卫寒阅,顾趋尔尽可再度梳髻并戴好发冠,毕竟卫公子并非未开化的野蛮人,他那枚麒麟赤金冠可是完好无损的。 奈何顾趋尔是匹被人夺去爱侣、当下正处于全面警惕浑身是刺状态的狼王,他将发冠弃之不用,转而拾起座上委顿的扁青色系带——方才尽职尽责环在卫寒阅腰间的一段——束起了自己散乱的长发。 系好后顾趋尔眉梢眼角的锐气与车厢内弥漫的醋意明显淡化,男人一脸志得意满,浑然不顾拿人裙带束发显得多么暧昧,甚至……淫荡。 卫寒阅:“……” 简直恬不知耻!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脸盲的乐师(7) 小克:“……” 足可想见,当二人双双下车时,岑淮酬面色是如何精彩纷呈。 有什么事是需要撕了裙带、披头散发才能做的?何况一路上间或传来的人身与车壁的沉闷碰撞声…… 岑淮酬虽肢体强健灵活,第一回 驭马也要吃些苦头,前臂因操控缰绳而有些酸麻。 可他惯会打落牙齿和血吞,遂只僵着手臂跟在卫寒阅后头,犹如一大片皂色的暗影。 联想过去卫寒阅意识朦胧时唤的名字,来人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 左脸颧骨处的刺青仿佛一瞬间将岑淮酬拉回四年前,银针凿入面庞直抵骨骼,自然带来十分难忍的痛楚,可更多的却是碾碎尊严所带来的耻辱。 即便如此,彼时岑淮酬也并未觉得颜面扫地,他的确杀了岑郎中,即便道出背后缘由,也不过是死无对证。 假若他说岑郎中平日里道貌岸然,实则暴虐成性,每每用棍棒殴打几乎令他断气之后再用辣椒水朝他伤口上泼,或是寒冬腊月将他按进盛满冰水的木桶中不许他冒头,又有谁会相信?不过显得他仗着死人开不了口,肆意狡辩罢了。 可今日岑淮酬忽然悔不当初,他应当徐徐图之的……做得隐蔽些,让岑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采药途中…… 如此一来,在相貌上,至少不会让如此丑陋的印记成为区分他与顾趋尔的标准。 几人依次落座,顾趋尔按卫寒阅的口味点了些吃食,小二殷勤应是,正待退下,却听卫寒阅蓦然道:“拿壶竹叶青来。” 顾趋尔:“……” 岑淮酬:“……” —— 岑淮酬并不爱杯中物,家中贮了几坛烈性的烧酒还是一年前购置的,为了抑制狱卒殴打所致的伤口恶化,后来伤口生了疤后便被岑淮酬随意搁在窗台上。 夏至当夜,他往厨下去拌麻汁凉面准备给卫寒阅开开胃,端着粗瓷盘出来时却遍寻不见熟悉的身影。 若说卫寒阅闲来无事出门逛也未为不可,奈何当夜正大雨倾盆,但凡脑筋没搭错便不会冒雨散步。 故而岑淮酬急得箬笠蓑衣都顾不上,夺了把伞也不撑开,大步冲入潇潇雨幕中。 雨势猛烈,岑淮酬双目几乎难以视物,谢天谢地卫寒阅并未走远,岑淮酬出门没几步便瞧见他未撑伞,赤足沿着小桐河岸飘来飘去。 是的,飘来飘去。 即便裙衫饱浸了雨也未曾压塌那平直清峭的双肩,步履甚至显得比平时更为轻盈,双足尚未陷入河岸污泥中便已弹起,恍惚间如在婆娑起舞,细察却又并非如此。 故而只能称之为「飘」。 他的小狸奴忠心耿耿地跟在一旁,整只猫淋得毛贴在皮肉上,仿佛瘦了一大圈。 岑淮酬急忙奔将过去,将伞撑开在他头顶道:“这么大雨穿这么一点跑出来,你身子不要了?!” 只可惜暴雨如注,「啪啪」打在伞面上,将原本一分斥责九分心疼的话语拆解成凌乱模糊的噪音,在卫寒阅听来,愈发像双耳罩了层膜,加之糨糊一般的思维失去了辨别能力,他便只是缓慢地眨眨眼,懵然地想继续沿方才的行进路线飘荡。 距离近了,岑淮酬便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尽管卫寒阅身上沾了雨水特有的清润腥甜的味道,可依然掩不住浓烈的酒气。 卫公子是吃醉了酒,撒欢呢。 岑淮酬也不打算和醉鬼讲道理了,空置的右臂直接环住卫寒阅腰身,单手抱起他大步流星地回了家。 将人放到圈椅里,岑淮酬先褪了卫寒阅湿得能拧出一条河来的衣裳。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解人衣襟时死死闭着眼,却不料封锁了视觉……触觉便立时灵敏十倍。 酒后格外温热的、富有韧性与弹性的光洁肌肤,少年的指尖不经意掠过,便会拂动其上稚嫩的微小绒毛柔柔晃晃,以及远峰般的锁骨,接触到空气后怯生生绽放的…… 卫寒阅被他摆弄得发痒,在圈椅里不安地挣扎起来,岑淮酬一惊,赶忙收起不合时宜的绮念,拿鹅绒毯将人包成个蚕宝宝,又打了两盆热水来,一盆将卫寒阅沾了泥水的双足放进去,另一盆搁到落汤猫前头,以眼神示意。 小狸奴十分乖觉地抬起前爪扒住沿儿纵身一跃,继而整只猫滑入木盆中,一面泡澡,一面拿一双黑亮瞳仁全神贯注地盯着小流氓给卫寒阅濯足。 经了风吹雨淋的双足冷得宛若冰镇了一个时辰的奶冻,岑淮酬握在掌心里便有寒意传递入侵,幸而时值酷暑,倘使再转冷些,双足怕要成冰块了。 苍天明鉴,岑淮酬起初绝无半分下流念头,只是尽职尽责地履行医者本分,按一按卫寒阅脏污双足的几个穴位辅助活血,可一抬首见卫寒阅红扑扑的脸容近在咫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岑淮酬面色立时涨红得发紫,较之酩酊大醉的卫寒阅更胜一筹。 “怎、怎么……按疼了吗?” 卫美人又不肯开尊口了,俨然成了个小哑巴,只是仍如初生小鹿般专注而好奇地凝视着岑淮酬。 岑淮酬晓得从他这是问不出什么了,臊得闷头出去换了盆水,将洗去污渍的雪足又冲了一遍。 他身上淋湿的衣衫尚未更换,衣角淌下的雨水在地上积聚了一小汪,只是他仗着自己体格强健便不放在心上,正待去将浴桶抬进来,卫寒阅却忽然抬起湿淋淋的裸足,小狸奴肉垫似的脚趾点了点岑淮酬的左侧颧骨。 少年起初云里雾里,只为肌肤相亲而拘谨,可当卫寒阅脚趾转而点了点他的右耳时,岑淮酬刚刚升起的一点赧然登时便化成了死灰。 卫寒阅这是在观察他与常人相异之处…… 岑淮酬仿佛被那毫无攻击力的柔软脚趾捅了个对穿,右耳上被捕兽夹撕出的伤口似乎时隔十数载光阴重又泛上剧痛,断裂处参差不齐的肌肉组织虬结成的陈年疤痕陡然令他难以忍受起来。 他舌上发苦,轻轻握住卫寒阅足踝离了自己的耳廓放入盆中,出去抬了浴桶进来添好热水,用哄小孩的语气道:“乖乖泡个澡,好不好?” 小哑巴还是不吭声。 岑淮酬喟叹,又正人君子似地阖了眼,解开卫寒阅身上的毯子将他打横抱起,他极力忽略对方滑腻腻嫩生生的肩背与膝弯,稳着步子将人放进浴桶。 确信浴桶中水量足够,岑淮酬方张开眼,因卫公子酒醉身上发软,岑淮酬便扶着他靠在浴桶边缘,拆开卫寒阅发髻为他搓洗覆了雨水的墨发。 卫寒阅一语未发,岑淮酬原以为他会一直如此乖巧,便也放松了警惕,待忖度着他泡得差不多了,便勤勤恳恳将人抱到床上,再度拿被子卷出一条蚕宝宝。 他一壁给卫寒阅绞头发,一壁在脑海中列出几样驱寒理气的药材。 洗了个冷水澡后换了干净衣物,将药碗端到卫公子面前时,对方自是意料之中地不肯配合——岑淮酬向来对他百依百顺,却并不包括他拒绝服药时。 “阿阅乖,不喝药身上又要难受……”岑淮酬环住他肩头将人揽着,大掌轻揉他平坦柔韧的上腹道,“阿阅也不想胃痛、不想发热,是不是?” 卫寒阅头昏脑涨,可久病之人对苦药的排斥早已刻进骨子里,此时那清苦微酸的气味一直萦绕在鼻端,他怎么躲都躲不掉,心里委屈起来,鼻尖一酸,赶在泪水坠下来前将脸埋入了岑淮酬颈窝里。 岑淮酬肩膀那块衣料仿佛瞬间遇上汛期决了堤的河流,卫公子的眼泪慌得他手足无措,立时将药碗如丢烫手山芋般远远推开,毫无原则地割地赔款道:“好,好,阿阅不喝……咱们不哭了……” 可醉迷糊了的卫寒阅岂是三言两语能哄好的,他不肯抬头,眼泪愈落愈凶,烈酒对胃部造成的刺激似乎才闹起来,他身子渐渐蜷起,攥着岑淮酬衣衽的指尖拧得发白。 岑淮酬心惊肉跳,连忙按摩他中脘穴、内关穴并足三里,口中念念有词道:“不痛了,不痛了……给阿阅按一按便不会痛了……” 在水中泡了良久、被兵荒马乱的二人完全忽略的小克:“……” 作为时空局最自觉的系统,小克默默从盆中爬出来,一面悄无声息地出了内室,一面给自己开了自动脱水烘干。 —— 那次醉酒后卫寒阅果不其然连烧了六七日,病得连推拒服药的力气都不剩了,可怜巴巴地由着岑淮酬将深褐色的药汁一碗碗喂下去。 他即便昏迷时眼眶都难受得红通通的,岑淮酬疼得心都碎了,狠狠将那几坛酒砸了丢出去,从此再不敢教卫寒阅有沾酒的机会。 是以当下闻得卫寒阅要酒,他几乎是立刻便制止道:“阿阅!” 顾趋尔被这亲昵的称呼激得太阳穴狠狠一跳,强自按捺着杀意先哄卫寒阅道:“竹叶青性烈,给你要一碗桂花醪糟甜圆子,嘱咐多加桂花蜜,可好?” 卫寒阅不吃他这套,细白指尖点了点桌角,勉为其难给皇帝陛下留了两分薄面道:“那便将竹叶青换作桂花酿。” 顾趋尔知他心意已决,所幸桂花酿酒劲温和,不至于伤了卫寒阅那纸糊的身板,便也不再劝阻。 可他只考虑了卫公子的身体,却忽略了他那一杯倒的酒量。 在顾趋尔为自己的轻率悔不当初之前,大堂里鸡皮鹤发的老讲古仙「砰」一拍醒木,沙声道:“列位看官,今儿咱们再来说说这寒阅公子的风流韵事。” 卫寒阅右侧眼皮狠狠抽搐了下。 有种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小克:我就像一条狗走在路上突然被踢了一脚;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脸盲的乐师(8) “再弹要出事。” “人所共知,这位公子诗书、音律、丹青皆臻化境,他身处落襟楼,并非足不出户,容貌自然不是秘密,可为何这偌大裕州,连一张他的画像也无?” 底下立刻便有人捧场追问其故。 老翁拈须一笑,卖足了关子方开口。 “原因无他,是那位,”他双手抱拳,朝侧上方一礼道,“不许人画呢。” 卫寒阅:“……” 倘或在衡都,天子脚下,讲古仙们自会忌讳,至多暗中撰书,且须将主人翁名姓隐去而已。 可距衡都数千里之遥的裕州,这老叟便敢在茶肆酒楼公然编排天子艳事。 一方面是他艺高人胆大,另一方面,在遍布大周的锦衣卫耳目之下仍如此堂堂皇皇……亦有掌权者默许的成分在。 “不过寒阅公子与那位的事,咱们暂且按下不表,且听老朽讲讲他与燕指挥使并长熙侯府世子爷的爱恨纠葛。” 燕鸣湍:“……” 这是个与主君表忠心陈清白的绝佳机会,可这位大周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今上跟前风头无两的大红人,此刻只是板着他那张万年八风不动的面皮,有悖常理地一言不发。 顾趋尔手中的茶盏发出大难临头般的碎裂声,卫寒阅只觉雅间内的空气沉得犹如暴风雨前的苍穹,随时有电闪雷鸣、天翻地覆的风险。 可他被顾趋尔娇纵惯了,向来认为对方的愠怒皆为虚张声势,此刻他也未觉压抑,兀自斟满了酒一饮而尽。 岑淮酬察言观色,也猜得出「寒阅公子」即言他心爱的阿阅,可卫寒阅于他而言本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皎月,他出身乡野、相貌有损,晓得能随卫寒阅同去衡都已是喜出望外……没资格再求旁的,也没资格过问他与旁人的情意。 便纵有十分吃味……也该强忍着,不配表露出来。 是以较之顾趋尔的失态,岑淮酬反显得冷静自持。 那厢讲古仙仍在滔滔不绝、真假参半、不失夸张地编排卫寒阅如何令另外二人心甘情愿为其裙下之臣的,这厢卫公子第二盏酒尚未饮过半便已醺醺,肩头一斜便朝岑淮酬身上倒去,后者手忙脚乱地接稳了他,可下一瞬怀中一空,温香软玉已被顾趋尔夺走。 岑淮酬在这几人中是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者,可卫寒阅的选择便是他最大的依仗。 顾趋尔若真立于不败之地,他根本不会有与卫寒阅相识的机会。 因而岑淮酬未曾有片刻犹疑,便捉住了卫寒阅的一只腕子。 卫寒阅懵懵地抬眼,向左瞧一瞧,又向右瞧一瞧。 二人本便生得九成九相若,他现下醉得眼眶里水雾朦胧,愈发难以分辨哪个是哪个了。 顾趋尔与岑淮酬谁都不肯相让,后者凭着野兽般的直觉,缓缓执起他手,放在了自己颊上那处刺字之上。 凹凸不平的粗糙触感令卫寒阅脑中那仅存的半分清醒终于起了作用,他软绵绵地推开了顾趋尔,极其自然地被岑淮酬揽了过去。 臂弯空下来,顾趋尔却还狼狈而固执地伸着手臂,眼睁睁望着岑淮酬不甚熟练地打横抱起卫寒阅,向订好的上房行去。 顾趋尔终究缓缓垂下双臂,正要提步跟上,便瞧见前头的燕鸣湍将卫寒阅倒过的那壶桂花酿提在了手里。 接收到顾趋尔冷锐的目光,燕鸣湍依旧稳如泰山,适才被人揭破他恋慕天子心上人时,他眼神也是这般古井无波。 平静到诡异。 顾趋尔缄默地注视着燕鸣湍。 因君臣有别,燕鸣湍不可能直挺挺同他对视,遂只是垂着头盯住脚下的青石地砖。 在这样凝滞压抑的气氛之下,他却并未因天子威压而屈膝蒲伏。 顾趋尔不由得沉思自己这位心腹上一次失态是几时。 真要追根溯源,倒真咂摸出些不寻常来。 譬如两年前他首次留宿落襟楼时,因一夜过后衣裳皱得不成样子,便经由锦衣卫联络的特有方式悄悄通知燕鸣湍送身新袍服来。 彼时他那好臣子在卧房外将新衣奉上,一门之隔便是酣睡未醒的卫寒阅。 燕鸣湍将东西送到后本该退下,却一反常态地问了句:“陛下心中所爱……便是寒阅公子吗?” 他只当对方一时难以接受卫寒阅乐师的身份,便即刻严肃警告道:“他比有身份的王公贵胄强千倍万倍,你切勿因成见而轻视他,否则朕摘了你的脑袋。” 燕鸣湍约莫是出了会神,凛冬午后白惨惨的日光掷在他面庞,一双唇瓣似乎也因之失了血色。 他最终只是低声道:“卑职谨记。” 今日过后,顾趋尔再反应不过来彼时他何以成了那副模样,便枉做七年君王了。 他不晓得燕鸣湍何时起的觊觎心思,在他一无所知之时,又对卫寒阅做过如何罪该万死之事。 桩桩件件,唯有回衡都后再行清算。 —— 岑淮酬足下生风,进了客房后将卫寒阅放下,可继而便胳臂一转,将他并拢的双腿叉开挂在自己腰侧,又将人托着抱了起来。 卫寒阅酒后又是舒适又是难受,他本便顶顶娇气,醉了任性起来更是世上独一份的难伺候。 岑淮酬晓得他此刻无论躺着还是坐着都能挑出百般不适来,如何舍得真的放下他,想着如此抱着大抵能教他舒服些,便一直托着人在房中慢悠悠地踱步。 醉乎乎的卫寒阅软得要命,酡红着双颊环住岑淮酬的脖颈,又不安分地抬起手,将对方束发的木簪抽了出来。 他似乎有拆人发髻的特殊爱好,非要将岑淮酬也弄得披头散发才称心如意。 岑淮酬倒无所谓自己目下的形象,他只恐卫寒阅胃里闹,不敢教他感受到半分颠簸,极力放稳脚步,又轻轻拍抚他的背脊。 卫寒阅脑袋垂在他肩头,娇滴滴地哼哼唧唧,泛红的鼻尖时不时触及岑淮酬颈侧,细腻软嫩得教人忍不住击节赞叹。 仿若一只第一次出门觅食的笨拙幼兔,被凶残暴虐的野狼捏住了脆弱致命的肚皮而仍不自知。 反倒将腹部往对方利爪中送得更深,傻得野狼竟舍不得三下五除二将其拆吃入腹。 房中温度愈来愈高,二人呼吸交缠,卫寒阅气息间漫溢着桂花的清甜,又裹挟着酒糟特有的辛辣,令千杯不倒的岑淮酬仿佛也薄醉了,垫在卫寒阅后腰的大掌烙铁一般贴得严丝合缝,却拼命克制着不曾有任何越轨之举。 他明白,自己不能在此冒犯卫寒阅,倘若自己趁卫寒阅酒醉便行过界之事……他已足够卑劣下作,断不配再乘人之危。 门板倏地被人「笃笃」轻叩,岑淮酬本不予理会,可对方似乎有些执着,见无人应答便又叩了两下。 搂着卫寒阅的手臂紧了紧,岑淮酬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对卫寒阅唇舌的桎梏,将人抱去床上坐好,方理了理微散的衣襟与领口,肃着脸去开门。 顾趋尔立在门外,右臂抱着个游鱼浮雕旃檀木匣,左手端着只斗彩碗,面无表情道:“醒酒汤,还有阿阅的琵琶。” 他言罢便要进来,岑淮酬自然寸土不让,顾趋尔寒声道:“你照顾不好他。” 二人一般高,岑淮酬不卑不亢地平视他道:“从前他选了你,可今时不同往日,你照顾得再好,他也不稀罕了。” 他与顾趋尔眼下身份仍有天壤之别,可他体内似乎流淌着狼一样的血性,才长成,便敢去抢夺狼王认定的伴侣。 顾趋尔被他戳中痛处,却仍冷眼同他对峙着,直至室内的卫寒阅嘤咛一声,岑淮酬一惊,不由分说地接过顾趋尔带来的两样物事,「砰」一声摔上了门。 —— 回房便瞧见卫寒阅将被子丢在一边,靴子与罗袜横七竖八地卧在地上,美人已拆了发髻,正捏着一绺乌发编辫子。 卫寒阅压根便不会梳头发,从前是落襟楼的仆从给梳,与顾趋尔有私后,此事便由顾趋尔包揽了。 岑淮酬见他已编好了三四根小辫子,没什么规律地分布在脑后,仿佛几根蘸了墨汁的韧柳,愈发显得稚气未脱。 他行至床侧将匣子搁下,卫寒阅见了琵琶,醉得惺忪的双目微微弯起,漆亮的瞳仁漾开一点欢喜的粼粼波光,爱惜地抱着久违的烧槽琵琶摸了摸。 岑淮酬便一掀袍摆坐在床侧,将他编得那几根歪歪扭扭的小辫子解开重新梳理。 卫寒阅素手轻撩丝弦,姿态如同拨弄寒食细雨后涨起的一池澄澈的春水,悠扬韵律自指尖飘逸而出。 岑淮酬原本是一边为他梳头,一边做卫公子的忠实听众的,可听着听着那抚弄乌浓发丝的十指便渐渐顿住。 卫寒阅弹的这调子他从未听过,可其中缠绵旖旎不可言说,声声都将人心尖勾得酥麻,他隐有预感,却并不具体晓得……这是一首艳曲。 这样的尺度,以郢中白雪著称的落襟楼是不会弹的,说不得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低等秦楼楚馆会演奏这样的乐曲聊以助兴。 这宝贝疙瘩究竟是哪里听来的! —— 卫寒阅如若清醒时,自然晓得这曲子个中深意,可现下他醉着,眼神呆呆的,再没有比这更天真干净的眸光了。 他无意风月,便愈发衬得岑淮酬心术不正。 岑淮酬教这乐声激得浑身肌肉紧绷如拉满后蓄势待发的弓弦,他几乎是慌忙按住卫寒阅无意间撩火的指尖道:“阿阅,不能再弹了……再弹要出事。” 卫寒阅醉意翻涌,弹得尚未尽兴,便不满地搡开岑淮酬的手欲待继续,可刚搊了两个音,唇便被人蜻蜓点水般啄了下。 他又勾了两下,岑淮酬又亲他一下。 …… 二人好似未开蒙的小孩子一般玩起了你弹一下我亲一下的幼稚游戏,倒将岑淮酬的灼灼躁意平息了泰半。 见卫寒阅神色间有些倦怠,岑淮酬便试探着将他的宝贝琵琶拿开装进匣子里,而后温柔地抱住了终于不再闹腾的小祖宗,闭着眼轻声唤他:“阿阅。” 他又将人托起来,哄小孩子一样唤他「宝宝」,卫寒阅半点不予回应,方才他为弹奏而将手露在外头,现下便有些犯冷,遂索性将凉浸浸的小爪子倏地探进了岑淮酬的领口,掌心贴上少年热乎乎的脊梁,全然将岑淮酬当做人形汤婆子。 岑淮酬被他双手的温度冻得倒抽一口冷气,却纵容地由他暖着手,又将他搂得更贴近自己了些。 —— 那厢被抛下的顾趋尔听着室内窸窸窣窣的响动,拖着步子挪回了自己的客房。 崇兴三年元夕之前,顾趋尔曾对自己是生来便断绝了七情六欲的怪胎之事深信不疑。 帝王家本便情缘浅薄,作为先帝唯一的嫡子,他四岁便被册为储君,生身父母对他寄予厚望,一言一行皆以大周帝位继承人的标准严格约束,记忆中共享天伦的时刻便少之又少。 他与先帝,与其说是父子,莫若说是有父子关系的君臣。 可便纵是幼年时,面对严厉冷淡的父母,顾趋尔竟都不曾意难平过,作为小孩子,他当然可以试图撒娇卖痴以博取双亲的疼爱呵护,可他心中,却当真丝毫不曾渴盼过。 随着年岁渐长,顾趋尔愈来愈成为一位合格的君王,不偏不倚……老气横秋。 直至遇见卫寒阅,顾趋尔才晓得自己可以执着至此,不逊于任何冲动热烈的少年人。 作者有话说: 九点还有二更。在新晋榜上越窜越高了呜呜好开心哇,谢谢小可爱们的收藏评论点击支持——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脸盲的乐师(9) “好冷。” 与卫寒阅第一次欢好后,顾趋尔通宵未眠,寅时、卯时、辰时……莲花漏滴尽了,他却只是亲密地拥住怀中的爱人,浑然不顾张恭传旨后,为陛下破天荒罢朝而议论纷纷的文武百官。 从此君王不早朝算什么,顾趋尔默默思量……他连君王都不愿做了。 可这到底是短暂的奢望,为了卫寒阅,自己须得将帝位坐得更稳,才能成为他的羽翼、他的屏障、他的避风港……才能成为普天之下,最有资格也最有能力护佑他的人,并凭借这点子特殊乞他另眼相待。 卫寒阅的身体委实太过脆弱,犹如一支微光仅存的美人灯,被寒凉的夜风吹得摇摇晃晃,即便他聪敏灵慧、精神坚韧……却脱离不了温室独自成活。 顾趋尔恼他负心薄幸,却也庆幸他未开情窍。 毕竟一旦有情,便免不得教人辜负,伤心伤神,而卫寒阅是经不起伤心的,缠绵病榻已令他不堪重负,一旦伤心,怕会轻易要了他的命。 顾趋尔并非时时刻刻念着床笫之事,更多时候他只是想守着卫寒阅,抱着他,亲亲他,将他藏在怀中,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永不分离。 可如今,大约连这样的心愿也成为奢望了。 —— 室内的岑淮酬将卫寒阅双手捂热了,才将人放下。 他得设法将醒酒汤喂给卫寒阅,可眼下情况,指望小醉猫乖乖喝下的希望显然十分渺茫。 岑淮酬扶着他倚在床头迎枕上,先拿过木桌上的一只瓷杯,将醒酒汤撇了一点尝过,确认无毒后方舀起一小匙送至他唇畔。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卫寒阅毫无抗拒地将那一匙饮了下去。 岑淮酬一怔,僵硬地回忆着方才那醒酒汤的味道,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碗醒酒汤酸甜比例恰到好处,极合卫寒阅的胃口。 这样的契合,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练成,自然不可能是这客栈里的厨子做得出来的。 相较于与卫寒阅朝夕相对数年的顾趋尔,他能在此刻处于上风,仰仗的无非是卫寒阅的偏心,却也唯有卫寒阅的偏心,而这份偏心犹如朝露,随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趋尔年长卫寒阅几岁,又大权在握,所拥有的成熟稳重愈发衬得他莽撞青涩、黯然失色。 岑淮酬正沉浸于随时会被丢弃的危机感中,卫公子总是泛凉的双手已不知何时移至少年双颊,并狠狠一捏。 “呃……”忧心忡忡刹那间便被捏碎了。 岑淮酬当即闷哼一声,扣住卫寒阅后脑勺的大掌猛然收紧,他脸被小郎君捏得变形,嗓音也有些漏风含糊,无可奈何地又举起汤匙道:“宝宝莫要胡闹,先喝汤。” 卫寒阅一手拈一边,又捏面团一样捏了捏。 岑淮酬「嘶」一声,试图握住卫寒阅的双臂将其从自己面庞上挪开,可稍一动对方便娇气地颤出一点哭腔,岑淮酬立刻便退让了,任由卫寒阅搓圆捏扁。 皮都要秃噜了。 —— 一路明枪暗箭、硝烟弥漫中,马车终是于冬至当日驶入衡都。 随着草渐枯黄、木叶渐脱,卫寒阅如同一只即将冬眠的小松鼠,镇日在马车里不是沉睡便是打盹儿,食欲自然随之减退,整个人相较于离开小桐村时又纤瘦一圈,下巴尖得锋利,整个人几乎成了片没什么重量的薄纸。 顾趋尔心急如焚,奈何卫寒阅每年入冬皆是如此,全太医院皆被顾趋尔压迫得愁白了头发,可卫寒阅这样积重难返的体质……任凭大罗金仙也是胸中无数的。 好容易到了落襟楼后门,顾趋尔揉了揉卫寒阅发顶,仿佛怕惊醒他一般柔声道:“阿阅醒醒,回家了。” 赤狐皮大氅中缓缓伸出一只修如竹枝的手,肌肤白得剔透,玉白腕子在广袖衬托下益发细得不堪攀折,青紫色经络宛如滥觞,连流速仿佛都较旁人慢些,轻轻蛰伏于纤薄的皮肉中。 卫寒阅小幅度地伸了个懒腰,顾趋尔自然而然地便想来抱他,他却竖掌一阻道:“我自己走。” 他这几日总起低烧,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脸色愈发苍白,顾趋尔舍不得他走,却也晓得小祖宗犯倔的时候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唯有依他。 一行人并一只小狸奴径直走到拣月殿外,阿凫正在廊下给鹦哥儿喂食,见了卫寒阅几乎疑心自己生了幻觉,片晌后发现当真是卫寒阅归来,一面哭得如丧考妣,一面大喊着「公子您可回来了」朝卫寒阅飞奔而来。 燕鸣湍手中佩刀「铮」一声出鞘,骇得阿凫忙收住了自己猛虎下山似的脚步,停在卫寒阅身前半尺处哭天抹泪。 卫寒阅:“阿凫,槐露姑姑现在何处?” “公子寻我有何贵干?” 阿凫尚未回答,忽有清凌凌的女声响在身后,几人随之回身,便见卫槐露一身修身胡服,年过不惑却风韵犹存,手中攥着驭马的九节鞭风风火火地向此处行来。 卫寒阅知自己招呼不打一声便消失定然惹她担忧动怒,便乖乖服软道:“姑姑……” 卫槐露肃着脸仿佛并不瞧他,一面自顾自朝拣月殿三楼去,一面沉声道:“随我进来。” 顾趋尔怕她气不过要罚卫寒阅,连忙求情道:“卫行首……” 卫槐露柳眉倒竖道:“怎么,我与我的孩子说话,尊驾也要插手不成?” 卫寒阅赶忙以目示意顾趋尔住口,温顺得跟小兔子似地随在卫槐露身后,又吩咐战战兢兢的阿凫:“领那位黥了面的郎君住二楼最南边那间。” 顾趋尔闻言,袖中五指骤然攥紧,可现下尚不适宜阻止,唯有徐徐图之。 —— 卫寒阅跟着卫槐露上楼,女子板着脸朝黄花梨太师椅上一坐,尚未开口,卫寒阅便猝然在她身前屈膝跪下。 卫槐露条件反射地便要去扶他起来,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顿住,撇过脸不看自家崽,梗着颈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是做什么。” “孩儿不懂事,让姑姑担心……姑姑打我吧。” 卫槐露听他嗓音没什么力气,人又瘦得可怜,定是路上吃了苦,又不知生了几场病,现下是否大好了……一时佯怒都绷不住了,连忙起身搀着卫寒阅双臂将他带起来。 “不许再有下次了,”她端详了下卫寒阅毫无血色的清瘦面颊,一时也心疼得红了眼道,“可是又病了?找大夫瞧了不曾?” 卫寒阅见她不气了,也放下心来挽住她胳臂与长辈撒娇道:“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姑姑了。” 卫槐露似乎仍是凶巴巴地作势要拍他手臂,可落下来的力道却轻飘飘的,道:“你老实与姑姑说,半年来一声招呼都不打,跑哪儿去了?” 卫寒阅自不可能与她道系统之事,便只含糊其辞,言自己去了裕州,在岑淮酬家中住了段时日,又被顾趋尔接回来。 卫槐露如何能不知晓他并未和盘托出,倒也不曾打破砂锅问到底,只太息一声道:“你长大了,有事瞒我,我不逼你,只希望你珍重身体、平平安安的,明白吗?” 卫寒阅视她为娘亲,心中自然触动,道:“阿阅省的,姑姑安心。” —— 眼见卫槐露离了拣月殿,顾趋尔急忙足下生风奔上楼去,刚进了卫寒阅卧房,阿凫便领着岑淮酬入内来。 卫寒阅斜倚着鸾鸟纹锦面迎枕端详身前的《石室仙机》,小克一只前爪在后头撑着书脊,另一只前爪按着前头书页,卫公子读罢一页便惜字如金地说声「翻」,小狸奴便兢兢业业地揭过一页。 顾趋尔:“……” 岑淮酬:“……” —— 两张相似度极高的脸乍然出现,卫寒阅恍惚了一刹,继而十分偏心道:“陛下回吧,岑淮酬留下。” 顾趋尔望着他,固执地一动不动。 卫寒阅要拿捏区区一个顾趋尔委实易如反掌,只见美人郁郁地叹了口气道:“闻说城郊付空寺的骨里红开得极盛,明日便是姑姑的生辰,她最喜红梅,我却不能折一枝来尽尽孝心……” 顾趋尔额角青筋跳了跳,一言不发地旋身往外头去了。 可卫槐露的生辰分明是春分后,顾趋尔知她是卫寒阅唯一的亲人,今年亦备了贺礼相送。 卫公子这逐客令实在不高明,不过是算准了顾趋尔见不得他可怜兮兮的形容。 阿凫将人带到后便识趣地逃离了战场,徒留二人一猫面面相觑。 卫寒阅伸出食指朝岑淮酬勾了勾道:“过来。” 少年未曾迟疑,随着召唤奔至卫寒阅床前蹲下,卫寒阅指尖始终凝着不散的冷意,如一粒冰窖里镇着的软玉珠子,划过岑淮酬前额、眉目、鼻梁、唇峰、下颌、喉结……在他被地龙烘得发烫的面皮上激起一浪接一浪的战栗。 除了黥面的印痕与略略年少一些的五官轮廓,岑淮酬几乎可说是顾趋尔本人,便纵是双生子……也难有如此相若。 一路数月,顾趋尔的身份本也不是秘密,可岑淮酬却尚未知晓自己与当今圣上的关系。 指腹接着向下,卫公子的力度仿似鉴赏什么物件儿一般细致而轻缓,可眼中又是漫不经心的,身前是岑淮酬、是顾趋尔,抑或是旁的人,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可能令岑淮酬心甘情愿被擒住咽喉致命处的,普天之下却唯有卫寒阅一人。 他的喉结生得锋锐,几乎如同一枚使人触之即伤的箭镞,连骨骼都携着与生俱来的杀伐之气,可被卫寒阅二指拈住时,又显得分外温驯,恨不能收敛所有骇人的锋芒,以免刮伤他脆弱的肌肤。 卫寒阅指上那一层弹琵琶所生出的薄茧蹭了蹭岑淮酬的喉结,对方的吐息立即深重几分,卫公子却恍然未觉,舍了他的喉管,落至他为衣袖所遮蔽的前臂之上。 那处有一枚青色飞鹰形胎记,并不醒目,却是对他身份的最大佐证。 幸而有这枚胎记与这张脸,否则验不了DNA,岂非只能靠亲生兄弟都未必相融的滴血验亲? “今上应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你这胎记……昔年走失的先皇嫡次子臂上也有一枚。”卫寒阅语气稀松平常道,仿佛面对的并非天家流落在外的血脉。 岑淮酬并不挂心自己的来历身份,只是近乎于了然地问道:“这便是你去小桐村寻我的原因吗?” 卫寒阅轻轻闭上眼「嗯」了一声,又梦呓般咕哝了一句道:“好冷。” 第10章 脸盲的乐师(10) “那明日……你不要看。” 岑淮酬立时紧张起来,这屋中地龙烧得极旺,他仅着单衫都险些被热出薄汗,可卫寒阅将自己团在被子里仅露半张脸还嚷着冷,如何不教人悬心? 他扣紧了卫寒阅沁凉的五指道:“我上去为你暖暖?” 见对方点头并戳了戳小克命它圆润地滚开,岑淮酬便轻车熟路地除了鞋袜,一如在小桐村时那般上床将卫寒阅搂进怀里。 一钻进衾褥间,岑淮酬便察觉此处较之床外温度更高,四五个汤婆子塞在里头,可他拥抱卫寒阅时,仍然如同陷入一团捂不热的绵软新雪。 身体每况愈下,才会愈来愈受不住冷。 岑淮酬早已察觉,却又无法可想。 闭眼假寐的卫寒阅脑中思量的却是另一桩事。 身体衰败的速度其实也令他意外,二十五岁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循序渐进并非良方……虽说难度高些,做起任务来便有趣些,可他实在无意将小命交代在这。 【小克。】 【喵。】 【你说,下克上究竟是什么?】 【喵下克上就是……就是……】 【我从前以为,让他们抛却天潢贵胄的骄矜对我俯首帖耳就够,可现在看来还是太慢了。】 【那还能怎么快呢喵?】 【或许该下一剂猛药。】 【喵阅崽你你冷静一点,不许伤害自己!!】 【不是要自丨虐的意思。】 扶持岑淮酬夺位固然不失为可行之策,历代开国君王自草莽出身的亦非少数,可问题在于顾趋尔并非末路王朝的庸主,恰恰相反,在他治下,大周已渐呈鼎盛之势。 倘或岑淮酬起兵自立为帝与顾趋尔兵戎相见,则难免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可倘或让岑淮酬自朝局入手密谋篡位……朋党相争,最受牵累的仍是百姓。 岑淮酬若安坐亲王之位,那便须添把火,让顾趋尔与他的日子过得有趣些。 不过,岑淮酬身上可真暖和,像个火炉似的,比十个汤婆子还顶用。 凉丝丝的卫公子觉得自己的血液流速都欢快起来,随意搭在岑淮酬身上的玉臂也堂而皇之地扯开少年的短衫竖领,毫无阻隔地贴在了岑淮酬锋棱天成的肩颈处。 岑淮酬并非第一回 被他这样贴着取暖,可每每都如初次那般无所适从,尤其卫公子并未止步于贴上便好,他还要四处摩挲,直至寻到岑淮酬身上最热乎的位置才罢休。 玉凉膏似的手掌将将滑过喉管,旋即便是附有薄茧的指尖,一细一粗、一软一硬……那粗亦是相对于掌心而言的,与生俱来的剔透纤薄。 即便是生了茧,也比时时执弓握剑的顾趋尔细腻柔软,更遑论做了十几年粗活的岑淮酬。 少年血气方刚,甚至经不住此种全然无心的逗引,热血沸腾的趋势令人无法忽视,卫公子自然感觉到了。 于是对这大只人形汤婆子更觉称心了。 岑淮酬虽则不比风月场上身经百战的卫寒阅,却也并非稚童,晨间该有的反应无法控制,只是他有做不完的活、使不完的力,那些由身体构造引发的变化会在无知无觉间消退,故而他从未在意。 直至他爱上卫寒阅。 他对卫寒阅动了情,才难以自控地生出痴妄,生出无论做多少农活都浇不灭的心火。 与破晓抑或深宵无关,岑淮酬经不住卫寒阅任何漫不经心的撩拨,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此折磨本该令他痛苦,可岑淮酬偏偏舍不得抗拒卫寒阅,更舍不得为满足一己私欲而唐突了他。 岑淮酬晓得女子的肌肤是万万碰不得的,却未料自己一个货真价实的男子也如此…… 他闭了眼往卫寒阅颈窝里扎,死死绷着双唇怕自己发出什么yin贱的声响玷污了卫寒阅的耳朵,可惜卫公子对这一颗躁动的少男心毫无所觉,只将自己的小算盘打得响亮。 “岑淮酬。” “嗯?” 卫寒阅心不在焉,手下动作便更不讲道理了,岑淮酬艰难地分出一半神志来分辨卫寒阅话中之意,仅存的一半吃力地把持着快自燃的身体。 “今日之前,我希望你能与顾趋尔争个输赢,可现下我又改主意了。” 岑淮酬前心被他掌肉与指腹交错碾着,回话时连呼吸平稳都做不到,道:“你觉得,我无法与他匹敌?” 卫寒阅似是终于察觉了岑淮酬的窘迫,又不禁为少年人这纸糊的定力发笑,先给小克发了休眠指令,而后一面拨弄一面气定神闲道:“不,恰是因为我相信你足以与他平分秋色。” “顾趋尔不会有孩子,等他驾崩之时,兄终弟及理所应当,而今你只须做个闲散王爷,学些帝王心术,日后荣登大宝,也免于遭人掣肘。” 只是顾趋尔尚是青年,等他寿终正寝,岑淮酬也将垂垂老矣,做不做得成皇帝委实是未知数。 岑淮酬想得到的,卫寒阅自不会算漏,他不愿再与卫寒阅讨论顾趋尔,左右卫寒阅如何说,他照办便是了。 “不过……”卫寒阅终于舍得将手从岑淮酬衣服里抽出来,点了点他面上黥刑的印记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可不能是个弑杀养父的罪人。” 顾趋尔绝不会愿意岑淮酬顺利轻而易举获得亲王爵位,而这块刺青的存在无疑正中他下怀,卫寒阅要做的,便是在顾趋尔以此为由阻止岑淮酬认祖归宗之前,杜绝他从中作梗的可能。 可明晃晃一个「囚」字横在那,要如何瞒天过海? 卫寒阅面上似是现出几分不忍,可细看之下,那悲悯之意直如春日飞絮,扎不了根,缥缈虚浮得很,道:“除了你见过的这些,衡都再无人知晓你便是小桐村的岑淮酬,只要抹去这刺字……” 他并未着意矫饰,岑淮酬便清楚他并非真心为自己哀怜,可仍是攥着心伸手抚了抚他发顶道:“你莫为难,只说如何做便是,我绝无二话。” 二人近在咫尺,卫寒阅的唇落在岑淮酬黥面的位置时,少年压根来不及反应。 俄顷后岑淮酬手忙脚乱地抽出中衣袖子想给他擦嘴道:“脏、脏的……” 卫寒阅抬眸望他,轻声道:“换皮之术,你可受得了?” 岑淮酬手臂肉眼可见地僵了下,道:“何时?” “明日。” 少年继续缄默着轻轻揩了两下卫寒阅的唇瓣,邀功一般将自己的唇印上去,二人虽一个被窝睡了不知多少回了,可卫寒阅未曾教过他如何相吻,他便只会这样不痛不痒地碰一碰。 可即便是这样轻轻浅浅的碰触,于岑淮酬而言也是罕有的嘉赏,恰如饥肠辘辘的野犬乍然见了鲜肉珍馐,甚或舍不得狼吞虎咽,只敢小心翼翼地抿、细致入微地尝,务求不遗漏一寸滋味。 岑淮酬贴着卫寒阅的红唇,带了几分祈求道:“那明日……你不要看。” —— 虚掩的房门蓦地被人推开,来人毛毛躁躁地解了身上的枯竹褐鹤氅,扬起十二万分的热切笑意,语气开怀道:“阿阅……” 话音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望着床内侧面向自己阖着眼的卫寒阅,以及外侧恬不知耻地亲吻卫寒阅的岑淮酬。 虎头匕首「铿」一声出鞘,直奔岑淮酬后心。 攻势凌厉,气贯长虹,瞧着是能血溅当场的兆头,奈何岑淮酬可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他不可闪避以免刀剑无眼误伤卫寒阅,干脆伸手硬生生接下。 削铁如泥的短刃被双手夹住,掌心登时鲜血淋漓,卫寒阅神色间浮起显而易见的不虞,道:“司抒臆!” 长熙侯府世子司抒臆,幼年时是名满衡都的神童,司氏一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可惜造化弄人,司抒臆六岁时于凛冬失足落水,获救后高热不退,活生生烧成了个痴儿,而长熙侯一脉人丁单薄,侯爷与夫人此后再未能孕育第二个孩子,竟真叫这傻子承了世子之位。 长熙侯夫人与卫槐露乃是同胞姊妹,故而司抒臆与卫寒阅幼时即相识,颇有几分竹马竹马的情分在。 察觉进度条长久停滞之时,卫寒阅自是想过换个靶子,可卫公子尚未饥不择食到对傻子下手的地步,且与司抒臆的几次接触也并未令进度条向前推进哪怕一毫一厘,是以卫寒阅对司抒臆的态度向来不咸不淡,这人是真痴也好,装疯卖傻也罢,他都并无闲情逸致做司抒臆的玩伴。 司抒臆虽然脑子不灵光了,却甚少行癫狂之举,多数时候只是不哭不笑不言语,只是也不再习文、骑射,时而在院里练一整天的剑也不知疲倦,时而又一个人在房里直着眼从早坐到晚,见了人也不搭理,一双眼黑洞一般怪瘆人。 可在卫寒阅跟前,司抒臆的举止便更类似于一个……一个较为典型的傻子。 对着卫寒阅时,任凭美人如何冷脸冷心冷言冷语,司抒臆都总是笑嘻嘻的,得了什么好东西便一刻也等不得,即便是一枝新品种的花、一块调味新鲜的糖也要巴巴送过来。 可但凡见着有人对卫寒阅亲密些的,无论对方身份高低,司抒臆一律刀剑相向,便纵是顾趋尔这当今天子也不例外。 只是再烈性的野犬,到了卫寒阅手里也得被轻易驯服,譬如当下,卫公子只是喊了声司抒臆的姓名,后者便再不敢让匕首向前一寸。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脸盲的乐师(11) “夜里冷,早些回来。” 卫寒阅拍了拍岑淮酬肩头道:“你先去包扎。” 岑淮酬与司抒臆素不相识,本已被这一刺激出了血性,可现下卫寒阅显然想支走他,岑淮酬如何放心让卫寒阅与这动辄喊打喊杀的疯子待在一处,奈何卫公子只是哂笑道:“你赖着不走,难不成是要我出去?” 岑淮酬仍是踌躇,可卫寒阅作势要披衣,他便立马松了匕首弹起身来,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殿去。 合上桃花心木的房门,岑淮酬也不肯去包扎,垂着两只滴滴答答淌血的手候在门外,以便有异动时随时破门而入。 阿凫本就胆小,岑淮酬面上又有犯过事的刺字,便愈发唯恐避之不及。 可这血哗哗地也不像话,只得硬着头皮道:“岑郎君,您先止血罢,司家世子……虽不灵光,却是宁可捅死自己,也不会朝我们公子挥刀的,您且宽心。” 岑淮酬垂眸瞧了眼地上汇聚出的一小滩血迹,道:“劳烦小哥取酒、银针、桑白皮线、金疮药与麻布来,我在此治伤即可。” 他虽未提旁的,可阿凫回来时还是多煎了一小碗麻沸散附上,不料岑淮酬看都不看,拔了木塞便将烈酒往伤口上淋,而后便是穿针引线、缝合包扎一气呵成。 阿凫在一旁瞧得龇牙咧嘴,暗道岑淮酬可真是铁打的,那口子都深得能见骨了,这人也痛出了一头冷汗,却神色自若,手下动作又快又恨,丝毫不见迟滞。 酷肖亡命之徒。 阿凫愈发胆战心惊,扯了个借口便匆匆退了出去,岑淮酬也不介怀,或者说,他心神皆系于屋内,压根无暇顾及阿凫的去留。 —— 司抒臆与卫寒阅四目相对,那把染血的匕首早已掷地,方才还咄咄逼人的司抒臆此刻却分外驯顺地跪在卫寒阅床侧,卫公子却只是唤醒了小狸奴,兀自逗得欢畅,并不理睬司抒臆。 司抒臆讨了个没脸,又从袖袋里取出一段天蚕丝,驾轻就熟地将自己的双腕绑在一处,讨好地向卫寒阅笑了笑,道:“阿阅……” 卫寒阅终于舍得放过快秃了的小克,罕见地正色道:“司抒臆,我已与你说过,往后勿来寻我,我并无心力应付你。” 司抒臆颇有些惶急,膝行两步将上身往卫寒阅跟前递,道:“里面,阿阅……” 卫寒阅狐疑地将手伸入他襟内,在司抒臆耳根红透之前,摸出一个红青色缎平金绣如意头莲花纹荷包。 扯散抽绳,便见巴掌大的粉琉璃雕成了琵琶的形状,琴头、轸子、山口、六相、二十四品、弦、覆手……无一不精细,线条却并无专业工匠掌刀时独有的圆润流畅,反透出几分初学者尽力而为后仍难以完满的笨拙,这雕刻者用心之深可谓彰明较著。 “你亲手雕的?” 司抒臆醇红着面庞点点头。 下一瞬,卫寒阅五指一松,琉璃琵琶砸到柚木地板上,刹那间便四分五裂。 司抒臆有些发懵地望着地上那堆琉璃碎片,双唇几度翕张,才抬头望向卫寒阅,讷讷道:“碎了不妨事,我再雕件一样的给……” “不必,”卫寒阅致力于断绝他的念想,颦眉道,“你再雕十件我也不会收下,莫再来了。” “司抒臆,你这样纠缠,会令我厌烦。” 司抒臆眼眶卷上热意,又忆及卫寒阅不喜他落泪,急匆匆拢起地上的碎琉璃,掌心被残片割破也浑然未觉,垂着脑袋瓮声瓮气地留下句「我改日再来」便回身出了内室。 【阅崽,司抒臆这傻小子可真执着啊喵。】 【他这么死心眼反倒不好应付,有赶他的工夫我都能再料理一回岑淮酬了。】 【喵……明天岑淮酬可有的罪受了,咱们去哪?】 【往长公主府去一趟吧,许久未见,答应了她生辰要送曲子的。】 —— 入了九后,连晴日都是苍白虚软的,卫寒阅于羽缎长袄外着青缘红地云鹤纹氅衣,又罩了里外发烧的赤狐裘,这样明丽的艳色并不显其病容憔悴黯淡,反衬得他愈发温雅秀逸、容光惑人,日月皆要逊色三分。 他引着岑淮酬朝落襟楼后庭去,入了西北角的耳房,便见到一位额宽颐窄、鹤发鸡皮却精神矍铄的老叟,对方不苟言笑,泛黄的眼扫视了下岑淮酬颊上刺青,而后一板一眼道:“公子宽心,这样小的换皮,自当天衣无缝。” 卫寒阅遂颔首道:“劳烦郑伯。” 他旋身欲走,衣袖却倏忽教人扯住,岑淮酬低声问道:“要去哪?” “长公主府,”卫寒阅不解他何以发问,道,“昨日不是说不愿我在场?” “是,”岑淮酬似是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夜里冷,早些回来。” —— 昨夜往长公主府递了话,今日长公主顾憩棠便派了软轿来迎,卫寒阅不疑有他,可掀开轿帘便见顾趋尔大马金刀地坐在里头。 卫寒阅:“陛下宵衣旰食,烦请回宫。” 顾趋尔将背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正是一枝炽烈如焰的骨里红。 应是方折下不久,花瓣饱满柔润,毫无萎谢迹象,寒香清清袅袅萦绕在不过方寸大的轿中,实乃出尘宝刹方能滋养出的孤傲之花。 顾趋尔将这枝红梅放入卫寒阅掌心。借机沉默着拢住他双手,察觉他十指被手炉烘得有几分暖意后才稍稍安心,道:“只是想见见你,我出来前命尚食局备了晚膳,有你喜欢的龙井竹荪和八宝兔丁,你见过敏德后进宫一起用些罢?” 卫寒阅不置可否道:“再说罢。” 软轿慢悠悠地行至长公主府门前。 敏德并非长公主姓名,不过是封号,依照祖制,作为亲王之女、皇帝的堂妹,并无资格受封公主,而只能受封郡主,只是公主早慧不让须眉,又幼失怙恃,先帝夫妇对其视如己出,索性册为公主养在膝下。 奈何她与顾趋尔却并非什么亲厚兄妹,否则顾趋尔也不会只称呼她的封号「敏德」,而非其名姓了。 长公主府乃四进六院,软轿并未于外门停留,径直徐行至垂花门方落轿,卫寒阅尚未及进抄手游廊,便见斜刺里奔出一位梳抛家髻、戴累丝嵌石云凤金簪的俏丽少女。 顾憩棠似是瞧不见卫寒阅身侧的自家堂兄,在卫寒阅施礼前赶忙亲亲热热地挽住他肘弯,将人往用以会客的握瑜殿内带,道:“哥哥快来,我新得了一批画像,哥哥替我参谋参谋哪些个适合做面首。” 卫寒阅拗不过她,干脆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顾憩棠笑吟吟地问他裕州见闻,走出几步方想起来什么一般,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摆了摆手道:“皇兄万安,皇兄自便。” 也不知谁和谁才是同宗兄妹。 二人于殿中落座,果见黄花梨木长桌上散落着一堆卷轴,顾憩棠兴冲冲地展开一幅示于卫寒阅道:“哥哥瞧瞧?” “唔……太仆寺寺丞,官职低了些。” “所言极是,那这个如何?” “嘴巴太大。” “这个?” “眉毛太粗。” “这个?” “鼻子太宽。” “呃……”顾憩棠柳眉一竖道,“哥哥以自己的相貌为准绳,怎可能挑得出好的?” 卫寒阅颇有些无辜道:“我没有。” “罢了,”顾憩棠耸耸肩搁下画轴道,“改日再挑。” 恰此时侍女端了两盅木瓜炖雪梨上来,卫寒阅一面以银匙拨弄剔透坚硬的冰糖,一面以手支颐听顾憩棠闲话监国这半年的见闻。 小姑娘说着说着蓦然话锋一转,踟蹰问道:“我听说哥哥这次……带了个人回来?” 卫寒阅也不瞒着她,略一颔首,道:“不出意外的话,那会是你王兄。” 顾憩棠往口中送了口糖水,含含糊糊道:“如此甚好,我终于能去衡都之外看看了。” 卫寒阅亦饮了口,笑着揶揄她道:“不想做女皇帝了?” 顾憩棠将冰糖嚼得嘎嘣嘎嘣响道:“当不当皇帝无所谓,非要我当我可以当,有人当了我也没旁的心思,否则当年便不会拒绝皇伯父将我列为储君备选。” “皇兄无子嗣,除了我亦再无旁的兄弟姊妹,遇事唯有我可帮衬……倒不是为皇兄,只是为了大周罢了。现下多了一位兄弟,我也能解脱了。” “皇兄早已明言自己不设后宫,朝野上下皆以为我会选驸马,再诞下子嗣,可惜我与皇兄一样,毫无拥有亲生子女的想头。” 卫寒阅舀了一匙玫瑰紫釉小碟里的洋槐蜜添入糖水中道:“出去瞧瞧自然好,只是要带足护卫,纵然天下承平日久,安危亦不可轻忽。” 顾憩棠深以为然道:“我想去岭南赏紫荆花,也想去陇右摘葡萄,听闻陇右的胡姬……异域风情,能歌善舞,甚美。” 卫寒阅失笑道:“你不要府里这许多面首了?” 顾憩棠闻言毫无触动道:“我才不稀罕这些臭男人。” “皇兄也是臭男人,”顾憩棠言语无忌道,“不过他对哥哥尚可,勉强堪为良配。”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卫寒阅望向帘栊外。 卫寒阅目光移过去,便见顾趋尔手中拿着把高枝剪仿佛在修剪院中的紫藤架,可视线却始终牢牢黏在屋内的卫寒阅身上,那剪刀的双刃甚至从未合拢过。 顾憩棠瞧着素日冷峻漠然的顾趋尔这副不折不扣的痴汉情态,唯有感叹一物降一物。 作者有话说: 攻的堂妹≠攻的亲友团; 攻的堂妹=阅崽的亲友团; 555爬新晋作者榜需要小天使们的评论,给我留点评论8(扑通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脸盲的乐师(12) 始终未归。 卫寒阅将先时谱的那纸琴曲赠与她,顾憩棠粗略扫了眼便禁不住喜笑颜开,浅褐色的瞳仁滴溜溜悠了悠道:“我得与哥哥件回礼。” 卫寒阅目露疑惑,瞧着她兴致盎然地从玛瑙福寿灵鹤纹笔山上取了紫毫笔,又命人拿了胭脂与石绿的彩墨来研。 笔尖于砚中蘸饱了,顾憩棠讳莫如深地笑起来。 等待顾憩棠捣弄的过程中,卫寒阅眼神落到东墙贴着的一小张消寒图上。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冬至翌日,「亭」字才填了顶上一点。 —— 顾趋尔在院中几乎站成一座雕塑时,终于等到卫寒阅与顾憩棠叙完话出来。 他赶忙搁下高枝剪上前,端详了下卫寒阅的面色只是稍显疲倦、尚无更多不适时便舒了口气,牵过他的手后望向顾憩棠道:“你先前与朕说要去四处游历,朕已命燕鸣湍择了锦衣卫中的三百精锐,各地亦不乏暗桩,你可随时动身。” 他如此靠谱,顾憩棠喜滋滋地笑了笑道:“臣妹多谢皇兄。” 顾趋尔不再多言,偏头对卫寒阅柔声道:“咱们回宫?” 顾憩棠抖了抖鸡皮疙瘩命人关门,道:“哥哥慢走,恕不远送。” —— 回宫的马车上,卫寒阅自袖中取出一卷红帛。 “消寒图?”顾趋尔挑了挑眉,“敏德送的?” “嗯。” 卫寒阅本只是顺手提笔填了「亭」的一横,可顾憩棠见状索性将这九九消寒图取下来相赠了。 “我不日便要启程,这图是无暇填了,哥哥替我填完罢,图个好意头,只盼开春后无病无灾,顺遂康宁。” 顾趋尔视线只在图上一掠而过,便又转回卫寒阅面上,这一望之下却几乎被摄去心神。 先时卫寒阅低着头,鼻尖以下皆埋在狐毛风领里瞧不见,此时他抬起下颌,顾趋尔才察觉他唇上搽着深深浅浅的红,较之原本的唇色艳了许多,显得魅而近妖。 “你的……” 卫寒阅闻言以目相询,见顾趋尔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嘴唇,方恍然大悟。 他有些无奈地又用指尖蹭了蹭,道:“敏德闹的,我出来前已用丝帕蘸水擦过了,看来仍有残色。” 方才那一下,竹枝般的细指蹭过唇珠,将那本便不均匀的色泽愈发晕成深一块浅一块,有几处甚或稍稍溢出唇缘,实在是…… 顾趋尔竟有些嫉妒那快被他用过的唇脂,抑或那方擦拭过他唇瓣的丝帕。 —— 择云殿乃今上寝居,顾趋尔与卫寒阅两个用膳时往往屏退下人,是以内室此刻唯有二人安安静静地进食。 顾趋尔用以盛饭的是一只黑釉剔花碗,虽也精美,却远远及不上官窑瓷之工艺水准。 这是卫寒阅去岁命阿凫去晶艺轩随手挑的,一套四只一模一样的碗,赠与顾趋尔作为生辰礼。 再没有比卫公子更敷衍的了,奈何顾趋尔仍旧视若珍宝,一年来每回用膳便只用这套碗中之一。 卫寒阅往顾趋尔碗中搛了箸酿冬菇,男人身形一滞,随即细细咀嚼起来。 可卫寒阅待要再为自己搛一片时,适逢顾趋尔起身斟茶,手肘因之撞了下卫寒阅右手,后者又只是虚虚握着碧玉箸,「叮铃」一声,落地的脆响颇是清晰。 卫寒阅一怔,顾趋尔已眼疾手快地俯身拾起碧玉箸,又命门外候着的张恭另取了一双来。 新取的竹节纹箸比碧玉箸轻些,卫寒阅用着便不甚称手了,遂只用小金叉切翠玉豆糕与蜜饯红柚吃。 “岑淮酬封王之事,恐怕……” 顾趋尔刚挑起话头,卫寒阅便及时接过去:“黥面之事我自有计较,只要陛下不拆我的台,对百官宗室揭露岑淮酬来历,旁的事便无须陛下操心了。” 他一口一个「陛下」,撂下话便作势欲起身,顾趋尔岂会察觉不到他动了怒,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忙团住他的手低头认错道:“抱歉阿阅,你莫动气……我都听你的,明日我便颁旨封王!” “我只有你,只爱你……你不必爱我,但别不要我。” “我会封岑淮酬为王,予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让他滚回自己王府里住,阿阅别同他住一处,好不好?” 他耍赖似地抱着卫寒阅的腰肢不撒手,比卫寒阅高出一段的身躯有些委屈地躬下,脑袋埋入他颈间道:“好容易等到你进宫一趟,别那么急着走……都是我不对。” 怀中人忽而轻哼一声,顾趋尔察觉异样,连忙紧张打量他道:“怎么了?可是何处不适?” 卫寒阅心知是被长公主府那盅木瓜炖雪梨凉着胃了,按说以往他的肠胃并无如此脆弱,身体每况愈下,他有些力不从心。 顾趋尔见他不答,愈发心慌道:“我这便命人传太医。” “不必,”卫寒阅制止道,“扶我去歇一下便好。” 顾趋尔拧眉将他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探了探他前额倒是温度正常,男人眉头却并未舒展,又解开他的长衫,隔着中衣覆上他腰腹。 果然有些发冷,虽不严重,也足够令顾趋尔悬心的了。 严冬森冷,卫寒阅又体寒,顾趋尔已嘱托过尚食局,今夜准备的一应膳食皆性平或有温补之效,不应出现此种情况…… 唯一的解释便是卫寒阅进宫前在顾憩棠府上贪凉吃了些什么,只是他显然有意袒护顾憩棠,顾趋尔便不会悖他心意。 只得按着以往太医传授之法,在他胃部轻轻打着圈儿按揉,又委实放不下心:“还是传个太医来罢。” “不……”卫寒阅身子一不适意便有些娇气,语气虽坚决,音量却因虚弱而低低小小的,无端便有些可怜。 “好好好……”顾趋尔唯恐他一着急更不舒服了,见明黄锦衾间的人眼帘半垂,琥珀似的瞳仁湿漉漉,宛若一只孤零零受了伤的幼兽,他见了心实在软成一团,又伸手将卫寒阅身上的被子拉高了些,只留一张巴掌大的窄条脸露在外头。 正待将卫寒阅手臂一并塞入锦衾内,握住他手稍往上抬时便见他中衣袖口滑上去,那一截纤细伶仃的皓腕上绘了石绿色的枝蔓,紧紧缠了一圈又一圈,胭红的一朵玫瑰盛放于遍生荆刺的花枝间。 大抵因颜料尚未干透卫寒阅便出了门,彩绘受衣料磨蹭,那花叶纹样边缘便稍有些模糊,朱青二色溢出原本勾勒好的框架,揉成靡乱的一团,愈发显得那薄软的雪腕遭了欺凌,百般挣扎却脱不开这强加其上的坚韧桎梏。 殿中取暖的地龙烧得旺,高温熏热熏软了美人的身子,也使得那双清润滢然的眼仁曳出了一圈湿红,与腕上肆虐的缠枝玫瑰遥相呼应,凄艳中饱含意味。 顾趋尔旷了大半年,简直是狼狈万分地将原本盘桓于卫寒阅手腕与面容之间的视线撕开,欲待开口却觉咽喉涩痒难言,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咳嗽两声。 卫寒阅神色复杂道:“你流鼻血了。” 顾趋尔正咳着,闻言一呛,咳得愈发厉害了,不知是呛咳之故还是因着旁的,男人的面庞、耳根连带脖颈俱是一片通红,他胡乱揩了下黏腻的人中,一面向净室走一面艰难道:“冬日烧炭干燥,咳……我去、去泡泡冷水。” —— 这一泡便是一个时辰,顾趋尔又去了趟书房召了几位臣子商议来年徭役之策,直至身上的寒气散了方返回内室。 卫寒阅不过是阖眸假寐,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便见到了咫尺之遥的男人。 顾趋尔见灯下美人目含春水,只觉自己也深溺于这一池柔波中,着实不舍离去,柔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卫寒阅并未完全苏醒,言语便有些难度,遂只言简意赅道:“没。” 已近戌时,顾趋尔命人熄了殿中的几盏灯,坐在了拔步床旁的脚踏上。 视野霎时间暗下来,床前仅存的昏黄烛火将卫寒阅的面孔映得清雅柔美,顾趋尔心旌摇动,情不自禁地贴近吻了吻他前额。 怕吵醒卫寒阅,顾趋尔只想着浅尝辄止,这样温存地望着他于愿足矣。 —— 灯暗玉虫偏。 卫寒阅服了药,胃中气顺了些,可病威犹在,致使他睡梦并不安稳。十指攥着绣纹时松时紧,美人柔白的琼腕涌上潮水般的红,荡秋千似地悠悠荡荡打着晃儿,瞧得人生出幻觉:那玫瑰与翠叶仿似活了,绳索一般愈缠愈紧,勒红了他的腕子,迫得他酥痒酸胀,以致难受得落下泪来。 风拂帘动,软烟罗无声无息向两侧分开一条罅隙。 袅袅凉风眷顾素色足弓,足尖似玉笋一般不堪攀折。 暖室入冷风,病中之人自然是承不住的。 顾趋尔忙给他掖好被角,又合拢了帷幔,见张恭在外似乎有事要禀,便起身朝外去。 张恭躬身道:“陛下,卫公子今儿命人给岑淮酬……换了皮。” 顾趋尔闻言缄默片刻,他倒不介意做些手脚彻底废了岑淮酬那张脸,可毁了岑淮酬的相貌,便极有可能也一并毁了他与卫寒阅的来日。 罢了,倘或能撑过去,便算他命大。 —— 金殿玉阙内缠绵缱绻、春意融融,而天外月隐云中、滴水成冰,可谓衡都今冬最寒冷的一夜。 落襟楼。 换皮之术残酷不仁,大多数人都会因承受不住疼痛而中途死去,而即便有能侥幸存活的,能获得理想效果的又是少之又少,卫寒阅此前便与岑淮酬分析过其中利害凶险,可少年始终沉默聆听,面上毫无恐惧与退却之色,百死不悔一般地随着郑伯入了密室。 事实证明他确然心性坚毅远非常人可比,这般剥肤之痛,也死死咬牙捱过来了。 岑淮酬左脸上包着厚厚的麻布,麻沸散药劲已过,此刻面部钻心的痛楚若换了旁人承受,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几欲崩溃自裁,可岑淮酬只是靠坐在床头大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向着窗外。 他怎么还不回来…… 岑淮酬不敢奢求旁的,只想见一见卫寒阅,倘若……倘若他能摸一摸自己的头,便再好也没有了。 岑淮酬殊无倦意,只觉得或许自己再多等一刻,或许下一瞬,便能见到寤寐思服的那个人。 可是卫寒阅迟迟未归……始终未归。 凛冽长风卷着檐下风铃琳琅作响,冷意仿佛透过密闭的门窗无孔不入地渗进屋内,这厢骨血凝冰,那厢却温情脉脉,心境之差,不啻霄壤。 作者有话说: 岑淮酬:给大家念段大悲咒 第13章 脸盲的乐师(13) “乖狗狗。” 晨光微透,淡云殢日。 虽则昨夜守着卫寒阅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顾趋尔却仍如惯常一般寅正即传张恭捧过朝服来。 卫寒阅身子不适,顾趋尔自不愿惊扰他,只是痴痴凝睇他熟睡的面容良久,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后便蹑手蹑脚出了卧房。 他在外间草草整理一番仪容便去了前头上早朝,退朝后尚未至午时,卫寒阅仍未醒转,顾趋尔便先前往书房手书了一份封王诏书,命张恭捧着往落襟楼去了。 —— 岑淮酬从夜色深沉直等到曙色开晴,终是未等到卫寒阅,唯有一封册封其为昱王、食邑万户的圣旨。 入了顾氏皇族,他便不再姓岑,可顾趋尔并未教他从「趋」字辈,而只改其姓氏,称为「顾淮酬」便罢。 随着圣旨一并送来的是一只黑漆描金扁匣,里头盛着只青玉透雕梅花纹花囊,正是卫寒阅昨日出门前佩在腰间的。 这无疑是一头成熟强大的成年雄狮头领对另一头逐渐长成、试图抢夺自己伴侣的年轻雄狮的炫耀,仿似在嘲笑对方的自不量力,又仿似包含威胁意味的宣战。 —— 卫寒阅直至过午方醒,可他身上乏得胳臂都抬不起来,双腿更如被卸下来再重装一般紧绷酸痛,着实动弹不得。 顾趋尔手执奏章坐在脚踏上,见他眼帘勉力支起一些复又闭合,又迷迷糊糊地睁开,没断奶的小狸奴似的,心中涌起万般柔情,抬手轻抚他被暖得簇起红晕的颊边,又轻轻揉弄他乌浓的发心。 卫寒阅并未忘记他昨日承诺过什么,懒懒问道:“册封的旨意颁下去了吗?” 顾趋尔碰碰他耳廓,嗓音有些发闷道:“嗯。” “那便好,”卫寒阅总算促成此事,心知进度条可以继续推进了,舒心地打了个呵欠,道,“册封礼便从简罢……或者不办亦可。” 顾趋尔闻言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看来那岑淮酬在卫寒阅心中分量也不过尔尔。 他对卫寒阅的了解实在有限,即便二人已做过一切亲密事。 尤其从卫寒阅现身裕州开始,此后种种令他如堕五里雾中,无论如何探查都理不出头绪。 张恭在门外请示道:“陛下,赵太医来请平安脉。” 顾趋尔率先看向怀中人,卫公子已闭了眼,抗拒之意显而易见,顾趋尔也只得作罢,道:“免了,教他回太医院去。” 卫寒阅不解道:“你不看么?” 顾趋尔满不在乎道:“没什么好看的,这四五年加起来年都未诊过几次脉,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卫寒阅诧异道:“那今年呢?” “三月时瞧过一次。” 卫寒阅垂眸道:“太医如何说的?” “还能如何?”顾趋尔有些好笑地蹭了蹭他薄红的鼻尖,道,“老当益壮罢了。” —— 崇兴七年三月。 太医面色凝重地撤去脉枕道:“陛下近日起居可有不适?” 顾趋尔摇头否认道:“一切如常,怎么,脉象有何不妥?” “臣细细诊过,确信陛下是中毒无疑。” “中毒?” “正是,此毒见效缓慢,陛下服用的剂量亦小,是以陛下难以察觉异兆,若不请平安脉,只怕待陛下龙体当真不爽时,已是药石罔效。” 顾趋尔眉心深锁,即刻便命张恭查清来龙去脉,老中常侍亦是如临大敌,内廷之中,能有人将毒下到天子身上,少不得便是牵连甚广的要案,自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为防打草惊蛇,只是暗中调查。 毒杀天子,依律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当那套黑釉剔花碗摆在顾趋尔面前时,张恭却宁愿自己未曾接下这差事。 此前请平安脉的太医并不晓得这碗的来历,只是公事公办地回禀道:“陛下,这碗原本无毒,只是内侧被人上了一层透明的釉,毒便藏在这釉里,陛下用膳时即有微量毒素进入体内,长此以往,不出三年,必定危及性命。” 内室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张恭早已汗湿重衣,不敢去看此刻异常沉默的皇帝,只觉自己与这太医只怕在劫难逃。 顾趋尔终是沉声问道:“你可有解毒之法?” “自是有的,陛下中毒未深,轻易便可拔除。” “那倘或朕要你不必解毒,只须延缓几年毒发时间,可能做到?” “这个……也是能的,可陛下……” “按朕说的做,此事到此为止,不得外传。” 太医不明就里,只应声后便退下。 可他前脚方出了择云殿,后脚顾趋尔便传了燕鸣湍。 ——“除了他,经手此事之人,不留活口。” 今上目光落到张恭身上时,后者简直两股战战,可天子终究高抬贵手,只是面无表情道:“烂在肚子里,否则你知道后果。” “是,是!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张恭连连叩首,却又不得不问道:“那这套碗……” 又是一阵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岑寂。 “继续用。”顾趋尔道。 —— “阿阅,”顾趋尔闭上眼,亲昵地贴在卫寒阅的颈侧道,“你可有什么心愿?” “怎么,你想为我实现?” “嗯。” “假若我的心愿,需要你付出代价呢?或者假若……代价是你的性命呢?” 顾趋尔轻抚卫寒阅不甚明显的喉结,此处弧度柔和,一小处凸起显得怯生生的,他甚是偏爱,卫寒阅被他弄得眼波潋滟,不禁张着唇轻轻吸气,而后便听男人轻声道—— “吾命不足惜。” —— 回到落襟楼时已然又过了五日,卫寒阅险些将岑淮酬自鬼门关走了一遭这茬抛之脑后,回了房便又甜甜睡了一觉。直至小克提醒他岑淮酬接旨后进度条已至80%时,方想起来岑淮酬很吃了一番苦头。 在外数日,墙上的消寒图未能及时填,卫寒阅便无意再续,甫一推开门,便见到岑淮酬站在外头,也不知守了多久。 秘术所造成的痛苦甚巨,因而不过短短数日岑淮酬便明显瘦削了一圈,可恢复的速度亦是超脱常理的。 因而现下卫寒阅望向岑淮酬左脸时,黥面之处已然光洁如初,他几乎分辨不出面前之人究竟是岑淮酬,还是顾趋尔。 卫公子甚是满意,懒懒地将下巴往岑淮酬肩头一搁道:“好累啊,进来给我按一按。” 这几日他的腰都快断了,顾趋尔虽也晓得替他按揉,可到底及不上自小习医的岑淮酬。 少年随他入了内室,卫寒阅趴在床上,岑淮酬将手搓热后便贴上了他后腰,手法娴熟地替他按摩起来。 卫寒阅舒爽地眯起了双眼,双手百无聊赖地揪着床幔的流苏,又打开床头的剔红堆彩匣,将小克素日爱玩的十余个五颜六色的毛线团一字摆开,左手拍过来,右手再推回去。 小克:“……” 【喵喵喵到底谁才是小猫咪?】 “这几日你受苦了,做得很好,”卫寒阅被揉得气血活络,双靥飞红,望之面若桃花,道,“我可以予你奖励,有什么想要的?” 腰上轻揉的大掌顿了顿,岑淮酬缄默少顷,似乎下定决心一般道:“我想阿阅……教我接吻。” 把玩毛线团的动作停了停,卫寒阅撑着手肘翻身坐起,倚靠着床头看向床尾的岑淮酬,方才听声音尚算平稳。 可此刻面对面便发现对方双耳充血,色泽如同半熟的洋李子一般。 卫寒阅兴致盎然地观察他这副局促情态,许久后方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前来。 岑淮酬挪过去,继而便被卫寒阅捧住了脸。 床角的小克十分明智地几步跳下床蹿出了窗。 美人眼波如水,自上而下一寸寸在岑淮酬面上淌过,而后他轻笑了下,道:“你可知道,四年前顾趋尔也与我说过同样的话?” 稍作停顿后他又补充了句:“连神态都一般无二,我都要恍惚了。” 世间无人能够忍受心上人当面说自己与对方的旧情人一模一样,岑淮酬也未能免俗。 他有些慌乱地辩驳道:“我与他不一样……” “我知道,”卫寒阅并未因他的激动而受到影响,话音仍慢吞吞的,“我分得出你们两个。” 他并未否认,岑淮酬心头那簇焦虑的火却霎时间颓靡下去。 一样的。 我与他,甚至其他容貌全然相异之人,在你眼里……并无不同。 卫寒阅的唇便在此时贴上了岑淮酬的。 薄、软、凉。这是岑淮酬最初的感受。 冷木樨的香气有如实质地沁入岑淮酬嗅觉之内,卫寒阅指尖甚至仍若有似无地揉捏着他几乎烫得起火的耳廓,他便如此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 “乖狗狗,”卫寒阅的声音轻如悬丝,携着无限引诱意味道,“张嘴。” 湿软的红舌探入,岑淮酬仿似尝到了桂花糖的甜味,并平水珠茶的浓醇苦香,他晓得自己此刻的表现委实糟糕极了,卫寒阅那般得心应手,可他从头到脚都是僵硬的,榆木疙瘩一般茫然地攒动着喉结。 他终是反应过来自己该予以回应,笨拙地学着卫寒阅的动作去追逐那灵活的舌尖,他确然是个聪颖的学生,几个来回便能跟上卫寒阅的节奏。 第14章 脸盲的乐师(14) 这一品丹荔…… 亲吻时的啧啧水声在阒然的卧房内颇为清晰,卫寒阅精力有限,原本想着适时抽身,可岑淮酬食髓知味,上了瘾一般沉浸于亲吻之中。 卫寒阅清瘦又体弱,与岑淮酬存在显著的力量差距,譬如此刻,长时间的湿吻令他有些缺氧,原本捧着岑淮酬面颊的双手渐渐失了气力,从岑淮酬肩头滑落时又被对方接住。 细嫩透白的指缝被少年深麦色的十指紧扣侵入,岑淮酬粗粝的十指磨得卫寒阅又酥又痒,可此刻他毫无挣脱的能力。 实在不禁逗……牵个手而已,用那么大力气! 待二人分开时俱是气喘吁吁,卫寒阅被吻得眼眶湿润,前额抵在岑淮酬肩头,无力地轻声咳嗽,少年无措地揽住他,懊恼于自己的莽撞与笨拙。 卫寒阅视线从他黑沉沉的双目掠过。 岑淮酬不由自主地追随他的眼神,险些便弹起来,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释,又心知自己的腌臜心思压根便洗不清。 卫寒阅在此凡世是弱冠之龄,在此之前更不知度过了多少年岁,可他瞧上去毫无沧桑之态,望之比岑淮酬更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只因他无论轮转过多少个世界,都从未被爱恨磋磨,永远瞳仁清亮、目光澄澈。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岑淮酬简直自惭形秽,可卫寒阅蓦地轻笑了声,道:“十年寒窗,你只将将开蒙。” 岑淮酬一时怔然,问道:“勤能补拙,可否?” 卫寒阅迫近他,依然是那样清凌凌的纯稚目光,可他眼尾稍扬,天然含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媚色,岑淮酬看得入了迷,随即便听到卫寒阅嗓音轻柔,隐含蛊惑—— 日子如同竖直的杭绸上滚落的琉璃珠,春夏秋匆匆而过,转眼已是暮冬。 一切都很平静,包括卫公子最不希望平静的进度条。 给顾趋尔下的约莫仍需一年半载才会发作,卫寒阅却发觉自己不如下毒时那般有耐性了,诗笔触及墙上的消寒图,正思忖着如何添点火候,阿凫遽然连滚带爬地闯进来。 “公子、公子……” 他这一嗓门过于突兀,卫寒阅笔尖一歪,好好的消寒图便毁了。 盯着那拖曳出的一道墨迹,美人拢眉将消寒图撕下丢入铜篓,道:“眼看你过了年都要十八了,怎么一点长进也无?” 阿凫却只是苦着脸道:“宫中来报,那位突发急病,已是命若悬丝了!” 卫寒阅:“?” 他晓得毒发之前并无预兆,譬如顾趋尔前日还生龙活虎地来寻他对弈,可为何今冬便…… 其实卫寒阅压根不曾指望这药能当真夺去顾趋尔的性命,毕竟宫中太医并非皆是草包,他下毒时虽曾想过买通太医,可收买一位两位容易,整个太医院皆为他所用却绝无可能,顾趋尔也不可能数年不请平安脉,这毒不过是他临时起意的试探。 假使被发现,也并无确凿证据表明是他下的毒,顾趋尔不会杀他,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对方疏远他,这实在无关痛痒,毕竟顾趋尔在他这里早已没了价值。 是以那套毒碗能顺利留存至今,已大大超乎卫寒阅的预料,至于何以毒发…… 多思无益,不如进宫亲眼瞧瞧。 择云殿内弥漫着药草浓重的苦味,卫寒阅一踏入便抬袖掩住了口鼻,地上伏跪着一众太医与小黄门,见他来了皆不约而同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路。 燕鸣湍抱剑倚着墙,原本眉目低垂冷肃,直至一片艳色袍角掠过视野,他蓦然抬首,紧紧盯着卫寒阅的背影。 卫寒阅解了貂裘,里头是银红襕袍,宝相花暗纹若隐若现。 国丧在即,卫寒阅这一身是满殿黑魆魆白惨惨的衣着里唯一一抹亮色,凛冬将尽,园中迎春含苞待放,而他更似东风煨开的第一枝桃花,柔软娇嫩,风流婉转。 顾趋尔仰躺在床上,双唇乌紫,眸光涣散,确然是中毒已深的形容,可见了卫寒阅,他那双沉寂的眼眸里又燃起两簇微弱的火光,宛若将死之人最后一分徒劳的奢想。 “其他人都出去,”他艰难地朝卫寒阅伸出手,又启唇微笑道,“来我这里。” 殿中诸人闻言便皆退出内室,卫寒阅在床边坐下,顾趋尔扣住他的手,便听他轻声问道:“前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便垂危了?” 顾趋尔偏头无力地咳了声道:“是中了毒。” 卫寒阅细细瞧他,缓缓俯身而下,将脑袋埋在男人颈窝,远远看去二人好似一对交颈鸳鸳,他道:“是什么毒呀?” 他这样乖巧,顾趋尔心软得不行,实在贪恋此刻温存,却又不得不开口:“今晨去上林苑狩猎……被毒蛇咬了,救治不及。” 立春将至,可惊蛰尚远,这毒蛇的说辞委实蹊跷,可卫寒阅从顾趋尔的神色间寻不出任何破绽,又的确在他侧颈发现毒牙咬出的两个黑洞,便仍伏在他身前道:“那你是要死了吗?” 顾趋尔笑了笑道:“嗯。” “继位人选的遗诏……拟好了吗?” 顾趋尔轻抚他乌浓的发顶道:“岑淮酬……如你所愿。” 卫寒阅软软地「嗯」了一声,眉心渐渐凝起,道:“顾趋尔……我不舒服。” 男人闻言一惊,可他瞧不见卫寒阅面色,只听他方才那句语调虚弱,是他每回不舒服时惯用的、近乎于撒娇的语气。 “怎么了阿阅,哪里不舒服?” “药味……熏得我头疼。” 顾趋尔闻言想大声喊人进来,可他为这一日的逼真效果做足了准备,此刻濒死的症状俱做不得假,他只得拼尽气力厉声道:“来人!” 音量仍是不够大,幸而燕鸣湍耳力过人,急忙推门而入,顾趋尔立时吩咐他将药炉撤出去,又敞了几扇窗。 迫人的药味须臾散去,卫寒阅终于好受许多,而顾趋尔强撑的那股劲也所剩无几,咽气之前,他只来得及轻轻抱一抱卫寒阅的腰。 —— 崇兴九年正月廿五,山陵崩,昱王酬继位。 登基大典后,岑淮酬万般不情愿地搬离了落襟楼,择云殿迎来了新的主人。 课业方面,他早已由入门至精通,再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当日卫寒阅首次授课时,他愣了斯须方理解了对方话中之意。 而后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岑淮酬发现卫寒阅掉眼泪之时,还傻子似地慌张起来,以为自己课业不佳。 此后…… 此后他对亲吻上了瘾便难以抽身,红晕蔓延至卫寒阅整片肩颈,仿似锁骨处的胭脂痣被烫得融化了,揉成一片湿腻纷乱的柔滑脂膏。美人被吻得泪落如雨,音调绵软细碎,又被岑淮酬以吻封缄,只能发出几声呜呜咽咽的鼻音。 —— 一朝天子一朝臣,燕鸣湍虽仍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衔儿,却与顾趋尔在位时的公务繁忙大不相同了,他也不介怀,正好匀出更多的时间往拣月殿跑,阿凫能做的活儿几乎都被他抢着做了。 暑日易有骤雨,雷霆万钧一般将青瓦打得噼啪作响,雨水顺着瓦片坠下时便成了道道水柱,织成模糊视线的帘幕,檐下风铃飘摇如絮,微弱的铃声被嘈杂的雨声掩盖,只留和弦一般辅助性的韵律。 卫寒阅虽不畏暑,可在屋中待着到底憋闷,便挑了卷《岛夷志略》去了水榭,一面赏雨一面看书。 卫公子倚着廊柱屈膝而坐,身丨下是蚕丝絮了鹅绒的软垫,价值万金、一年出不了几匹的瑞鸾锦,旁人裁了做衣裳尚且万般珍惜,可他只是做了几张坐垫壳子,随意垫在臀下。 栀黄色杭罗百迭裙上缀了水芙蓉暗纹,裙摆做得长,掩住了一双柔腻胜雪的赤足,十趾如敷粉,仿佛刚被人握在掌心克制又肆意地揉捏过。 燕鸣湍便在此时踏入水榭,左手提着流云纹丝履,右手握着罗袜,习武多年的粗粝大掌愈发衬得那双梨青色丝履精致清雅。 在卫寒阅身前单膝跪地,燕鸣湍稍稍掀起卫寒阅的裙裾,伸手轻轻擦了擦他足底的薄尘,将罗袜与丝履给他穿上。 做完了却并未松手,托着卫寒阅的足踝出神地望着,仿佛被那一截乳白色的肌肤勾走了魂。 “昨日岑淮酬送了天南的荔枝来,”卫寒阅目光定在书册上,察觉燕鸣湍魂飞天外,便轻踹了他一下道,“净手,去给我剥。” 男人依言起身,一盏茶的工夫后提了柏木冰鉴回来,开盖取出艳红荔枝,剥去形如鱼鳞的薄皮,便捏着梗将饱满柔白、软颤巍巍的果肉送至美人唇边。 卫寒阅就着他的手合齿一咬,口中立时汁水淋漓、甜香四溢,细浪似地扑向齿关、漫过红龈。 燕鸣湍鼻尖与他的菱唇相距不过毫厘,呼吸间尽是卫寒阅唇齿自含的幽香与荔枝的湿甜香混合而成的、极富诱惑力的独特香气,哪里还能掌得住自己不越凑越近,嗅闻时的气流愈发灼热粗重,神态愈发痴怔如被勾了魂,直欲一尝那染了红荔清汁的水红唇果,其饱满多汁定胜这一品丹荔万倍。 第15章 脸盲的乐师(15) “开城门!” 卫寒阅一壁细细咀嚼,一壁状似无意地问道:“顾趋尔真死了?” 燕鸣湍正忖度着这剥壳的荔枝与卫寒阅的足踝究竟哪个更白嫩,便听他如是一问,男人极力按捺心绪,神色却仍掩不住迷乱道:“尸骨都葬入帝陵了,自然是真的。” 卫寒阅并未再问,也并未抗拒燕鸣湍离自己如此之近、嗅花一般嗅他的唇儿。 也不尽然,嗅花可没有这样自喉结至胸膛都窜动不止,颧骨都积起意欲渴饮的赤红。 燕鸣湍将手伸到他嘴边,他便将核吐进对方手心。 男人无意识地合掌,喉间涩痛愈发强烈。 方才卫寒阅启唇那一瞬,好香……好香啊……燕鸣湍几乎要软下双膝,求他施舍唇上的几滴芳泽,以慰脏腑内疯癫烧灼的焦焰。 倘或是舌尖便更求之不得了,燕鸣湍恨不能死在他细滑湿红的软肉间。 卫寒阅看杂耍一般瞧着他身热如沸,只兀自思量眼下境况。 岑淮酬登基时,进度条已至91%,可卫寒阅却迟迟未有下一步计划。 顾趋尔虽已离世,卫寒阅与岑淮酬的相处却未受影响,可这般无波无澜地对付着究非长久之计,卫寒阅晓得他的身体撑不了太久,若不及时拉满进度条续命,他可真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越盘算越怏怏不乐起来,荔枝也不高兴吃了,燕鸣湍虽发了性,手下剥荔枝的动作却未止,可卫寒阅却摇摇头道:“没胃口,搁起来罢,或者分给楼中其他人。” 他今日早食未用,午时已过好容易想吃荔枝,这才吃了三个又没了胃口,燕鸣湍什么歪心思也顾不得了,打量他下巴又清峭几分,心中油煎一般,哄道:“厨下熬了鲍汁翠玉粥,做得热热的,我去盛一碗,咱们进屋吃,好不好?” 虽在炎夏,可这水榭四面透风,寻常人在此纳凉无甚要紧,但卫寒阅这身板比纸还薄,燕鸣湍只怕这雨中湿风能将他吹碎了。 卫寒阅一听喝粥,整个人益发无精打采了,闷了一会方道:“我想吃糖蟹。” “不行,”燕鸣湍连忙否决,又柔声解释道,“昨日才胃痛,蟹性寒损胃,改日再吃罢?” 卫寒阅眼皮一跳,忽而转头端详起这位他此前从未正眼瞧过的锦衣卫指挥使,这一瞧便察觉他与顾趋尔、岑淮酬眉目之间居然亦有几分相若,只是并不明显,更不至于使人错认。 其实卫寒阅有时会生出自己难以分辨这些人的错觉,并非因着他们容貌的近似,更有性情、气质、言语的相类…… 他有些怅然。 绝不是因为燕鸣湍不许他吃糖蟹。 最终还是各退一步,卫公子由着燕鸣湍喂他吃了小半碗粥,以此获得吃小半只糖蟹的权利。 —— 三伏天总是熬人,哪怕白日里落了场痛快的瓢泼大雨,也能在个把时辰之后再度转向闷热,卫寒阅抱膝坐在床上,小克伏在他脚边,悄悄用尾巴蹭蹭他小腿。 天热,它毛又厚,阅崽都不抱它了呜呜。 半敞的帘栊倏然被人开得更大,男人提了把青釉凤首龙柄壶逾窗而入,落地时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 卫寒阅抬首,见来人有些意外道:“今晚怎么来了?” 岑淮酬都是隔日一来,他倒想日日来,奈何卫寒阅无意日日见他,好容易才争取到隔日一见的资格。 对方取了只蒂枝雕把贴花杯,将壶中液体倒了杯出来,递给卫寒阅道:“实在想见你,便来了。” 卫寒阅望着杯中清冽的液体,凑近嗅了嗅,凉丝丝的,倒很解暑,问道:“这是?” “薄荷蜜瓜汁。” 卫寒阅点点头,小口小口啜着,只觉被闷得滞涩的灵台为之一清。 他侧身望向岑淮酬,从头上的四方髻到英挺的眉眼鼻梁,再到残缺的右耳,对方被他瞧得有些拘谨:“怎么了阿阅?” “无事,”卫寒阅又乖乖喝起清甜的果汁来,道,“近日胃不太舒服。” “什么?”男人立时紧张起来,“chu……” 接触到卫寒阅澄澈中隐含审视的眸光,那个字发了一半便被他吞了回去,只道:“我给你看看。” 他今天穿的是广袖襕袍,除了搭在卫寒阅脉上的指尖外旁的一概瞧不见,卫寒阅心里存了疑影,本可直接撩开他衣袖观察他的前臂,可美人踌躇少顷,只是悠悠阖上眼。 寻根究底,有时并非势在必行。 —— 又半载,定端元年正月末。 衡都连日雪虐风饕,足足积了半尺厚,踩上去没到小腿,周边城池受灾更为严重,冻馁之骨不计其数,然深雪塞途,救灾粮车艰难跋涉,仍费了数倍于平日的时日方抵达。 卫寒阅立于牖前望了眼院中天地间刺目的素色,又远眺城郊锦屏山巅一片白雪皑皑。 他倒有心出门玩雪,只是怕尚未出门便被一堆人苦着脸劝回去了。 好想尝一尝新雪呀,松软冰凉、棉花糖似的新雪。 岑淮酬端药入内时便见卫寒阅不披衣便眼巴巴望着外头雪景的模样,比没鱼吃的狸奴崽还可怜。 他委实心软,太息一声搁下药碗,去取了狐裘覆在卫寒阅肩上,察觉他手臂果然沁凉,又将狐裘拢紧了许多。 正天人交战着要不要带他出去玩半刻钟的雪,便听卫寒阅问道:“阿凫做什么呢?” 岑淮酬顺着他视线望去,便见阿凫指挥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抬了口大锅往洗衣房去了。 “宛郡近来闹起了时疫,一直压不下去,”岑淮酬见了也是面色凝重道,“太医院能派的都派过去了……可病患人数仍是与日俱增。” “宛郡?这样近?”卫寒阅有些意外道。 “嗯,所以身在衡都也切莫放松警惕,防患于未然。”岑淮酬言罢,观他脸容雪白,眉间不由攒出道沟壑,将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擒了他腕子诊起脉来。 卫寒阅这身体恰似个填不平的无底洞,天生的虚弱不足,无论这二十余年身旁人如何烧钱似地娇养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岑淮酬眼睁睁见他身子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却无计可施。 每每试他脉象心头都如坠巨石,岑淮酬仿若对待易碎品般握住卫寒阅的细腕,俯首贴住他颊侧道:“真不想当皇帝。” 卫寒阅似笑非笑道:“倘若不做皇帝,你连落襟楼的大门都莫想进。” 岑淮酬闷声道:“你总有自己的计较,我不问,只是不许折腾自己的身子。” 卫寒阅自不会说方才他听闻宛州时疫后心中猝然升起的念头,只装作浑不在意地拉长嗓音道:“知——道——了……你总罗唣这些。” —— 岑淮酬老老实实交了公粮,却未能如愿留在拣月殿过夜,卫公子用完便扔,赶人道:“赈灾之事千头万绪,你赶紧回宫去处理,这几日不许再来,还有,看紧燕鸣湍,莫让他整日在我落襟楼碍眼。” 翌日,卫寒阅顺了顺小克的皮毛,起身去寻卫槐露。 卫槐露正梳妆,见他天不亮便过来,有些意外道:“怎么不多睡会?” 卫寒阅晓得她今日要动身去槊郡督察女校校舍修葺,道:“姑姑,孩儿也想去瞧瞧姑姑的女校。” 卫槐露自不答应,道:“天寒地冻,染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卫寒阅扯着她衣袖轻晃道:“姑姑,闷了一冬太难受了,再这么闷着,不染风寒我也要有旁的病症了,姑姑便带我去罢。” 卫槐露被他磨得没法,只得瞋他一眼道:“罢,带你去,只是得多添衣,如若你有半分不适,姑姑立刻送你回来。” 卫寒阅忙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乖得不行。 二人轻车简行,只带了阿凫与卫槐露的贴身侍婢,向槊郡辘辘而去。 同日,敏德长公主出游归来。 —— 槊郡。 风雪终于在申时止息,卫槐露被卫寒阅哄着喝了盅加料的参汤,阿凫与那侍婢的饮食中亦添了药,足够三人昏睡数日了。 亥正二刻,一人身形清瘦,姿态猫儿般轻盈,一抹流风般自卫氏别院后门飘了出去。 千里居本是陋巷里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车马行,近日雪灾闹得生意愈发不景气,掌柜本已吹了灯预备打烊,可合上门扇之际却被一只明明如月的手拦住。 “一匹名驹,脚程够快,雪路奔驰能坚持三日夜不休即可。” 掌柜的望着掌心里沉甸甸的金锭,又猛然望向这位慷慨的主顾,只见对方披着雪白羔裘,肩颈挺拔,长身玉立,怀里还抱了只小狸奴,只是面容被帷帽掩住瞧不分明。 —— 衡都、槊郡、宛郡三城相邻,星夜兼程三日即至。 东方欲晓,宛郡城下。 一人一骑踏雪疾驰而来,守军急忙拦阻道:“城门戒严,非公禁入!” 来人掌心一竖,只见四方玉璜一枚,上为龙首,下雕「酬」字,铁画银钩,竟是天子私印。 “陛下遣我来此协理宛郡时疫,见此印如见圣上,开城门!” 音色清冽如冰,随朔风送入耳中,守军不敢懈怠,忙跪地退于左右。 城门徐徐开启,卫寒阅鞭梢一扬,策马向郡守衙门飞驰而去,雨鬣霜蹄,衣袂猎猎飘扬,卷起一阵碎雪的银沫。 铜钉大门近在眼前之时,卫寒阅觉得自己几乎在风雪里冻僵的身子终是回了暖,可尚未开口,便觉喉间一甜,旋即一口鲜血染红马鬃,他身子晃了晃,栽下马去。 行囊里的小克登时瞪圆双眼尖叫:“喵嗷嗷嗷——” 崽!! 作者有话说: 周六有一千营养液加更; 这个世界快结束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脸盲的乐师(16)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七日前,衡都拣月殿。 小楼顶部的碧青色琉璃瓦覆了寸把厚的积雪,其中数片被男人大掌掀开,整个过程除了落雪簌簌外,未曾发出丝毫响动。 楼顶的黑影下一瞬消失无踪。 卫寒阅居室内原本空无一人,一道暗影却无声无息地侵入,在他床侧盘桓半晌,而后伸手,自枕边拈起一根乌韧的墨发,置于鼻尖嗅了嗅。 —— 两日前,槊郡。 售马与卫寒阅的那间车马行再度被人叩响,已下钥的掌柜十分不耐地拉开门正待诘责,颈间却陡然抵上一把冰寒彻骨的虎头匕首,那薄刃甚至已切破一层油皮,拿捏他的性命如同拿捏一只蝼蛄。 掌柜寒毛卓竖,两股战战道:“好好好汉有何吩咐,小老儿向来童叟无欺,不知何处……” “少罗唣,”来人黑巾遮面,嗓音压得极沉问道,“近日来此的那位相貌气度出尘绝俗的公子,可提过他的去处?” 莫说近日唯有卫寒阅光顾过,便纵户限为穿,掌柜的也知此人寻的是哪位。 奈何他也并不知卫寒阅意欲何往,只得将当夜情景一一叙述,末了诚惶诚恐道:“那位公子要求仅仅是雪夜疾驰三日,料想……应应应当不会走远。” —— 马蹄印本该是追踪的绝佳线索,可一日已过,印痕随着积雪渐融与人来人往早已分辨不得。 幸而他不必借此,因他可于无垠天地间嗅得一线残香,与卫寒阅发间、体表、肌骨一般无二的气息。 如同资质最佳的猎犬,他沿着官道向宛郡电追而去。 —— 卫寒阅是被一阵细微的颠簸扰醒的。 睁眼便察觉自己横在一人臂弯之内,对方抱着他已行至一扇门边,眼看便要出去,他忙勉强开口道:“你……” 对方身形稍稍一僵,垂首时已换了一副惊惶不安之色,傻愣愣地盯着卫寒阅,未几便掉下眼泪来,泪水扑簌簌淌进卫寒阅脖颈里,有些灼人。 竟是司抒臆。 卫寒阅委实想不到先寻到他踪迹的不是岑淮酬、顾趋尔、燕鸣湍……甚至卫槐露,而是这个脑子是个摆设的司抒臆。 “你如何晓得我在此处的?”卫寒阅戳了戳司抒臆哭得滚烫的脸颊,发现他脸上有几道不甚明显的红肿,类似于抓挠的痕迹,瞧着还是新伤。 “阿阅伤得厉害,咱们、咱们回家看大夫罢……” 卫寒阅:“……” 既然无法沟通便放弃罢。 他指了指房中的拔步床,示意司抒臆将自己先放过去,司抒臆面上神情似是有一瞬的龟裂,却终是依言照做。 卫寒阅环视一圈屋中陈设,跃上枕边的小克适时「喵」一声。 【阅崽呜呜崽你终于醒了,你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呜呜呜。】 【我昏了多久?】 【三天,郡守以为你是钦差不敢怠慢,把你安置在自己宅院的客房里啦。】 【谁给我换的衣服?】 【是司抒臆那个臭小子啊啊啊喵!】 【……】 卫寒阅原以为是府中侍女小厮之类,不想竟是司抒臆。 【他怎么会在这?】 【你和卫姑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去落襟楼寻你了,可你和卫姑姑都不在,他回去跟他娘一打听,就追到槊郡去了。】 【那又是怎么到宛郡的?】 【喵……阅崽,司抒臆他、他其实……】 【其实是装傻。】 【你知道啦……那你不揭穿他吗?】 【毕竟长熙侯府当年发家是靠一手秘不外传的千里追踪术……不过难得糊涂,他要装就装下去吧。】 【喵不过他刚给你泡完药浴换了衣服,刚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你回衡都,你就醒了,但、但他趁机偷偷亲你了!】 【所以他脸上是你挠的?】 【没错喵!敢亲我崽我挠花他的脸!】 合着是护崽使者的杰作。 罢了。耽搁数日,得去干正事了。 他一起身,司抒臆便也起身,俨然一副要寸步不离的架势。 卫寒阅淡淡瞟了他一眼道:“坐下。” 傻世子立刻老老实实坐下,又眼巴巴地盯着他,只差没摇尾巴。 卫寒阅从琉璃盘上随手拿了颗苹果抛给他,司抒臆忙不迭双手捧住那果子,跟接绣球一般。 卫美人眼波淡淡掠了小克一眼,小狸奴心领神会,立刻眨巴眨巴碧莹莹的双瞳。 卫寒阅吃了定心丸便翩然离去,施施然道:“乖乖吃果子,再帮我看一会我的小猫……不许跟来。” —— 郡守衙门中堂,一群太医面覆素帛,围成一圈商讨药方,卫寒阅踏入时,太医们大多并不识得他,宛郡郡守亦然。 毕竟寒阅公子虽声名远扬,当世能对上脸的却并不多,然他有天子信物在手,便无人敢苛待这位钦差,因而当下纷纷起身招呼。 卫寒阅亦以素帛遮掩口鼻,扫了眼长案上散落的十几张药方道:“仍未觅得良方吗?” 太医院令耿昊空是晓得卫寒阅身份的,心中打鼓:依他对择云殿那位的了解,是宁可时疫肆虐……也不会派眼前人来涉险的。 他面上不显,只是恭谨道:“我等无能,这新商议出的方子按理应是有效,却不知究竟何处出了差错,未能令重症病患好转。” 卫寒阅目光移至几人手边摆着的五六只淡天青釉碗,碗中汤汁色泽深褐,自然是依方子熬出的药剂。 他默了片晌,取过其中一只,又拿了张药方,在自己指尖一划。 新裁的薄纸边缘锋锐不逊于刀兵,转眼间柔白指尖便被撇了道细口,一线血痕透出,卫寒阅乘势一捺,两滴浑圆的血珠便落入碗中,与药汁融为一体。 在座诸人均不解其意,唯闻这位面如冠玉的郎君眼帘半垂,梦呓一般道:“去寻一位垂危之人来。” —— 隔日见耿昊空面如土色,卫寒阅心中反倒生出尘埃落定之感。 最后一场机遇,果然在此。 他缠绵病榻二十余年,若说百草尝遍亦不为过,药力入血,竟误打误撞对了症。 将掌心举至面前,隆冬日头的冷光几乎渗透他剔透的肌肤,指腹伤口早已愈合,他目光却长久凝睇其上。 俄顷淡淡一哂,提笔在墙上的消寒图上填了一画。 「风」字仅余底下一点为空心,料得深寒难久,孟春不远。 —— 青缎软轿停在郡守府门前,卫寒阅掀帘下轿,正待提步入内,宅侧小巷却猛地扑出个人来,双鬓污秽蓬乱,「咚」一声跪在卫寒阅身前,吐出一句突兀嘶哑的央告:“求菩萨……救救我儿!” 卫寒阅脚步顿住,未曾扶这男人起来,只是不动声色地盯住他佝偻的脊梁。 “大哥何出此言?” “公子的血能救人,岂非神仙下凡、菩萨降世?求您大发慈悲,我儿气息奄奄,求公子舍一滴血!” 此情此景卫寒阅并非未曾预料。 便纵耿昊空三令五申绝不能走漏一丝风声,否则太医院一行人必定被岑淮酬屠戮殆尽……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他徐徐启唇。 斜刺里却突地飞出一支冷箭,势若风雷,破空而来! 「哧」一声,箭尖自男人胸口透出,因射箭之人灌了十足劲力,连箭羽都险些钉入其后心,入体后更犹自震颤不休。 几息后,一蓬血花方自厚实的棉衣中猝然绽开,将地面上残余的一层薄雪洇透。 卫寒阅抬眼便见到墙角转出一人,手把重弓高踞马上,眸中不加掩饰的杀意与惊怒同那支索命的冷箭无异,可遇上卫寒阅寒水墨珠似的双目时,又尽数化成含了血的灼痛。 他跳下马后足下生风,看也未看那烂泥一般的尸体,一把抱起卫寒阅,在门房惊诧的眼神中踏入郡守府。 司抒臆与小克不知所踪,他将人放入衾褥之间,视线牢牢锁在卫寒阅面上,万般焦灼无从说起,燎得他双目赤红,呼吸急促如发了性的恶兽。 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气,道:“燕鸣湍已套了车候在城外,他会送你回衡都,即刻便走。” 卫寒阅并不动,只是问:“你是岑淮酬,还是……” 对面人默然片刻,不合时宜地拈起酸来:“当日你提及腊月十八夜里糊春灯时我便……我那夜分明传了光禄寺卿议事,竟是他时常借我的身份去与你……我临行前出了一半私库,买了长楫楼的诛杀令,所有精锐尽出,他……非死即伤!” 言下之意便是他乃岑淮酬,且顾趋尔果然诈死,使了一招瞒天过海。 卫寒阅平静地注视他道:“倘或我愿意回衡都,此前又何须大费周章避过你们来宛郡?” 岑淮酬几乎按捺不住胸中激荡的痛苦,他百思不得其解卫寒阅何以拖着一片支离的病骨来这凶险地,甚至以血入药,活生生将自己竖成了整座宛郡的靶子。 他咬紧齿关,迸出的话语几乎字字渗血:“宛郡占地八万亩,人口二十三万余,病患五千余,危重两千五百余!你有多少血可以淌?你若敢……我先屠了宛郡!” 卫寒阅无声与之对峙,而后仿佛无可奈何一般喟叹了声道:“好,我回去。” 岑淮酬将信将疑,见卫寒阅欲拿衣桁上挂的鹤氅,又怎舍得他亲力亲为,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帮他取下来,正欲回身时后颈陡然承了一瞬锐痛。 掌心脱力,鹤氅委地。 小克便在此时从窗外跳进来,几步窜到了卫寒阅身畔。 【司抒臆呢?】 【喵咱们来之前我从时空局顺了两颗安眠药,我给他用啦。】 【二十二年前的安眠药,他还有命在?】 【放心,新型药品,超长效期,去年才过期的。】 【……】 【阅崽啊……你非如此不可吗?我是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小克,你之前说过。如果宿主死的一瞬间进度条满了,灵魂可以瞬间复活,身体则会在七天后恢复生机、自动与灵魂汇合,对吧?】 【对……可是万一……】 【兵行险着,万一不成,你就去找新宿主吧。】 【喵呜呜呜不要,我和崽共存亡呜呜呜!】 【好了,别哭了,你能开痛觉屏蔽吗?】 【能是能……可是一旦开了,下个世界会付出一定的代价。】 【什么代价?】 【还不知道……】 【算了,管他什么惩罚,且顾眼下。咱们走。】 作者有话说: 会死的哈,死遁,死遁,明天结局。后面有司和燕各一个番外,交代一下俩人和阅崽的支线,然后就是下个世界了—— 九九消寒图就是「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一共八十一画,从冬至入九开始每天填一画,直到九九结束后出九,当然古人对消寒图还有别的玩法,只是这里用填画—— 另:本文所有给主角造成阻碍的角色(反派或者路人,与攻受均无感情线)性别都是男,没有恶毒女配没有雌竞,女角色都和阅崽相处得很好; 还有这个痛觉屏蔽的代价嘿嘿嘿我要好好操作一下嘿嘿嘿(shenhe:??你想干嘛?)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脸盲的乐师(完) 卫寒阅,死在春来的前一日。 郡守衙门后院设有暖阁,以供官员休憩之用,此时暖阁当中摆了个铜冰鉴,鉴中置缶,鉴缶之间贮了坚冰,将这道环形间隙填得几不可见。 卫寒阅跨鹤坐在这冰鉴之侧,他各色衣衫都穿过,且不拘什么颜色都能穿出风华绝世的模样来。 可他其实鲜少着纯白,并非因一身雪衣令他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因这样的素色容易令身子发冷,而他又是最受不得寒的。 今日却一身荼白大襟广袖袍,袍摆与衣袂堆叠,如海潮浮浪,又如九天流云,愈显其身姿清峭秀逸如云间皎月,而鸦鬓蓬松乌浓如远山雾霭。 耿昊空见他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对着自己手腕比划,整个人都怛然失色,面上的褶皱似乎都在这惊惧的神色之下悉数抻开来,抖抖索索道:“公子……您您您三思而后行啊,您若毙命于此,恐恐恐怕陛下会大开杀戒……” “耿太医安心,”卫寒阅手起刀落,位置精准,鲜血霎时间迅速汇入缶中,他笑道,“你们的乌纱帽,还有宛郡百姓的脑袋,都会好好待在顶上的。” 他凝睇着那片浓郁的赤红,琥珀色的瞳孔仿若也蒙了层朱色的岚烟,直如谪仙堕魔、佛主化妖,周身莫以染尘的超逸气度为之一转,反添了几分悖乱的美感。 他并未留余地,伤口甚深,血流如注,其间剧痛难以想见,可他始终面容沉静,仿佛只是羽化登仙之前一场顺势而为的割舍。 耿昊空绞尽脑汁也难料到卫美人他……只是开了痛觉屏蔽。 这样迅疾的血液流速注定卫寒阅难以支撑太久,他方才那一记手刀拿捏了力道,只盼时机妙到毫巅,岑淮酬能在他闭气之前及时…… 思绪被两扇厚实的鸡翅木门扉「砰」一声倒下的巨响强行切断。 卫寒阅得偿所愿,耿昊空却是毛骨悚然,看也不敢看一眼杀神似的岑淮酬,趔趔趄趄地滚到暖阁角落去蒲伏着了。 卫寒阅身形恰到好处地晃了晃,旋即被奔将过来的岑淮酬死死揽进怀里。 岑淮酬恰好坐在他与那冰鉴之间,将二者完全隔绝开来,仿佛忌惮那冰冷坚硬的死物能从他怀中夺走卫寒阅一般。 卫寒阅腕上仍有汩汩鲜血涌出,一动之下少了冰鉴承接,自然便淌到衣袍之上,纯然的荼白立时便洇了刺目狼藉的红。 岑淮酬仿佛被那团逐渐晕开的艳色灼得皮开肉绽,他想撕一幅衣袖给卫寒阅止血,发抖的手掌却被怀中人近乎于温柔地拦住。 岑淮酬怔怔地盯着掌心里微微蜷缩的纤细五指,双唇病态般地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如同失声一般只能挤出饱含痛苦与无措的哽咽。 “岑淮酬……”卫寒阅失血过多,着实气力不足道,“你埋了我之后,不许给我……追封什么侯爵皇帝的,否、否则……总之就是不许……” 岑淮酬眼中充血道:“我去找太医,我去找太医……我去找耿昊空……” 浑然忘却了他自己便是医者。 墙角的耿昊空愈发两股战战,唯恐皇帝疯癫之下将自己生磔了。 卫寒阅艰难地笑了笑道:“你可别迁怒,不然我这手腕……岂非白割了……” 岑淮酬梗着脖子哑声道:“那你别走,你看着我,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卫寒阅依偎在他怀里,身体的热度却逐渐流失,他每每放轻了声说话时,听起来便仿似可怜地撒娇道:“冷……你听话呀,阿酬。” 岑淮酬极力收紧手臂,只恨无法将自己的血换给卫寒阅,反复道:“我听话、我听话……阿阅,宝贝,这里太冷了,咱们回衡都,我带你回衡都……” 他一面说一面便要抱起卫寒阅,可掌心里那只寒凉柔软的手却似乎失了依傍,倏地滑落下去。 岑淮酬起身的动作便霎时僵住,终是发觉怀里的躯体连最后一点微不可察的起伏都已停止。 高远苍穹传来「啪」一声炸响,定端元年的第一阵春雷滚滚而来,岑淮酬仿佛全然不知卫寒阅已撒手人寰,木然地将卫寒阅垂落的手轻轻拾起,仰首望向帘栊外被春雷裹挟而至的如丝细雨。 院中盛放的嫩黄迎春在雨中湿湿瑟瑟,岑淮酬目光长久凝于其中一朵,双目通红酸痛几欲爆裂,却淌不出眼泪。 他痴痴喃喃道:“你要丢下小狗了吗?” —— 自打那日岑淮酬见那老丈求卫寒阅舍血后,便命人封了郡守衙门外的主干道,除官差衙役外一律禁入,免得再有旁人来求佛祖割肉饲鹰。 可……可他放在心尖尖上、碰都舍不得碰的宝贝,如今衣袍浸血、声息尽断。 岑淮酬当真希望卫寒阅冷血一些,但愿他独善其身,可他走得这般干脆……这般干脆。 忽有一人破开日色一路冲入暖阁,浑身浴血,雪亮的剑尖仍在滴血,剑身也糊了星星点点干涸的殷红血迹,容貌却与岑淮酬一般无二。 他前胸后背插着大大小小的飞镖、银针、箭矢……色泽乌青,皆淬了毒,可见即便凭借非人的坚毅心性赶来宛郡,也早已是强弩之末。 顾趋尔眼前如覆了层血色的薄纱,目光所及俱是赤红,望向岑淮酬怀中已然气绝的卫寒阅时,周身暴戾嗜杀的气场陡然柔和下来。 他似乎深恐吓到卫寒阅,丢开长剑放轻步履挪过去,又在两步开外膝弯一沉,轰然坠地。 卫寒阅卧在岑淮酬臂弯内,容颜娇美,莹莹如生,倘或忽略他一身被鲜血染红的白衣,大抵会以为他只是陷入沉眠。 顾趋尔将血污遍布的手在中衣袖口上用力揩了揩,才小心翼翼地去握卫寒阅的衣角。 然而那天宫缎柔滑无匹,他又仿佛怕弄疼卫寒阅一般未曾用力合掌,是以那抹荼白下一瞬便从他掌心流了出去,仿若一簇有去无回的薄光。 顾趋尔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那幅广袖,只觉肺腑巨震,五脏被利刃搅成烟尘齑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仍压不住喷薄上行的血气。 一步之遥,天人永隔。 倘或卫寒阅还在,即便这样重的伤势,顾趋尔也能咬牙捱过去,可如今他走了……顾趋尔便再无求生之念。 浓黑的血沫自顾趋尔口鼻间激荡而出,高大的身躯如山倾颓,最后一瞬,他只来得及勾住卫寒阅的一缕轻软的发梢。 —— 卫寒阅在一片虚空之中苏醒过来。 四下俱是深海般的墨蓝,他意识迷蒙,耳边却蓦地传来「喵呜」一声,颇有几分踌躇满志的意味。 【崽崽崽成功啦,等你的身体回来,咱们就可以去新的世界喵!】 他望了眼自己周身,果然是半透明的灵体状态。 【那接下来七天做什么?】 【下棋、刷剧、看书、玩游戏……阅崽想要的都可以!】 【那来下五子棋吧。】 【好哒!对了阅崽,任务者可以在上个世界选一个人清除记忆,你有决定了吗?】 卫寒阅稍作沉吟。 【选卫姑姑吧。】 —— 寒阅公子的埋骨之所,选在宛郡郊外的灵偈山巅。 灵柩规制与帝王同,选用金丝楠木,五棺二椁,沉重非常。 落葬之日,宛郡百姓自发齐齐走出,顺着细雨迷蒙的山间小道一路跟随着卫寒阅的棺椁拾级而上,送葬队伍绵延数十里而不绝。 岑淮酬、燕鸣湍、司抒臆并一百二十五位精壮羽林郎抬棺,乍暖还寒时节的疏风冷雨密密渗入肌骨,山巅更是飘着米粒大的碎雪,纷纷扬扬吹了满头。 其后便是十二僧侣持珠诵经,祈求佛祖护佑卫寒阅无苦无痛,早登彼岸。 最终垒起的小土丘唯有半人高,宛郡老幼的哀哭散在风中,而为首三人眉目若死,直如行尸走肉。 岑淮酬立于卫寒阅墓前,自袖中取出一卷雪青色细绢,「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九字赫然在目,是一幅消寒图。 「风」字最后一点为空心,徒然勾勒了一圈浓墨轮廓。 卫寒阅,死在春来的前一日。 —— 定端元年二月初五,上禅位于敏德长公主。 今春的气象格外反常,连日淫雨霏霏,阴风萧瑟刮骨,总也盼不来半日晴好,令人恍惚间仿佛置身寒冬。 岑淮酬褪下了华丽贵重的天子常服,只着一身自小桐村带来的朴素布衣,徐徐步下择云殿丹墀。 张恭随在他身后,负责将人送出宫城。 老中常侍身上裹着丝绵夹袄,仍觉倒春寒之威力如刀,反观前方的青年仿似感受不到这骇人的森冷一般,单衣蔽体而面容沉定得……近乎于麻木。 “陛……”张恭斟酌开口,又将称呼吞了回去,只道,“长熙侯府与燕府今晨一齐传来噩耗,司世子服了牵机,燕大人自刎……” 岑淮酬恍若未闻,只拖着步伐机械前行。 长街上有风遥遥卷来,声如小儿夜哭,又夹杂着一点微不可闻的……泠然乐声。 岑淮酬身子猛地顿住。 “谁在……” 他尚未开口,张恭已觉不妙,寒阅公子新丧,女帝下旨命衡都上下禁乐舞声色一载,以悼其慨然殒身以挽狂澜之功。 可此时宫中竟有人奏乐,即便唯有单薄的一支,也足教行事者死上八百回了。 张恭一拭额间冷汗道:“大抵是教坊司不懂事的乐伎在私下弹奏,奴才这便去查。” 岑淮酬面上却并无杀意,唯有难以言喻的痛楚、怀念、悔恨、柔情……交织在他年轻的面庞上,连带两鬓因哀恸至极而生出的几束银丝都簌簌颤动。 是…… 是《淮阴平楚》。 四面宫阙万重仿佛顷刻消散。 又是小桐村难捱的酷暑,湿黏的风裹挟着热浪肆意伏窜,嘶哑干瘪的蝉噪永无止息,他在院中撒了米糠等着鸡来啄食,全副心神却俱在屋中人身上,而卫寒阅在屋内轻拨琵琶——那把彼时的穷小子岑淮酬能买得起的、最好的琵琶。 他足下如踩棉絮般身形踉跄,出了宫城后足下未停,径自朝锦屏山去。 锦屏山比灵偈山略高一些,站在崖边,可将衡都、槊郡、宛郡繁华坊市与明净山水尽收眼底,可岑淮酬只是定定注视着灵偈山,似乎能隔着数百里之遥望见卫寒阅长眠的那座小小的坟茔。 他眉眼渐渐舒展,浮起解脱般的笑意。 自千丈断崖一跃而下,岑淮酬身形如离弦之箭,又似断线纸鸢,随长风一道消逝于水天之间。 作者有话说: 晚上九点二更,记得留评呜呜呜 第18章 司抒臆番外(幼年,是两个小朋友) 司抒臆曾一度以为长熙侯府是大周最安宁的所在。 父母恩爱,衣食无忧,对于垂髫之年的稚子而言,便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了。 直至六岁那年,母亲带他去锦屏山古刹法空寺进香,于半山腰却乍然遇刺,来人是清一色的剑术高手,招招狠辣不留余地。 幸而侯府的护卫亦为北疆大营里随长熙侯真刀真枪地上过战场、抗击过戎犀的老兵,才在这场血战中保全了这对母子的性命。 司抒臆受了惊吓,回府便昏厥过去。 小孩子总是急于寻求父母的哄慰,可司抒臆醒来时却并未见到长熙侯夫妇,唯有伺候的嬷嬷倚着房柱打瞌睡。 他翻身下床,脚步踏在厚实的米色地双狮戏球栽绒地毯上,几乎不闻一丝足音。 父母的卧房虚掩着,司抒臆双目透过那狭窄的罅隙向内张望,仍不见长熙侯夫妇踪迹。 他又朝书房去,透过帘栊向内张望,见一灯如豆,以为双亲在此,便小跑而入。 可惜里头空无一人,司抒臆颇觉失望,正待折返,便见长熙侯夫妇与一位幕僚一前一后朝此处行来,三人皆神情凝重。 鬼使神差般,司抒臆仗着身形优势,躲入了矮榻之下的狭窄空间内,身侧又紧挨着四尺长的花梨木书案,恰巧处于那三人的视线死角。 “真的是那位?” “是。” 长熙侯司同甫神情隐痛间含着愤懑道:“我知他生性多疑,可决计料不到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昔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情谊,与天子权柄相较,竟不值一提!” “侯爷,司家掌兵权,又具千里追踪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事已至此,假使您交还虎符……” 司同甫摇头道:“以他之毒蛇心性,一旦我失了兵权,只怕整座侯府便会沦为俎上鱼肉,被他连根拔起。” 他重重叹了口郁气道:“为今之计……唯有长熙侯一脉绝嗣,或可保得全府平安。” 司夫人在一旁捏着帕子忧心忡忡道:“这孩子本便是当年在久安寺门口拾得的,却不料会成为府中祸患,确然是个灾星,除去也好。” 拾得……绝嗣…… 司抒臆细细咀嚼这两个词汇,好似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其中含意。 那幕僚不久便告辞,司同甫夫妇回房歇息,书房那盏孤灯也被吹熄,司抒臆借着月色无声无息地回了自己屋里,怀揣满心寒凉一夜不眠。 —— 三日后,年仅六岁的司抒臆被自己一直以为的父亲亲手推入冰湖。 男人面上的不忍与沉痛不似作伪,可搡在他身后的大掌凝定如铁,竟无一丝犹疑与颤抖。 只是司抒臆命不该绝,被司同甫掐着新死的点救起后竟仍残留半口气,而长熙侯仿似终于拾起了假惺惺的恻隐之心,未曾再试图扼断这半口气。 司抒臆高烧数日,亦有司同甫夫妇暗中授意。 这一场风寒康复后,天资敏慧的长熙侯独子成了个一无是处的痴儿。 一切应当在成长中展露出来的文韬武略,都被悉数掩埋进心智有损的皮囊之下,成了唯有夜半无人时,方能窥见的一线暗芒。 —— 司抒臆本无所谓这样戴着面具过一生,纵使他并不顾惜司同甫夫妇,却也无意教这全府上下百余口人枉送性命。 若说他多顾惜旁人性命却也不尽然,准确来说是一种漠然,顺势而为的漠然。 直至他那姨母卫槐露来寻他所谓的母亲说话时,带了一个软乎乎的、一碰就哭的漂亮小雪团来。 据说是卫槐露在自己屋外发现的、仿佛从天而降的小婴儿,因生得玉雪可爱,又一直寻不到他的生身父母,便干脆养在自己膝下,取名卫寒阅。 卫寒阅身体极度孱弱,故而卫槐露为免横生枝节,在他四岁前从未将他带出门,直至数年求医问药终于令卫寒阅身子有了起色,这才领他来侯府玩玩。 小病秧子瞧着比同龄人更小一点,七岁的大哥哥司抒臆觉得自己一手便能将他拎起来,像拎一只瘦弱的小猫崽。 卫寒阅也确然如小猫崽一般优雅娇气,还喜欢玩毛线团呢。 司抒臆与小病猫分坐罗汉榻左右,卫寒阅推过来,他便任劳任怨地推回去,这样的游戏于他而言本该很是无趣,可又全然生不出要撇下卫寒阅自己去练剑的念头。 看一眼卫寒阅奶唧唧的小脸,司抒臆心下暗叹:怎么这样枯燥单调的游戏,他倒离不开了? 卫寒阅其实也并非如此热衷于推毛线团,他更喜欢与自己对弈,抑或与卫槐露对弈。 然而来时卫槐露特特叮嘱他这个哥哥是傻子,不会对弈,要玩些简单的,卫小郎君这才勉为其难与他推毛线团的。 偶尔卫寒阅一不留神没掌握好力度,毛线团滚下罗汉榻,一路滴溜溜去了门边。 他便抬起眼来懵懵地望着司抒臆,全然是等着人去给他捡的模样。 司抒臆:“……” 罢了,小奶团子那么点一只,步子又慢,到门边得半天呢。 司大世子个高腿长,自然而然地包揽了捡毛线团的任务。 —— 这一日午后司抒臆正于院中练剑,卫寒阅坐在门前春凳上乖乖看书,间或瞥一眼摩由逻开屏似的司抒臆。 中堂忽然步出一人,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獐头鼠目,步履虚浮,正是司抒臆二叔家的嫡次子司抒朗。 他二叔司同甪时任苑马寺卿,为人耿直清廉、刚正不阿,可惜这司抒朗不肖其父,终日斗鸡走狗、不学无术,十岁便一身纨绔习气。 司家虽已分家,这二房与侯府来往却尚算密切,司抒朗也便时不时来寻司抒臆的不痛快,可哪怕他比司抒臆年长三岁,却从未自司抒臆手底下讨得好处。 偏偏司抒朗记吃不记打,今儿又来寻衅嗤笑道:“傻四弟,这是要练成高手去仗剑走天涯吗?” 司抒臆瞟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兀自练剑。 司抒朗环顾一圈,自然便瞧见了捧着书册的卫小郎君。 这小粉团子令司抒朗颇觉新鲜,甩着胳臂便朝卫寒阅走过去。 司抒臆见此,脸色倏然一沉,登时收剑入鞘,快步挡在卫寒阅身前。 司抒朗神情颇为轻蔑道:“四弟紧张什么,我只是见这小娃娃粉雕玉琢,想同他顽一顽罢了。” 说着便要去戳卫寒阅的脸,司抒臆拿剑鞘「啪」地打开他的手道:“滚。” 司抒朗捂着虎口倒吸一口凉气,愈发来了倔劲,一把扯住卫寒阅衣袖试图将人拉起来道:“你跟傻子玩有什么意思,走哥哥带你去……啊!” 司抒臆扔了剑,而后强行掰着司抒朗的手腕松了对卫寒阅的桎梏,随即一拳砸在他脸上,司抒朗一连倒退几步方稳住身形。 司抒朗动了动嘴,果然尝到满口血腥味,他瞋视司抒臆,也抡起拳头向对方挥过去。 二人迅速扭打在一处,司抒臆毕竟是武将之子,面对比自己高壮一圈的司抒朗也丝毫不落下乘,拼着挂了彩也要揍司抒朗一拳。 卫寒阅始终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瞧着,神色间甚至带了几分看马戏表演般的新奇,毫无去通知府中长辈的意图。 还是院中家仆见势不妙,连忙去禀了侯夫人并司抒朗的母亲,卫槐露恰巧也在场,晓得卫寒阅在一旁,心中焦灼,连忙也一同过了来。 两个孩子被拉开时俱是鼻青脸肿,卫槐露无暇他顾,只急急抱起卫寒阅察看小家伙是否受伤抑或受到惊吓,见他神色如常,方放下心来。 这堂兄弟虽不睦,然向来只是言语冲突,至多推搡两把,还从未爆发过如此激烈的武斗。 司二夫人晓得自家儿子是什么脾性,虽见他被打得破相亦有怨气,却也晓得长熙侯府惹不起、形势比人强的道理,一脸惭色地命他向司抒臆与侯夫人道了歉,领着司抒朗灰溜溜回府去了。 可毕竟是司抒臆率先发难,侯夫人也不便太践踏二房颜面,当即便命司抒臆去跪两个时辰的祠堂去了。 待司抒臆一瘸一拐地从祠堂回来时,卫寒阅已搁下书册又开始推毛线团了。 只是这次与他一块玩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看起来能一口吞掉这小雪团子的苍猊,浑身毛色浓黑,唯有额心一撮桃心状的金毛。 是司同甫去后院犬舍里牵出来的,一群护院正在一边守着,防止它发狂伤人。 司抒臆冷眼瞧着,那只曾在战场上比几十名寻常士卒还凶悍、平时连他父亲也不给好脸色、见人便龇牙的老战犬,此时跟被拔了锐爪利齿一般,驯顺地陪这小奶包子推毛线团。 卫寒阅有了新的玩伴,自然愈发不稀罕司抒臆了,司抒臆只见那只苍猊疾风般奔驰着去捡卫寒阅的毛线团,又颠颠儿地朝他奔回,西瓜一般巨大圆滚的狗脑袋热情地去拱卫寒阅,无比谄媚地摇晃弯刀似的尾巴。 司抒臆旁观良久,也不见卫寒阅朝他递来一眼,他倒未觉颜面扫地,干脆坐在卫寒阅先前坐过的春凳上,瞧着这一人一犬玩得欢畅。 他虽受了冷落,却不能真甩甩手走开。 那苍猊现下温顺,却难保不会突然发性,他又信不过那些护院,总得未雨绸缪。 —— 可世事无常远超想象,那苍猊毕竟已十五高龄,一场不起眼的小病都足以令它气绝。 随着卫寒阅长大,它体力也愈发衰退,某日卫寒阅再来侯府做客时,见到的便是它气息奄奄的垂死之态。 小郎君呆呆地、有些无措望着它,苍猊黄豆大的眼中似也有依恋,可它已动弹不得,一声低咽后便永远阖上了双目。 卫寒阅还保持着蹲在它身前的姿势,有些不安地搅动手指,半晌后方偏头望向司抒臆。 小娃娃的眼珠琉璃一般清澈纯粹,眼圈却已然红了,他仿佛想从司抒臆口中寻求一个苍猊并没有死去的答案,可司抒臆双唇几度翕动,委实无法在这样干净剔透的目光下撒谎。 卫寒阅等不来想要的答案,又见司抒臆一脸难色,难过的情绪逐渐发酵,随着密实的睫羽稍稍一眨,满蓄的晶润泪水便簌簌滚落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地上,卫寒阅鼻尖瞬间便红透了,他也不知如何养成的习惯,哭得这样厉害也不出声,只时不时发出几声控制不住的抽噎。 司抒臆见他泪落不止,整个人都慌了手脚,笨手笨脚地去给奶团子擦眼泪,又轻声细语地哄道:“宝宝别哭别哭,我、我再给你找一只,好不好?” 可他指腹有茧,又不慎将卫寒阅奶豆腐似的脸蛋刮红了,小娇气包立时哭得更失控道:“呜我不、不要……我只要呜呜……要这一只……” 司抒臆简直黔驴技穷,急急忙忙换了手背,可卫寒阅情绪乍然崩溃,随着抽噎愈发严重,竟显出些呼吸困难的迹象。 司抒臆见他张大口呼吸,面色由红转绀,心头咯噔一声,立刻抱起他去前院寻府医。 亏得就医及时,府医及时施针辅以汤药,结果才有惊无险。 司抒臆木木地盯着床上躺着的小团子,未干的泪痕糊在卫寒阅腮上,瞧着像只小花猫,人中、指尖、掌中、足心还插着银针,虚弱得几乎一阵柔风便能将他吹散。 司抒臆喉头仿佛浸了盐水一般酸楚难当,生来便缺失的共情能力似乎在这一幕的刺激下霎时爆发,心脏被汹涌的心疼瞬间裹挟。 经此一事,卫槐露心有余悸,许久再未带卫寒阅来长熙侯府,反倒换司抒臆三天两头往落襟楼跑。 年岁日久,他如宿命般爱上了卫寒阅,在心上人名满衡都时以哥哥的身份守住他,暗中清理一切对他心怀不轨的渣滓,却绝望地看着他走向顾趋尔,继而是岑淮酬…… 先帝已逝,他也早已成人,自不必再装疯卖傻。可他不敢冒险,倘或他不再是傻子,卫寒阅是否还会容忍他时时不请自来……又屡次与同自己亲近之人刀剑相向。 是故他心甘情愿戴了一生的面具,以此换取与卫寒阅最遥远……也最近的距离。 作者有话说: 明天燕鸣湍的是爱情线番外,后天就进新世界—— 二更给评评,球球,呜呜;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燕鸣湍番外 海青拿天鹅。 崇兴二年八月十三,星月皎洁,明河在天。衡都不设宵禁,即便入夜也是人流如织,满城灯火,灿如白昼。 时任锦衣卫指挥同知的燕鸣湍提着支觱篥进了丝竹轩,环顾一圈未见到面善的老掌柜,只见展柜与立柜间有人弯腰正寻找什么,背对燕鸣湍,只露出个黑漆漆毛茸茸的小脑袋。 燕鸣湍视线本恰好落在那一截被天水碧色杭罗带束出的薄腰上,片晌后心觉冒昧又及时移开,他下意识便认为这是掌柜雇佣的小伙计,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对方身形顿了顿,起身望向燕鸣湍,他这才注意到对方肩上还蹲着只黑不溜秋的小狸奴,而后清越又有些稚气未脱的嗓音响起:“掌柜出门谈生意去了,你有何事?” 燕鸣湍这才抬眼与他对视,一见之下却又怔住。 大抵是躬身久了,少年乍一起身有些晕眩,眼神便不甚清明,仿似笼了层春山似的雾霭,肌肤新剥荸荠一般冷白柔腻,唇上如揉碎了蔷薇,晕开一片弹软轻红。 燕鸣湍登徒子一般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的唇瞧,直至初生梅枝一般的纤柔五指在眼前晃了晃,方如被微小电流刺了下似的,猛然抬起了眸。 他方开口说了个「我」,便察觉喉间痒涩,连忙清了清嗓子道:“这觱篥不发声了。” 卫寒阅伸手道:“我瞧瞧。” 他将觱篥在掌中翻来覆去检查一遍道:“应是簧片脱落之故,待掌柜回来给你修一修。” 恰此时橐橐靴声响起,身上裹了褐绸袍的富态老翁缓步入内,卫寒阅乖乖巧巧道:“王伯。” 王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道:“阿阅的琴弦可挑好了?” 卫寒阅颔首,搁下觱篥,将手中锦盒对他晃了晃道:“那我先回了,王伯您忙。” 王伯连忙点头,又从桌上匣子里抓了把松子糖塞进卫寒阅手中,叮嘱道:“回去的路上当心啊。” 卫寒阅并未推辞,握着糖笑道:“知道,改日来陪您斫琴。” 他从燕鸣湍身侧经过,后者心知自己先入为主失了礼数,有些愧怍地嗫嚅着想开口,可卫寒阅只当他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目光偏也未偏,径自出门去了。 —— 崇兴三年正月初四,燕鸣湍为追缉逃犯,带了一队牵着苍猊的锦衣卫叩响了落襟楼的紫檀雕花大门。 卫槐露可没有窝藏逃犯的癖好,是以堂堂正正地放人进来,燕鸣湍带人搜了大堂并其余四层,确然一无所获,遂接着朝后头庭院去。 一身杀伐气的锦衣卫猝然闯入,犬吠如惊雷炸响,一众乐师舞女吓得花容失色,被绣春刀架在颈子上大气都不敢出。 处处都搜过了,仅剩卫寒阅的拣月阁。 卫槐露老大不乐意这些莽夫闯入卫寒阅的居所,可她也被一名锦衣卫钳制着不得脱身,正焦躁间,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楼梯转角处,似是被人扰了清梦,饧着眼望向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步履轻缓地下楼来。 环境乍然变亮,卫寒阅被晌午的日头灼得眼又眯了眯,不舒服地揉着眼皮问道:“诸位有何贵干?” 他尚未完全清醒,嗓音里和了饴糖似的又软又糯,满院的糙老爷们望着这猫儿一般纤细慵懒的小少年,一时竟无人答话。 燕鸣湍自卫寒阅出现在视野中时便愣了愣,数月前的惊鸿一面记忆回笼,他只觉自己在卫寒阅面前又矮了一头,以致他接下来要提出的要求蓦地显得十分无理。 “锦衣卫公务,搜查落襟楼。” 卫寒阅朝声音来源望去,打量了下燕鸣湍,目光还是那般懒懒的无波无澜,随即颔首道:“那便请罢。” 燕鸣湍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厢诸般忐忑不安,人家却早将自己忘了个干净。 他回身命其余人待命,牵过一名千户手中的苍猊行入拣月阁。 有没眼色的挎着刀欲制住卫寒阅,可尚未沾他衣角便被燕鸣湍一记凌厉的眼刀压得停在原地。 途经卫寒阅身侧时,燕鸣湍不知不觉间将手中的绳索缠了一圈又一圈,那悍猛的苍猊几乎与他毫无间隙。 似乎生怕它脱离掌控,伤到卫寒阅。 卫寒阅随意垂眸,便见那苍猊通体深黑……唯有额心一撮金毛,桃心一般。 少年漠然如镜湖的眼蓦地漾起涟漪。 地毯式搜索了其余房间后,燕鸣湍牵着苍猊步入仅剩的一间——卫寒阅的卧房。 一推开门便是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又矛盾般地揉了木樨入冷泉般的的缠绵馨香,茜红的软烟罗朦胧暧昧,桌上还有一碗散发甜香的荔枝膏,盛在胭脂水釉碗里。 燕鸣湍甚至还嗅到了一缕柔软娇嫩的奶香。 简直不像个十六岁小郎君的卧房,倒仿若娇俏女儿家的闺房一般。 屋中一应陈设皆为上上之品,床、榻、桌、椅、几、案等的四方尖角皆用绒布包起,似仍将卫寒阅作稚童对待,担心他在屋里磕了碰了,足见卫槐露疼爱卫寒阅到何种地步。 燕鸣湍硬着头皮牵着苍猊在房中寸寸巡过,卫寒阅抱臂倚着门,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位肢体僵硬、偶尔同手同脚的锦衣卫大人。 燕鸣湍搜过后若无异常便自当离去,他挪到门边,卫寒阅却猝然侧行一步,恰好面朝燕鸣湍挡在门前。 他身量比燕鸣湍低些,仰视燕鸣湍时却有些居高临下,骄矜道:“搜完了?” 燕鸣湍不解其意,只轻轻颔首。 “我可有窝藏罪犯?” 燕鸣湍抿唇,哑巴了似地沉默摇头。 卫寒阅轻哂,让开出口,示意他离开。 燕鸣湍所为分明是职责所在、毫无逾矩,却仿似仗势欺人被人揭穿、当街痛斥一般失了底气,甚至还要臊着脸赔礼道:“冒犯了。” 卫寒阅低头望向他腿边的苍猊,他似乎天生有动物缘,这一只魁梧的大犬也不向他展露凶相,反而通人性一般默默望着他。 燕鸣湍见他闷不做声地盯着这苍猊,眉宇间蕴着阴云似的郁色,心尖倏然揪了揪道:“你若喜欢它,便赠与你。” 卫寒阅扯了扯唇角道:“不必,锦衣卫差事要紧,恕不远送。” —— 这一年元夕之后,新帝顾趋尔不知何以通了仁性,一改往日严苛标准,文臣武将多蒙拔擢,燕鸣湍更以弱冠之龄升任锦衣卫指挥使。 非但如此,顾趋尔饮食起居间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御膳添了两三道偏甜的菜式,甚或加了顾趋尔从不进的糕点,私库里无用武之地的亮色绫、罗、锦、纱、縠、绢……黄白红绿流水般送往尚服局,裁出一件件巧夺天工的衫裙。 他开始不分白日黑夜时时出宫,谁也不许跟着,连暗卫都被勒令出了皇城便止步,归来后丝毫不见倦色。 也会在批阅奏章时出神,笔尖舔饱了赤色,却悬空迟迟不落,不慎便教朱砂污了丝帛。 尽管他从不外宿,可近身之人多有猜测,或许这位铁腕冷血的新君当真在风月场上栽了跟头,一朝坠入情网,连冷厉如刀的轮廓骨相都攒出几分难能可贵的柔和来。 燕鸣湍对此并无感触。 皇帝动不动情、成不成婚,与他何干? 直至崇兴五年九月初一,顾趋尔彻夜未归,好在他给锦衣卫递了信,倒未曾造成天子下落不明的稀罕事。 燕鸣湍于当日质明时得了顾趋尔的暗信,命他送身常服去……去…… ——北河沿大街,落襟楼后庭,拣月阁。 燕鸣湍第二次正大光明地踏入拣月阁,皂靴踏着光可鉴人的楼梯发出「橐橐」钝声,只觉每一下都实实踩在他心上,碾得他几近窒息。 终其一生,燕鸣湍都不敢回想自己见到顾趋尔衣着完好却皱成一团,颈上小狸奴乱挠出来一般的抓痕纵横、甚至仍在向下延伸时的心情。 顾趋尔实在很快乐,甚至无须仔细辨别,因他眉梢眼角的春意简直漫溢而出,这样的神采奕奕衬得燕鸣湍跟一捧锅底灰似的黯然失色。 既是送的常服,便知顾趋尔今日必定罢朝,眼见对方接了衣裳便要再会檀郎,燕鸣湍心中那股油烹之感几乎将他洞穿,他终是忍不住道:“陛下心中所爱……便是寒阅公子吗?” 顾趋尔全然不知他对卫寒阅的绮念,可谓蠢钝地警告道:“他比有身份的王公贵胄强千倍万倍,你切勿因成见而轻视他,否则朕摘了你的脑袋。” “卑职谨记。” —— 卫寒阅近日总有被人尾随之感。 只是每每回头总逮不住,他倒未觉得恐惧,因那目光虽锋锐如鹰隼,却并无半分恶意。 某日他随口将这一茬向顾趋尔提起,男人骇得几乎魂飞魄散,脑中闪过一万个他这样天真美好的小郎君遭歹人觊觎的血腥故事,故而接下来一段时日顾趋尔与他犹如连体婴一般寸步不离。 卫寒阅:“……” 他终于不堪其扰,将顾趋尔赶回宫里去且七日不许再来,并严令他撤走暗卫,不许监视自己的行踪。 顾趋尔垂死挣扎,然卫公子郎心似铁道:“你若不应允,往后禁入落襟楼。” 可顾趋尔委实不放心他,直至卫寒阅答应自己由燕鸣湍保护时,方略略安心。 真可谓是老母鸡怕崽被黄皮子叼走,故而亲手将崽送进黄皮子窝里。 彼时的顾趋尔尽管未曾察觉蛛丝马迹,可捍卫伴侣的本能仍在,是故他又对燕鸣湍做了一番毫无用处的叮咛。 譬如卫寒阅虽生得好看,但不许盯着他瞧,又譬如不许近卫寒阅三尺之内,再譬如任何可疑人员能近卫寒阅三尺之内的务必回禀云云。 燕鸣湍自是一条都未能遵守。 然七日分明已过,可每逢顾趋尔不在时,燕鸣湍仍继续跟着卫寒阅。 这便不在卫公子容忍范围内了。 这一日司抒臆邀卫寒阅去侯府看新生的小马驹,卫寒阅兴致盎然,可眼见燕鸣湍又要跟上,便颇有几分不虞,眉目也疏离下来。 “燕指挥使若想见我,劳烦规规矩矩给落襟楼交银子,而后等在拣月殿外,可没有白占便宜的道理。” 卫寒阅如此说不过是托辞,谁知当晚阿凫递上来的红笺里竟当真写了燕鸣湍的名字,且银两足有行价的十倍之多,足见对方势在必得。 “呃……”卫寒阅委实怀疑——以锦衣卫那点微薄的俸禄,燕鸣湍是否做了什么贪赃枉法的勾当,才攒下这许多? 但总归拿人手软,那便弹罢。 燕鸣湍嫌平地离卫寒阅太远,索性仗着轻功跳到拣月殿窗下那一条抵着窗纱的梧桐枝上,听他转轴拨弦,指尖流泻一曲《海青拿天鹅》。 天鹅优雅,海青悍猛,可在卫寒阅的旷世妙手之下,他好似成了那离群索居、钢筋铁骨的怪胎天鹅,卫寒阅却是温柔纤弱、不胜风流的娇贵海青,可他心甘情愿断骨裂筋,永生为海青所俘。 纵使他并非海青爪下第一只猎物……亦绝非最后一只。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新世界喽芜湖,不过下个世界的死囚部分并不多,主要是从旧王朝到新王朝的过程,没错这次是开国名臣-(涉及战争的所有部分家人们不要考据,就当是杰克苏金手指文学orz)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非典型死囚(1) “我自是更欢喜你的。” 大阅广隆元年二月十四夜,太庙上空升起的黑烟与红光映亮了星月隐曜的幽暗长空,纵火之人显然熟谙禁中换岗规律,偏挑轮值之际下手,一小桶桐油泼下去,待潜火队的防隅军匆匆赶到时,前殿已几乎焚为焦土。 中州乃前朝国都,大阅攻下中州后便迁都于此,次年改元广隆。 社稷未稳,百废待兴,开国帝王正当韶龄,故而目下太庙供奉的唯有今上先考先妣之神位,但即便如此,此举仍属谋大逆,罪在不赦。 偏偏有人不闪不避,瑰丽的赤金色烈焰如铺天盖地的双翼在他身后肆意舒展开来,而他长身玉立于丹墀,迎上底下呆若木鸡的防隅军,唇边甚至微微噙着笑。 卫寒阅,当朝尚书令,犹知中书、门下二省,加官司徒,加封陈国公,遥领幽州牧……多少臣子鞠躬尽瘁一生亦求不来的高位与荣光,他在弱冠之龄便尽数得到。 尤其尚书令一职,因之为百官之首、掌天下政令,有大权独揽之虞。 因而前朝唯有武帝于受封储君前曾除尚书令,此后十世君王疑心愈重,兼为武帝讳,便一直虚悬。 而今新君乃拜卫寒阅为尚书令,更将其余二省权柄相授,可谓倚重……不,爱重已极。 他倒也从不遮遮掩掩,自古至今历代君王俱为天子,为天治国,不便直接以自身名姓为国号,而卫寒阅不称帝,穆隐深竟否了「受命于天」,以卫寒阅之名为国号。 今夜卫寒阅并未着绯色官袍,反倒一身天水碧色的直领大襟短衫,外罩雪湖色绉纱大袖,蜜合色裙摆层层叠叠如细浪,衬得他如清明时节出门踏青的少年郎一般活泼俏皮,可手中熊熊燃烧的火炬与背后浴火的宫室又为他添了霜落叶脱般的肃杀之气。 矛盾的一春一秋,却在他身上显出奇异的和谐之感,直令人恍如见神祇降世。 直至在后的防隅军纷纷跪下,前方那些闻声回头,便见天子被发跣足,隐约可见披风内系得潦草的蹀躞带与垂落的挞尾,相比肇事后仍气定神闲的卫寒阅,穆隐深显得委实狼狈焦灼。 待穆隐深越过人群与卫寒阅对望时,后者手腕已因长时间擎举而有些酸麻了。 穆隐深大步流星迈上丹陛,将火炬从卫寒阅手中拿开吹熄后一把丢弃,继而握住对方手腕朝寝宫走。 他似是方寻回言语能力,吩咐在场防隅军时有些喑哑道:“救火。” 黑压压跪了一片的防隅军这才依言起身,架起水龙向太庙喷射。 而远离人群后,卫寒阅便被穆隐深一把抱起,绉纱裙软软地陷入男人肘弯里,如一捧将散未散的轻烟。 男人下颌线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卫寒阅晓得他此刻心绪翻波,倒没再继续折腾他,甚至乖乖揽住他脖颈。 毕竟……等会还有得闹呢。 一路无话,穆隐深步履未停进了北辰殿,仿佛只当方才的事未曾发生过,只用玫瑰花汁拧了帕子来给卫寒阅净手。 待将手拭净、捂得温热柔腻后,穆隐深又要去盛水来给他濯足,卫寒阅适时开口道:“你应当将我下狱。” 穆隐深高大的身形一滞,回身再度抱起他往后殿走,絮絮不止道:“你去密室等我,倘或觉得闷,便从暗道出宫去,出口连通陈国公府……” “阿深,”卫寒阅蓦地轻声道,“放我下来。” 服从他已成了穆隐深的本能。 卫寒阅落地后便朝殿外去,穆隐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行至外间,卫寒阅方意识到一桩要事——他不晓得大理寺狱在哪。 是了,惊才绝艳、誉满中州的卫令君,是个实实在在的路盲。 只得转向墙角眼观鼻鼻观心的内侍监赵祺道:“有劳赵伴伴替我召一队虎贲郎来。” 赵祺暗自叫苦不迭,只道自己这把老骨头好容易熬到乱世终结、天下太平,谁承想还得夹在皇帝与尚书令之间滚油锅。 在得罪皇帝与得罪卫令君间踯躅少顷,赵祺终是硬着头皮出了北辰殿。 应召的虎贲郎们何尝不觉飞来横祸,可卫寒阅命他们带自己去大理寺狱,他们除了照办也别无他法。 面沉如水的皇帝倏地开口道:“朕看谁敢。” 虎贲郎们欲哭无泪。 卫寒阅自不怵他,惜字如金地下令道:“走。” 一众虎贲郎眼一闭心一横,便簇拥着卫寒阅朝目的地行去,极力忽略在后头不远不近跟了一路的皇帝。 大理寺建筑之整体色调与朱墙碧瓦的宫城不尽相同,外墙呈铁灰色,门前左右两只青铜獬豸仿若金刚怒目,连门楣上悬的两盏灯笼的灯罩都拿铁皮切得四四方方,处处透露着不近人情的冷肃之感。 行至牢狱之前,虎贲郎们将人带到便功德圆满,各自当差去了。 大理寺卿扈江离刚从狱中提审了犯人出来,一眼便瞧见两位尊神立在外头,险些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他试探道:“陛下与令君漏夜前来,可有何吩咐?” 其实依礼本该称卫寒阅为「司徒」,只是卫寒阅曾言自己听人称呼「令君」更为顺耳,百官便也从其意。 卫寒阅径直顺着石阶向下道:“劳烦扈大人为在下安排一间清静些的牢房。” 扈江离面上勉力攒出的客套笑意更牵强了。 三人陆续走下石阶,大理寺狱内部结构回旋曲折,卫寒阅转了几个弯便分不清方向了,回身望向扈江离,语气不甚友善道:“为何无一空置?” 扈江离心道我敢让您瞧见空的吗?这不是让您明白这不是您住的地儿,赶紧回国公府顺便把陛下带走吗? 他可是老油子了,连理由都自然圆滑道:“新朝初定,积案尚未尽清,是下官办事不力。” 卫寒阅瞳仁一轮便知这老狐狸心里的算计,当下也不戳穿,绕过他凭着直觉自己转悠起来。 约莫一盏茶工夫,还真教他瞧见了一列几乎无囚犯在内的牢房,当下便朝尽头行去。 扈江离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眼睁睁瞧着卫寒阅进了最里头那间,眼波逡巡一圈后便示意扈江离道:“落锁罢。” 扈江离察觉皇帝在身后如索命阎罗一般,简直快给这二位跪下了。 穆隐深一语不发,只绕过扈江离也进了那囚室,眼神始终锁定在卫寒阅身上。 扈江离赶忙撂下句「既然陛下与令君有话要谈,微臣便不叨扰,先行告退」而后立刻脚底抹油消失在转角处,灵活矫健全然不似年近花甲。 卫寒阅望着杵在身前的穆隐深一挑眉道:“你回罢。” 穆隐深默然片晌,终是含着点迷茫,近乎无力地问道:“究竟为何?” 不是为何火烧太庙,而是为何于众目睽睽之下行事以致毫无转圜余地,事后又为何不肯受他庇护,偏偏要主动到这阴湿幽暗的囹圄中来? 卫寒阅并不直接回答,只打算先在铺了稻草的石床上坐下,可他又爱洁,总觉得腌臜,穆隐深察言观色便知他所思,连忙褪了自己的披风,衣里朝上覆在稻草上,又给卫寒阅掸了掸衣裳。 卫寒阅失笑道:“倒让我想起从前了。” 战火纷飞的时候,他上城楼督战,作战间隙将士们都坐在城墙内侧休息,他也有些体力不支,只是因嫌城墙污糟便不肯席地而坐,可将士们都在旁边,说出来难免显得矫情,便只强撑着站立。 穆隐深上来时心疼坏了,当即解去浸了血污的铠甲,将内里的外衫褪下来翻了个面给他垫着,将士们都笑,说卫先生可真是将军的宝贝,定要护得干干净净的。 穆隐深自然也记得,一时几乎难以控制情绪,道:“从前那样艰难我都能护住你,为何现在我权力远胜从前,你却不需要我了?” 卫寒阅顺势坐下,朝穆隐深招了招手道:“来。” 穆隐深在他身前蹲下,宛若一只蔫头耷脑的大型犬。 卫寒阅将双手搁在他头顶,顺着下滑至他耳根,又捏了捏他耳垂。 穆隐深从来不堪他撩拨,这么些年还是一碰脸就通红,却又舍不得挣脱,只会闷声道:“你又作弄我。” 卫寒阅两只虎口钳住穆隐深颈侧,仿佛要扼死他一般,可穆隐深不闪不避,甚至将身子又向前挪了挪,以避免卫寒阅伸着手臂累到。 卫寒阅两根拇指在他颈上摩挲着,穆隐深浑身都绷紧了,卫寒阅见状便愈发起了逗弄之心,揶揄道:“难受?” 穆隐深抿了抿唇,他明明知道自己…… 卫寒阅便笑道:“找太医开方子治一治如何?” 穆隐深身子不由自主地愈凑愈近,钢铁似的膝盖贴着卫寒阅胫骨,仿佛解痒一般轻轻地蹭:“没什么好治……也治不得。” 卫寒阅视线朝下一掠,见他衣袍都变形了,不禁感叹这效果可真是立竿见影,踢了他一下道:“乖乖回去,给我准备些长住的物件,这「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鹰乃祭鸟,用始行戮」,我还有得住呢。” 才刚开了春,卫寒阅手边御寒的衣物与衾褥俱无,这副身子在这阴风阵阵的牢里住一晚非得落下病根不可,穆隐深立时便反对道:“那今晚你……” 话音未落他眼神一变,惊疑不定道:“难道他……” “绿芜山剿匪已毕,五日前召他回京述职,倘无意外自然今夜便到中州。” 穆隐深登时便竖起浑身的刺,仿似一头御敌时高度警觉的狼王,锁眉道:“你要见他,所以赶我走?” 他颈侧青筋都凸出来了,卫寒阅觉得有趣,便拿薄软的虎口磨了磨,未料穆隐深几乎难以自持地吸了口气,卫寒阅连忙见好就收地松开手道:“你也晓得他那一点就着的脾性,我若不及时摁住他,他非得把大理寺掀了不可。” 穆隐深不以为意道:“掀了岂不正好,免得你放着高床软枕不睡,跑来自讨苦吃。” 卫寒阅「啪」地拍了下他脑门道:“少罗唣,快点腾地儿。” 穆隐深皮糙肉厚,被他拍一下连点印子也不见,只将他双手拢住,果然这一会工夫便冷得寒玉也似。 男人闷声问道:“我与他……哪个更入你眼?” 卫寒阅自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轻飘飘道:“他脾气那样暴,我自是更欢喜你的。” 穆隐深晓得他的甜言蜜语九伪一真,却每每甘心入彀,问道:“当真?” 卫寒阅面无表情地抽出手道:“再不走我便更喜欢他了。” 作者有话说: :《礼记·月令》 可恶啊,最近存稿箱总是出bug设定十八点发布也不发…… 让我康康卫令君的魅力值有多少(探头) 第21章 非典型死囚(2) “开始罢。” 送走了难缠的穆隐深,卫寒阅尚未将挂在木栏上的锁自行扣上,便闻得一阵又急又沉的足音愈来愈近。 视野中蓦然出现一只古铜色的大手,掌中一处凹凸不平、狰狞可怖的陈年伤疤,五指甚长,指茧粗粝,骨节如刀,右手拇指扣了枚象牙雕隼头扳指,猛禽怒目圆睁,饱含野性力量。 来人单手攥紧发力,缠着木栏、连着锁头的粗壮铁链竟「铛」一声环环断裂,寒光冽冽的断铁滚了一地。 卫寒阅:“……” 他有些无奈道:“你的展翼术白练了?隔着老远便听着足音了。” 卫辘轳听闻他太庙纵火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哪里还顾得上隐匿踪迹,一路疾行喘得粗重道:“回国公府。” 卫寒阅摇头道:“我可是犯了十恶,依《广隆律》,谋大逆已行者不分首从皆斩,如何还能回府?” 卫辘轳气得太阳穴突突跳道:“我可不是穆隐深那个蠢货,你莫拿这些文绉绉的话糊弄我……什么劳什子律法,我只晓得假若没你,这《广隆律》连问世都不可能,如今还约束起你来了!” 他越说越激愤道:“总之你若执意留在此处,我便也烧一烧太庙,一同下狱便是!” 他看起来好似颗要爆丨炸的炮丨弹,卫寒阅只轻声唤道:“猃猲。” 火冒三丈的卫辘轳仿似陡然教一盏甘润的春茶荡涤了喉咙,又教淋了桂花蜜的糯米凉糕噎了满口,余下的愤懑半个音也吐不出来,只知睖向卫寒阅。 猃猲,猎犬也。 卫辘轳原也不唤此名,他无父无母,亦无姓氏,从前在虔州宝帐岭占山为王,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匪,时人呼之为「梼杌」,莫敢撄其锋芒。 纵使几方势力为了虔州这块肥肉争得头破血流,却竟无人去招惹他。 除了卫寒阅。 他驯服了梼杌,将自己佩剑的名字赐予他,又给他取了个说不上是昵称还是别号的称呼。 这也是卫寒阅何以命他去剿匪的缘由——匪王剿匪,自是手到擒来。 他称卫辘轳为猎犬,卫辘轳非但不怒,反倒欢喜得很。 卫辘轳觉得连名带姓唤「卫辘轳」显得生分,便与卫寒阅定了约。 但凡卫寒阅称他「猃猲」,便可以要求他做一件事,他绝无二话。 且不限次数。 自然了,便纵卫寒阅不这般唤他,他也是无有不应的……不过是作为一点亲昵暧昧的乐趣,何况卫令君熟谙训犬之道——给点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甜头何乐而不为? 卫寒阅目下这样唤,卫辘轳憋闷得要命,却唯有咬牙道:“但请吩咐。” “勿再劝我出牢狱。” 卫辘轳心中窝着火,双目都染了赤红。 卫寒阅转身坐回去道:“你脚程快,只须回府替我取衾褥与盥洗物事来,旁的穆隐深自会安排……一炷香之内回来,便赏你在此留宿。” 卫辘轳又掰断了一根短横栏,默然半晌后方提步向外头去。 不消眨眼工夫又返回,人高马大的男子却似是快被卫寒阅气哭了,红着眼强调道:“我并非是为同你困觉才去的。” “我晓得,”卫寒阅也正色道,“猃猲。” 这一声不含任何环环相扣的用心,单纯仿若情人间亲密的絮絮低语,卫辘轳的铁石心肠也要被这一声缠得化作绕指柔。 除了顺着卫寒阅,他别无他法。 —— 国公府自有轩车,倒不必卫辘轳一路扛着细软来,只须将箱箧装车,至大理寺前再卸下即可。 卫寒阅府中的一众侍女小厮见卫辘轳如此难免惶恐不安,卫辘轳不便解释,遂只吩咐他们一切如旧,留守府中,切勿自乱阵脚便是。 —— 卫寒阅在一旁抱着拂菻手炉,优哉游哉地望着卫辘轳将那石床上上下下擦得锃光瓦亮,而后打开箱箧铺床,就绪后又掏出几个汤婆子塞进里头。 卫寒阅的寝衣他也带了一身来,甚至还捎了一幅绡帐,将栏杆外的视线阻隔得干干净净——即便这一条窄道上唯有另一端住了一位人犯——谁都休想窥伺卫寒阅。 卫寒阅更衣睡下,卫辘轳却未与他同床,这牢房四面透风、不见日光又没有地龙,早春二月的凉夜可不是闹着玩的。 外头窸窸窣窣地响了响,卫辘轳掀帐出去,便见穆隐深一手一个炭盆站在外头,盆中搁了未燃的红罗炭。 他冷着脸接过炭盆,心中对穆隐深的埋怨简直不可胜计——九五之尊富有四海,却连个人都护不住。 穆隐深忍不住叮嘱道:“这炭虽无烟尘,他也闻不得,搁在他腿侧,切勿对着脸。” 卫辘轳笑得嘲弄道:“用你废话。” 他毫不犹豫地回了牢房,将穆隐深关在外头。 要守便守罢,左右今夜给卫寒阅拨炭取暖的是自己,他穆隐深只能在外头眼馋。 —— 卫寒阅窝在软绵绵的云衾内,陷入了一场经年长梦。 远在七年前,距离大阅立国尚且遥遥无期的,大夏乾贞三十年。 —— 【阅崽,醒醒呀喵,阅崽?】 卫寒阅悠悠张开眼,入目便是脱了漆的房梁上盘曲交结的蛛网,彩绘斑斓的藻井褪了色,远方似有夜枭凄厉的嘶叫,更远处反倒又羼杂了丝竹管弦之声,因遥远难辨,便恍若气若游丝之人的呻丨吟。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大致环视一圈,便知目下应是处于一间废弃殿宇之内,地毯、床铺、陈设均蒙了厚厚的尘灰,扃牖都破了洞,阴风呼呼地灌进来,厉鬼哭号一般。 又垂首端详一番自己身上的衣着,平平无奇的墨色窄袖缺胯袍,头顶似是戴了冠,只是殿中并无铜镜。 这个系统并无原身设定,每个世界都是宿主用自己的身体穿越,只是年龄、身份皆由系统按照世界运行规律与逻辑设定,现下卫寒阅察觉自己的身体状况较之上个世界好转许多,那种随时便要一命呜呼的倦怠感消失了,想来应是完成任务后系统能量充沛、泽及宿主的缘故。 小克蹲在他脚边像辆小坦克,卫寒阅以目相询。 【崽啊,咱们现在是在一个叫大夏的国家的冷宫里,你的身份是看守冷宫的小司宫。】 —— 卫寒阅感受了一下,并未缺少什么部位,看来自己这小司宫并非货真价实的,不过是披了件司宫的衣裳罢了。 【那这次是以大夏皇族为目标?】 【不是……】 —— 【大夏国祚绵延将近三百年,气数已尽,无法提供能量了,所以咱们得去找……新朝的皇族……】 卫寒阅:“……” 也罢。 【那传送吧,去找未来的新朝皇帝。】 【好哒。】 偏偏天不遂人愿,卫寒阅正做好准备原地消失时,殿门却猛然被人推开了。 一位步态颤巍巍的老司宫耷拉着眼入内,身后还跟着五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司宫,见了卫寒阅,老司宫浑浊的眼珠里撕开一道微茫到转瞬即逝的精光道:“你,随我来,太子殿下召见。” 卫寒阅:“……” 思索了一下同时消失在这六人眼前而不惹风波的可能性,卫美人决定暂且去见一见这位大概率是末代储君的「太子」。 —— 小克早在门开之时便机灵地躲到了阴暗的角落处,有毛色遮掩,自然无人察觉。 卫寒阅便在去东宫的路上暗自与它隔空对话。 【小克,我现在多少岁?】 【喵应该是十七岁吧。】 【等会应付完太子,我找个机会咱们就离开这,你随时听我信号。】 【明白!】 卫寒阅抬眼仰望宫阙楼阁仿佛黏连着无垠夜空的金顶,只觉眼前连绵的殿宇似蛰伏的病狮,再也无法带动穷途末路的王朝重整旗鼓。 果真是日薄西山,连权力中枢都弥漫着浓稠的死气。 他无声低下头,巧士冠也随着这一动作微微前倾。说起来他自醒来以后便总觉头顶有些细微的痒意,只是目下无镜可照,他又戴着冠,便只得留待日后。 一行人入了东宫,远远便有懒懒散散、不成音调的乐声传来,以卫寒阅之音律造诣,也只能勉强辨别出这奏的乃是《玉树后庭花》,本便是濮上之音,因乐师们的散漫态度与生疏技艺便显得愈发不像样子,听来几乎是对心灵的摧残。 那太子殿下能忍受这样荒诞的演奏,要么是心性坚忍异常,要么便是其人比这乐曲更荒唐。 门一开便是浓郁呛人的酒气,珍品九霞觞应是被人牛饮一般泼入喉间,才将空气都熏得这样烈性。 如卫寒阅这般一杯倒的,简直要在这样刺鼻的酒气中醉去。 毋怪乐师们不上心,想来即便是卫寒阅此时替了某位乐师的位置,那酩酊大醉的太子也难以分辨了。 年轻的大夏太子魏风飏倚在罗汉榻上,大夏皇族本是西北猃狁入主中原,故而他亦生得高鼻深目,颇有异域胡相。 老司宫将人带到便蹒跚着退了下去,魏风飏掀起一双醉醺醺的饧眼扫了扫这六位小司宫,而后一指地上一字排开的六把剑道:“开始罢。” 卫寒阅尚且一头雾水,身侧小司宫已然拾起剑向他刺来!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非典型死囚(3)【倒v开始】 “你?” 幸而卫寒阅虽非武学高手, 拿捏这毫无功底的小司宫仍是如探囊取物的,他一面假作不会武一般提剑左支右绌地防御,一面留意观察其余四人。 魏风飏的目的并不难猜,无非是些草菅人命的怪癖, 看着这几个小司宫为了活命而相互屠戮罢了。 也毋怪那老司宫去冷宫凑人, 想来宫中的小司宫们要么死在这样的被迫械斗中, 要么无比幸运地逃出宫去了。 未几,那四名司宫身上多多少少都负了伤,卫寒阅这厢二人倒格外太平,瞧着有来有往, 却一滴血也不见。 魏风飏原本已腻烦了这样的把戏,想寻些新乐子, 便只是心不在焉地瞧着,手中黑釉酱斑盏晃啊晃, 而后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放缓, “停,”他将酒盏随意一抛, 在清脆的碎裂声后指了指卫寒阅道,“你留下, 其余人下去, 曲子也不必再奏了。” 那五名小司宫劫后余生,纷纷于电光石火间退出内殿, 教坊司诸人亦紧随其后, 徒留卫寒阅与这混世魔王面面相觑。 魏风飏又斟了一盏道:“上前来给孤瞧瞧。” 卫寒阅将剑一掷, 不动声色地走近他。 魏风飏一饮而尽道:“学过功夫?” 他既已看破, 卫寒阅亦坦然:“略通一二。” 二人一坐一立, 卫寒阅没规没矩地这样俯视他, 魏风飏也不恼,只拿醉眼端详眼前人。 “生得不错,往后便留在东宫当差罢……你叫什么?” “小屉子。” —— 对于魏风飏抛出的这根携着殊荣的橄榄枝,卫寒阅只当绊脚石。 他想不通对方何以不眠不休不食,唯将烈酒当水灌,使得他也唯有一旁陪侍,始终寻不到遁逃的良机。 “小屉子,”魏风飏瞧着分明烂醉如泥,口齿却难得清晰道,“孤赏你酒喝,你要是不要?” 卫寒阅只垂眸道:“贪杯误事,当差不便。” 他从不自称「奴才」,也不躬身屈膝,亏得魏风飏也是个放浪形骸的,否则必不能善了。 魏风飏饶有兴致地扫了他两眼道:“那巧士冠戴着累赘死了,孤准你摘下。” 卫寒阅亦觉得那冠帽压得他颈项乏得很,便从善如流地松了系带脱了巧士冠,而后便见到魏风飏瞳仁一缩,仿若被踩了尾巴似地迅速别过眼去。 卫寒阅:“?” 魏风飏耳根涨红,不自在地干咳一声道:“你想离宫。” 并非疑问语气,也不等卫寒阅回话,他便兀自喃喃道:“宫禁松懈,这些狗奴才都散得七七八八了,孤从不强留,不过孤今次倒想试试……” 卫寒阅想将酒盏扣他脑袋上。 魏风飏陡然起身,一把钳住卫寒阅手腕道:“走,随孤跑马去!” 卫寒阅:“?” 且不说外头更深露重……这劳什子太子是醉驾! 卫寒阅原以为他说的跑马是在宫中兜两圈便罢,却未料二人一骑竟直接驰出皇城,直奔城郊凤管山去了。 被魏风飏双臂搂在身前,卫寒阅便察觉这疯子瞧着荒淫无度,手臂与腰腹却精瘦紧实如铜铸,控着缰绳的手凝定有力,并不似料想中那般被酒肉掏虚了身子。 骏马停驻于一处峭壁前,魏风飏翻身下马,又跟抱小孩似地将卫寒阅逮下来。 他在飒飒西风里灵活地飞上崖边唯一一棵枫树,摘了片枫叶边撕着玩儿边道:“孤要在树上赏风赏月,你便在下面候着罢。” 卫寒阅也不与他争辩,只仰首凝睇天际那一弯毛茸茸的孤月。 初三,距离满月尚有十数日,不甚适宜赏月。 只是美少年合袂立于山间,衣带当风,两靥间似有清愁,实在胜却世间无数皎月清圆的良夜。 他尚未长成,五官仍蕴着几分青涩稚嫩,却已是如诗眉目倾国色。 卫寒阅看似神游天外,实则默默唤了小克。 【考验你能力的时候到了,小克。】 【喵喵喵?崽你又要玩什么千钧一发的挑战啊!】 卫寒阅偏头望向魏风飏道:“殿下,我想要那朵花。” 魏风飏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便见一朵藕荷色小野花正在崖壁间顽强生长,形态瞧着无甚稀罕,并不堪与卫寒阅之貌相配。 他自然不动,一面撕枫叶一面笑道:“你倒使唤起孤来了,好大的胆量。” 卫寒阅好似并不在意他这样吊儿郎当的态度,仍轻柔而坚定道:“我想要那朵花,殿下。” 魏风飏折叶脉的手掌顿了顿,又继续,可不过斯须他便撂开这片被他剥皮抽筋的残叶,从树上跳了下来。 卫寒阅立在树南,那花却在树北,魏风飏几步上前握住花茎时,灵敏的双耳蓦地捕捉到碎石松动的轻响。 他霍然回首。 原本离崖边尚有一尺之距的卫寒阅,不知何时已半踩边缘摇摇欲坠,见魏风飏目光射来,少年唇边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竟神似那穹中新月。 魏风飏那面具一般的淡笑第一次龟裂,他眉头紧锁向卫寒阅飞身而来,却只能目睹软韧的发梢掠过掌心。 崖下浸在暗夜中的深渊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吞没了小小的少年。 魏风飏仍跪在崖边张着手,天地间却再捕捉不到卫寒阅的身影。 百丈悬崖,又是夤夜,便纵魏风飏目力通天也难见崖底情形,自然不晓得,在卫寒阅脊背与深潭水面接触的前一刻,整个人便猝然不见了踪影。 如同一缕青烟般不留痕迹,甚至未曾惊起半丝涟漪。 —— 团州。 飞速下落瞬间停止,卫寒阅头脑有一瞬的空白,缓了几息方徐徐睁眼。 入目便是一双难掩愕然的墨眸。 卫寒阅:“……” 【小克。】 小狸奴无比心虚地喵了一声。 【你把我传送到未来皇帝的腿上了?】 【喵阅崽……都怪、都怪这死小子站的地方不对!】 卫寒阅同对方尴尬地僵持了片刻,终是迟钝地眨眨眼,从他怀中翻身下来,居高临下地打量对方。 【怎么看着年纪不大?】 【他现在才十五岁呢,名叫穆隐深,父母因旱灾和饥荒都去世了,他原本在镖局送镖,可是前些日子县太爷要强占他家土地,他不答应,就和几个衙役打了起来,偏偏那几个酒囊饭袋打不过他,又回去搬了救兵,这下几百个人围殴他一个,腿断了不说,差点命都丢了。】 卫寒阅这才察觉自己并非落在室外,而是在穆家卧房,且他方才恰好压在穆隐深的伤腿上。 “呃……”这是五更天便起身了……还是压根没睡? 【小克,我有点饿,咱们有钱吗?】 【当然有,走之前我去钱监装了好多!】 只是身上的司宫装扮委实有些惹眼,卫寒阅须得换身朴素些的。 穆隐深尚未从天降美人的意外中醒神,便被美人踢了踢膝盖。 美人环臂俯视他,仿佛很是想做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可那倨傲实在被可爱的骄矜抢了风头。 “给我找身没穿过的新衣裳来。” 穆隐深一言不发,也不动。 【他是聋哑人吗?】 【应该……不是……】 卫美人被拂了面子,有些不想走进度了,当下便兀自向外去——管他做不做皇帝呢。 他坠崖之时巧士冠随之脱落,是以穆隐深一直以意味难明的目光注视他的头顶,便未曾及时回应,此时见他面色疏离下来,连忙老老实实被薅羊毛道:“在东间第二个箱笼里。” 卫寒阅恍若未闻,步履也未放缓,穆隐深急忙从短榻上下来,拄着拐杖追上他道:“我去给你拿,你稍等一会。” 卫美人这才不疾不徐地回过身睇视他道:“还不快去?” 穆隐深又拄着拐去翻箱倒柜,卫寒阅百无聊赖地将肩上的小狸奴逮下来揉,却见小克的圆眼珠也时不时往自己头顶瞟。 他心中疑窦愈深,可穆隐深已然取了衣裳出来道:“你去换罢,我……我去外头等着。” 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国之将亡,民生凋敝,即便穆隐深做镖师有些积蓄,却也无处花费,一应陈设均朴素低廉,且约莫是独居久了,连一面铜镜也无。 卫寒阅换上粗布麻衣,面无表情地挽了挽多出的衣袖。 十五岁的少年尚未完全长成,二人身长倒是相差无几,只是穆隐深骨架大,双肩比卫寒阅宽一大截,倒显得年长两岁的卫寒阅像穿了父兄的衣裳似的。 中衣仍是他身上原来穿的,司宫服虽远不如上个世界的衣料昂贵细软,可到底是禁中所制,远非民用可比。 饶是如此,卫寒阅身上仍有些刺刺挠挠的麻痒感,并不严重,却总令人不适,手腕已被摩擦起薄红,足以想见前胸后背也难以幸免。 他走出房门,已不见穆隐深踪迹,也不知他一瘸一拐地能去哪。 卫寒阅饥肠辘辘,得去觅食了。 路过院中水井的时候,他原想照一照,瞧瞧自己头顶究竟如何了,可旱灾积威甚重,井中水位低得他委实照不分明,遂只得放弃。 已近拂晓,本该是最热闹的早市之时,街上却唯有零星几个小摊位,想来这小镇委实不堪天灾人祸的荼毒,做小本生意的更是光景惨淡。 煮抄手的小贩在袅袅白雾中热情招呼卫寒阅道:“这位小郎君,来碗抄手罢?” 卫寒阅本有些意动,可视线落到前头摊位上的冰雪冷元子时,便果断放弃了热辣油汪的抄手,兴致盎然地去买冷食去了。 小克:“……” 【阅崽!不可以早上空腹吃凉的!】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非典型死囚(4) “是。” 卫寒阅却已站定在笑呵呵的老妪跟前, 乖乖将小克贮存在空间里的五枚铜板递给她道:“婆婆,我要一碗冰雪冷元子。” 老妪在镇上居住数十载,自然晓得眼前异常貌美矜贵的小郎君绝非这穷乡僻壤能养出来的,许久未见新鲜面孔了, 她状若无意地扫了眼卫寒阅头顶, 笑得格外和蔼慈祥, 给卫寒阅盛了满满一碗,又将他掌心合拢道:“今儿开张,郎君是第一位光顾的,阿婆请你吃。” 卫小郎君怎好意思大冷天吃老人家的白食呢, 连忙要将铜板给她,老妪却只是摇摇头笑道:“郎君若觉得不安, 可否让我老婆子摸摸你的头发?” 卫寒阅踌躇少顷,便点头允了。 老人家的手枯瘦干瘪, 轻轻抚了抚卫寒阅的发鬓, 乌青的双眼微微有些湿润道:“我那小孙儿若还活着……也同郎君一样年纪了。” 她见卫寒阅捧着碗的指尖被冰得泛红,便道:“露天冷, 郎君快些回家吃罢。” 卫寒阅便点头,又保证道:“我明早将碗还来。” —— 穆隐深在厨房里熬了碗清粥, 端出来时便见卫寒阅坐在屋顶上, 那只小狸奴伏在他身侧,背上搁着只粗瓷碗, 稳稳当当跟杂耍似的。 穆隐深:“……” 卫寒阅吃得欢畅快活, 全然忘却了自己的豆腐渣肠胃, 任由小克为不省心的崽着急上火。 【阅崽, 穆隐深熬了粥, 你也喝点吧。】 【冰雪冷元子好吃。】 【要不咱们再去买碗扁食吧, 热腾腾的多香啊。】 【冰雪冷元子好吃。】 【……】 一碗冰雪冷元子下肚,卫寒阅将碗从猫背上端下来,揉揉饱胀的胃,小声打了个嗝。 他含含糊糊道:“小克,我困。” 小克本以为他只是一夜未眠而疲累,可一抬眼便见他双颊飞着两朵灯笼似的彤云,神色也恹恹的,便知大事不妙。 卫寒阅倦得很,干脆在屋顶上侧躺下来,鸦青长睫渐渐低垂,竟是睡了过去。 【阅崽,阅崽你怎么啦!】 小克绕着他直打转,叫声愈发尖锐凄厉,穆隐深拄着拐费力奔出来时,便见奓毛的小狸奴拿脑袋去拱卫寒阅脖颈,可少年仿佛昏迷一般毫无反应。 他当即想去架梯丨子,可蓦地意识到自己当下还是个跛足的废人。 穆隐深稍作思忖,便回房去从箱箧底部翻出个上锁的木匣,开启后里头有两枚色若青雘的丸药。 是他去岁走镖时偶然自一位柔然商人手中得来的,用后可立使伤处于三个时辰内痛感尽失,代价便是三个时辰过后须得承受十倍痛楚整整一昼夜。 他吞了一丸,扔开拐杖,连梯丨子都不必搬,在庭中老槐的树干上使了一记借力飞踢便上了屋顶。 卫寒阅已有些意识模糊,只察觉额上传来干燥温暖的触觉,他身上冷得厉害,便难免贪恋热源,贴着穆隐深娇气又依赖地哼了声。 穆隐深眉头笼着阴云,卫寒阅前额灼烫得令人难以忽略,须得尽快请郎中来。 医馆的老郎中正在院内打太极呢,便被风风火火的少年近乎挟持般请回了家。 床上的人隐在床幔之后,只露出纤软剔白的皓腕与柔若无骨的素手,老郎中便误以为这是位小娘子,垫了帕子细细诊脉后拈须道:“这位姑娘应是邪风侵体以致起了高热,老朽开剂方子便好,只是她身体底子甚是薄弱,必得好生将养,否则一旦落下病根,便有积重难返之虞。” 穆隐深颔首致谢,又纠正道:“他并非女子。” 老郎中一愣,心道这样肌骨莹润的男子自己在镇上行医数十年可从未见过,穆隐深这小子瞧着木讷沉闷,原竟是个断袖? —— 卫寒阅苏醒时已是暮色四合,余晖柔柔铺满内室,冷白的窗棂都被洒上一泓暖烘烘的金黄流光。 【阅崽你终于醒啦,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卫寒阅额上出了层退烧后的薄汗,虚弱地摇了摇头道:“穆隐深呢?” 【你晕过去之后,那小子不知道开了什么挂,健步如飞的,可不久前又把自己关进东间了,我偷偷去看了眼,他躺在床上浑身跟从水里拎出来似的,疼得差点把自己的手咬断!】 “呃……”卫寒阅还是有些萎靡,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便是翌日卯时,卫寒阅身上松泛许多,思及碗还没给阿婆还回去,便欲起身下床。 穆隐深便在此时拄着拐挪进来,面色比卫寒阅这个小病秧子还惨淡道:“如何?可好些了?” 声线喑哑得宛若砂纸打磨过一般。 卫寒阅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身上仅剩些无伤大雅的疲乏,他点点头道:“我得去把碗还给卖冰雪冷元子的婆婆。” 穆隐深连忙摁住他手腕,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又飞速移开道:“你尚未痊愈,我去罢。” 卫寒阅见他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狐疑道:“我自己去罢,你看起来需要去医馆瞧瞧。” 穆隐深摇头,勉力挤出一点宽慰的笑意道:“并无大碍,你先歇一会,我去去便归,再给你买一碗糖蒸酥酪,好不好?” 卫寒阅点头,目送穆隐深出门,不禁嗟叹道:“开国皇帝都像他这般,断了腿疼得发抖也要东奔西走么?” 小克:“……” —— 药效未过,穆隐深五指紧得几乎捏碎拐杖,方能面色如常地走街串巷。 他按照卫寒阅的描述,将碗还给昨日那老妪,对方见他并非昨日的小郎君,而是从前穆家的独子,一时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却只是接过碗,开始拾掇摊位。 早市才开不久,穆隐深不解道:“为何现在便要收摊?” 老妪喟叹一声道:“咱们双鱼镇的太平日子没多久了,我女儿昨儿来信,说孙新丰的大军已到匡州边界,不日便到团州,我得去投奔她了,你也抓紧逃命罢……带上那位郎君。” 穆隐深勉力自剧痛中分出心神来辨别她话中之意,携着满腹心事回了家。 —— 卫寒阅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喝酥酪,见穆隐深切了碟葱花便要往锅里倒,连忙提醒道:“少一些啊。” 穆隐深一惊,又将碟子搁下,卫寒阅凝眉咕哝道:“怎么魂不守舍的。” 小克贴心地将少年与老妪的对话复述了一下。 【依照人设,穆隐深腿好后就会投入孙新丰麾下了。】 卫寒阅若有所思。 【那他现在不就已经有参军的打算了?】 【嗯嗯。】 晚膳时,卫寒阅抿了口木薯粥,接触到唇舌的瞬间却怔了怔,又不动声色地再抿了一口。 穆隐深忙问道:“不合口味?” 卫寒阅摇摇头道:“只是味道熟悉,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穆隐深捏着竹箸的手紧了紧,近乎冒昧道:“是朋友吗?” 卫寒阅颇为讶异地望了他一眼,而后稍稍扬起一点新月似的唇角道:“是一条小狗狗。” 暧昧得不像话。 穆隐深立时便觉有团吸饱了水的棉花盘踞在喉口,他无法将卫寒阅口中的「小狗狗」具象化,却觉有条狗尾巴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地来回摇摆,而卫寒阅亲疏分明的态度令他一败涂地。 卫寒阅不知他为何忽然蔫头耷脑的,只转而揣着明白装糊涂道:“我见你家中并无双亲,那如何谋生呢?” 穆隐深登时整衣敛容,无比诚恳道:“我在镖局有一份活计,平日用度也不多,有些积蓄……” 卫寒阅:“……” 怎么像对天子述职的诸侯似的。 他又问道:“那……大争之世,你可有别的打算?倘或镖局倒了呢?” 穆隐深缄默不言,未几摇了摇头道:“尚无。” 【他怎么ooc了?】 【阅崽,我觉得他可能是……放心不下你……他要去做小卒,睡的是大通铺,还要听人号令、不能擅自行动,怎么照顾你呀?】 【我们才认识不到三天,有什么好顾虑的?】 小狸奴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手背,很是深沉沧桑。 【三天已经够久啦。】 —— 卫寒阅这几日又是奔波又是风寒,头顶的发髻始终束着,委实有些不舒服。 可这司宫发髻缠绕编系颇为繁复,他又瞧不见头顶,便坐在床上对穆隐深道:“帮我拆一下发髻。” 穆隐深愣了愣,而后眼神莫测道:“好。” 他看着笨手笨脚,动作却小心谨慎,将卫寒阅的发髻一一拆解,直至尾指指节不慎擦了下卫寒阅发顶的…… 卫寒阅仿似一只被野狼嘬了一口长耳朵尖尖的小白兔,几乎是瞬息之间便弹到床榻最内侧,不敢置信地诘问道:“你方才做什么了?” 穆隐深还维持着抬手的姿势,也是一头雾水,只得先磕磕绊绊地赔礼道:“抱歉抱歉,我、我扯痛你了吗?” 自然并非痛感……卫寒阅方才只觉一股惹人酥麻的电流从头顶瞬间贯通四肢百骸,险些连嗓音都变了调,他渐渐察觉异常,警觉地竖起耳朵道:“给我拿面铜镜来。” 穆隐深见他急得眼圈都红了,瘦瘦一只窝在墙角防贼一般望着自己,瞳仁里卧着一汪盈盈的清泪,心简直被那湿漉漉的泪花烫得融化,赶忙安抚道:“好好,我这便去,你别急!” 他开了箱笼,翻出面闲置许久的菱花镜——那还是他母亲在世时常用的——回身递给卫寒阅。 作者有话说: ·猫的眼睛看不出红色,但小克是智能的,不是一般喵—— ·没有那种神药,都编的; 今天学校又有病例了,或许解封那天会激情万更,前提是解封在完结之前、 第24章 非典型死囚(5) “痛觉屏蔽的代价。” 卫寒阅揽镜自照, 镜面移至头顶,便见如蓬云乌发的中央簇着……簇着一朵乳白色的小花。 花茎唯有半指长,堪堪托起花朵,花瓣薄如蝉翼, 几近透明, 在他吐息一起一伏间怯生生地蹙缩又舒展, 柔柔弱弱地护住内里的鹅黄花蕊,花药饱满,仿似随时便会涌出晶莹的花露。 “呃……”卫寒阅深吸口气,阴恻恻地揉了揉小克的后颈皮。 【解释一下?】 【崽……这、这是上个世界痛觉屏蔽的……代价……】 小克声音愈来愈小。 【那为什么我戴帽子梳头发一点感觉都没有, 穆隐深一碰我反应那么大?】 【不只是他呀……只要人碰都……但是除了人类之外,碰到别的、或者你自己碰都不会有反应的。】 【拔掉会怎么样?】 【不能拔啊嗷嗷嗷会死!】 【有没有办法把它藏起来?】 【有是有……但是药水还在临床试验期, 随时可能出现问题,而且只能让别人看不到……一旦碰到, 你还是会有感觉的, 那还用吗?】 【用。】 【不过阅崽,你有没有觉得头上有朵小花好可爱哦, 你本来就是天下第一可爱,现在是天下第一无敌爆可爱!】 【……】 卫寒阅总觉得小克对他有些老父亲般的慈爱滤镜……头上这朵花显得他一点都不酷炫, 必须藏起来! 他拿下菱花镜, 穆隐深眼睁睁瞧着那朵柔润微颤的小花瞬间消弭无踪。 穆隐深再不敢看,担心卫寒阅不高兴, 老老实实提议道:“我烧些热水来, 给你沐浴?” 卫寒阅尚为自己头上长了朵看起来涩涩的小花而沮丧, 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看得穆隐深指尖更痒了。 好想揉揉他的头发。 —— 二人分房而寝, 穆隐深殊无睡意, 干睁着眼满脑子都是猝不及防出现的卫寒阅。 自己何以如此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与自己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又何以本能一般对他纵容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相识仅仅三日便在规划余生时将他置于首位……十五岁的少年心中唯有一些朦胧的、雾里看花般的预感,情窦初开令他茫然,十五年的冷心冷肠骤然涌起如此深重的情意更令他无所适从。 而抛开情愫,身体上某些从未有过的感觉最令他羞愧难当,只觉自己低贱至极,对着皑皑白雪一样干净柔软的卫寒阅…… 他并不惊异于自己会对卫寒阅情根深种,在他看来,对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对他充满从未有过的、罂粟似的强烈吸引力。 他无法否认卫寒阅生就得天独厚的惊世之貌,可第一眼时心口处传来的风雷震颤般的悸动,却似乎远远超出皮相与容貌所能产生的能量。 仿似被初生的小金丝雀用羽毛湿漉漉的脑袋撞了下胸腔,这世上雀儿那样多,却再没有第二只这般可爱可怜的小金丝雀,或许也不是小金丝雀,而是小凤凰、小狐狸、小奶猫、小蝴蝶…… 穆隐深简直无颜面对卫寒阅,唯恐对方会觉得自己轻浮,在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形下便妄谈爱意。 一整宿少男怀春总是诗,翌日他五更即起,将家中里里外外又洒扫一遍,只是动作轻得很,不会惊醒任何一场酣然好梦。 午时已过,仍未听见卫寒阅有任何起身的响动,穆隐深粥都煮过好几锅,担心他身子又不爽利,遂轻轻叩了叩门。 毫无回音。 穆隐深又稍稍加了点力道,屋内仍是阒然一片。 他眉头渐渐锁起,想出口唤一声,却猛然意识到……他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支吾半晌也只能干巴巴憋出一句道:“你可起身了?” 声音不算小,却仍未有回答。 穆隐深只得说了句「我开门了」,便将门缓缓推开。 晌午的日光在屋内氤氲出一片朦胧的光雾,恍然间如霭霭春浓,只是原本应当沐浴在暖阳中的那个人却失了踪迹。 穆隐深未来得及去给他裁制新衣,更无机会徐徐剖白心意,甚至……尚未来得及询问他的名姓。 洛神偶然之间落在他怀中,可他一无所有、鄙陋伧俗,洛神便振衣而去、未曾留与他只言片语。 不,还是有的。 穆隐深视线落到枕边那张三寸见方的月华笺上,两行韧筋修骨的行书赫然在目。 “多事之秋,岂言无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之志耶?” —— 却说卫寒阅昨夜同小克细细了解了一番目下局势。 团州大战在即不宜久留,可下一步的落脚点尚无头绪。 最终选定了地处东南的虔州,此地占据天险,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本属成博节度使赵久龙辖区,只是此人并非良将,为人亦刚愎自用,以致南边的河西节度使孙新丰与北边的昭武节度使钱弼忠皆蠢蠢欲动,纷纷率军向虔州浩浩荡荡而来。 “唔……”卫寒阅若有所思道。 【也就是说,如果咱们去虔州,一旦开战,也得找这俩其中之一做保护伞?】 【理论上来说是……不,还有个人,据说是宝帐岭的山大王,人称「梼杌」,软硬不吃,赵久龙在他那不知碰了多少钉子,比当官的横多了。】 【软硬不吃?】 【阅崽……】 【去宝帐岭。】 【崽……】 【这次再把我传送到梼杌腿上,我就申请废物系统回收。】 【喵呜呜呜。】 —— 出现在宝帐岭主峰半山腰时,卫寒阅有些诧然。 以常理而言,山中自应比山脚寒凉些,可卫寒阅置身其中,却几乎感受不到独属于暮秋的风急天高,反觉出仲春般的和暖恬适来。 且他四下环顾,发觉自山脚自接近山顶处均有高低错落的小木屋,远眺周边山峰,落户的人家亦星罗棋布,木屋炊烟袅袅,商铺鳞次栉比,竟比许多小城镇还要繁盛。 【崽,但凡在宝帐岭安家的百姓,都受梼杌庇护,咱们所在的主峰是梼杌和他手下人驻扎的地方,也是整个宝帐岭最热闹富庶的中枢。】 卫寒阅一壁向上攀登,一壁试图寻找客栈,却始终一无所获。 【这里没有客栈的阅崽,为了提防朝廷的鹰犬,梼杌有令,但凡上了宝帐岭的,均是要在山中久居的,得在山脚当值的守军处登记、搜身、画像,所以进山容易,要离开很难,咱们是空降半山腰,不然也是要走流程的。】 说话间已至一处仿佛人力削平的开阔地,只见灯盏满目,烛火摇曳,各色摊位琳琅满目,衣衫轻薄的男女老幼穿行其中,好一处摩肩接踵的不夜天。 卫寒阅兴致勃勃地融入其中,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衫也被凝霜垒雪似的白腻肌肤与得天独厚的芝眉露目衬得宛若霓裳羽衣,实难不吸引这些粗犷山民的视线。 卫寒阅对作为目光焦点之事早已不以为异,只立于首饰摊前细细挑选,俄顷便发现金银成色俱不逊于绝大多数民制,甚至可与官制媲美。 他挑了两只一模一样的象牙雕隼头扳指,虽要价不菲,可卫寒阅自用的向来为有价无市的珍品,并不惯于退而求其次,且他拇指细瘦,也戴不上。 ——另有他用。 继续朝前逛,便渐渐出现一些身前举着木牌、上书姓名技艺之人,为的是寻觅雇主做些短期或长期的活计。 卫寒阅视线飞速扫过去,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位木牌上书「周凭轼,伐木,置宅」的。 他眼神一亮,抬眼望向木牌的主人,是一位同穆隐深年纪与身量皆相仿的少年。 即便与卫寒阅对视,也未见半分希冀之色,仿佛笃定卫寒阅不会选他。 可卫寒阅打量他一会子,偏偏点点头道:“随我来罢。” 周凭轼尚未答话,一旁同样来雇人的大娘便热心开口道:“郎君有所不知,这周小哥是在王上手下做百夫长的,今儿才第三次来,前两次有不少人请,他都推拒了,说自己只为有缘人做活。” 语气显然是不敢苟同的。 卫寒阅亦不愿强人所难,便转向周凭轼,可少年握着木板的手紧了紧,却是红着耳根点了点头。 在大娘惊异的目光中,卫寒阅与周凭轼一前一后走出了灯火辉煌的市集。 —— 若要置宅,本应先查风水,再择黄道吉日,可卫寒阅若这么拖下去,可必定要露宿街头了,遂二话不说先签了契,挑好了溪边一处空地,与周凭轼说了要求,便命其速速动工便是。 虽说年岁未足,可周凭轼仿佛天生神力,伐木时肩臂肌肉贲突,二人合抱粗的香椿,锯齿切入时竟如片鱼裂蚌,几乎难以察觉阻力。 卫寒阅百无聊赖,坐在西府海棠的树顶渐渐睡眼朦胧,周凭轼见状便提议道:“即便昼夜不休,也需至少两日工期,您若不嫌弃,可暂去寒舍下榻。” 他仿似很殷切,又补了一句道:“我并无亲朋,平日只宿在营地,陈设俱是新的。” 卫寒阅歪了歪头,下一瞬便从树上飞了下来,看得周凭轼一惊,纵然卫寒阅飞上去的时候便身子轻巧如飞燕,落地也应无甚困难,他却仍是丢了手中的活便扑过去。 卫寒阅轻飘飘落进少年怀中时难免有些茫然,而后啼笑皆非道:“这点高度摔不到我的。” 周凭轼手腕被他软嫩的膝弯烫出一片烈焰,连忙将人稳稳放下,期期艾艾道:“我、我送您过去。” 直至坐在周凭轼家客院的床上时,卫寒阅仍有种不真实感。 【周凭轼就这么放心,不怕我把他家洗劫一空?】 【阅崽,房子盖好之后,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还没想好,这里挺好玩的,先玩几天。】 是以卫寒阅得空便去山中闲逛,或赏景或为新家添置陈设,与周围邻居都混了个脸熟,而周凭轼在三日内仅回来宿了一夜,还似羞答答的新嫁娘一般将自己关在卧房里,连卫寒阅的面都不敢见。 木屋完工得很快,卫寒阅验收时惊讶地发现除了基本结构外,周凭轼连内部都布置好了,窗明几净,温馨雅致,他顿时颇为满意,可欲依约付酬时,少年却坚决不肯收了。 早在听闻他连拒数位主顾时,卫寒阅便知他很有些特立独行,当下便不再勉强,只将先时买下的扳指之一赠与他,抢先道:“谢礼,你是要拂我的面子?” 周凭轼脸又红了,双手接过扳指,心知这扳指价值比自己的工钱高出许多,无功不受禄,他便顺势道:“我厨艺尚可,您若不嫌弃,这月的饮食我也可揽下。” 卫寒阅有些意外地瞧他一眼,施施然道:“那便有劳了。” 第25章 非典型死囚(6) 随手加更。 周凭轼虽成了卫寒阅的厨子, 可也仅此而已,饭菜出锅后他便自觉地回营地去了,而后一人一猫便可惬意享用佳肴。 这日周凭轼去溪边叉了几条鲈鱼来,动作利落地刮鳞、开膛破肚、剔骨、腌制入味后, 架起火来烤得金黄油润, 卫寒阅和小克一人一条正大快朵颐, 便见半空陡然窜出一条疾如闪电、泛着银光的水蓝色虚影。 周凭轼当即长剑出鞘,闪身挡在卫寒阅之前,而那影子在离剑尖毫厘之距时蓦地停住。 矫若灵狐、轻如雁翎,皮毛蓝得近乎万仞雪原上的海子, 甚至泛着粼粼银光,乍一看如同一头染霜裹雪的雄狮。 卫寒阅手上还拎着串鱼肉, 与它大眼瞪小眼了少顷,便绕过周凭轼, 缓缓蹲下, 将木签子朝它递了递。 不料它并不张口,只是乖顺地蹲在卫寒阅身前, 铜铃似的眼专注而温驯地凝睇着他。 “我听闻极西冰川之间有獒犬名「海蓝兽」,四爪如虎, 啸如狮吼, 一身皮毛雪白,可日光下却会变蓝, 行踪隐秘, 百年难遇。” 卫寒阅娓娓道来, 伸手顺了顺它的脑袋问道:“你是海蓝兽吗?” 周凭轼倏然开口, 语气惊疑不定道:“这是王上豢养的獒犬。” 卫寒阅搁在海蓝兽脑袋上的手稍滞, 旋即长眉一挑, 扬起一点慧黠的笑意道:“是吗?” —— 乔木生夜凉,月华满前墀。 卫寒阅好梦正酣,海蓝兽趴在他门外沉眠,鼾声与寒蛩鸣声弥散于幽寂的清夜。 有人渐渐逼近,动静却微不可察,连海棠瓣梢都未曾惊动,遑论睡得香喷喷的卫寒阅。 宛如踏云而来,唯见月晕朦朦一晃,来人已落在小木屋外,对警惕睁眼的海蓝兽招了招手。 海蓝兽站在饲主对面,又向后退了半步,尾巴直抵在门板上,才摇了摇头。 “蛤?”栗鸢般的锐利目光落在紧闭的松木门上,已而眼睑微微压低,缩成一线,犹如密云罅隙间的夜空。 一个充满探究的眼神。 —— 三日后。 书房之中,男人站在沙盘前推演,便见副将执一卷羊皮入内奉上。 他漫不经心地展开瞥了眼,又兴致缺缺地随手掷入火盆道:“这个月第七封招安书了。” “真想让我去做官,就换个人来坐龙椅。” 副将又道:“王上,斥候来报,孙新丰已至团州短辕郡。” “这样快?”男人剑眉微动道,“盯紧了,孙新丰可不是赵久龙那个草包。” “卑职明白。” “狻猊还没回来吗?” “尚未。” “那间……” 他话音一顿,副将茫然道:“什么?” 男人吐出长长一口浊气,捏了捏眉心道:“无事。” —— 更夫敲着梆子孤身行于山间,朗月间或一转,惊飞枝头乌鹊,他再度来到小屋前时,海蓝兽仍旧站岗一般雄踞门外。 他耳力过人,却不闻屋中半分响动,一时竟也拿不准究竟是对方动作太轻,还是压根不在里头。 卫寒阅自然是在的。 他拿了根烧焦的柳枝在纸鸢上描描画画,一只远观八面威风、瞳仁却温和乖巧的海蓝兽呼之欲出,连茸毛上的银辉都纤毫毕现。 【阅崽,梼杌在门外哎。】 【我知道。】 【你不见他吗?】 【哪那么容易说见就见,连狗都不稀罕跟他走,我更不稀罕。】 梼杌在门外驻足良久,仿似与狻猊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终是沉声道:“你想换个主人?” 狻猊喉间发出声沉闷的「汪」,梼杌胸膛起伏的幅度有些加重,斥道:“白眼狼。” —— 卫寒阅虽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但秉性爱洁,睡前定要沐浴。 他选址时便是看中不远处那一条澄澈见底的潺潺清溪,周边并无四邻,且宝帐岭温暖如春,露天沐浴反倒清爽惬意。 他从后门走出,避过梼杌向溪流而去。 溪上秋高霜早,云静月华如扫,乳白色软缎一般覆在美人莹白光洁的脊背之上,四下伸手不见五指,仿若皎洁月色偏爱尤甚,只供他独享。 湿润的长发迤逦而下,两枚浅润的腰窝盛了溶溶清辉,那薄光似也眷恋这方寸之间诱人无比的凹陷,不肯流泻下去。 他像天地间另一弯寒浸浸的白月亮。 【喵啊啊阅崽,梼杌往河边去了!这死变态不配看你洗澡!】 【……】 铩羽而归、心绪纷乱的梼杌,不过是乱走一气,便宿命似地将这美人月下独浴的一幕收入眼底。 他几乎是立时便欲阖眼,可下一瞬那身影好似银烛之上燃起的冷光,被一缕裹挟着落花的柔风轻易吹熄,连一丝余温都不曾留下。 眼前仅剩了一条波光粼粼的花溪,曲折潺湲,将卫寒阅存在过的痕迹寸寸抹去。 梼杌却依旧魔怔似地凝视那深溪,仿佛被山间精怪拖曳着,堕入一场香艳的春梦。 —— 卫寒阅落在屋内,披着毯子坐在炭盆边绞发尾。 【阅崽,梼杌一直站在溪边哎。】 【站在溪边倒没什么,只要别下水弄脏我的小溪就好。】 【他下次来的时候崽还不见吗?】 【当然,不过明天……我们去会会这个梼杌。】 —— 梼杌望着沙盘上的山川、幽谷、丘陵、平原,将一面面红红白白黄黄的小旗插进沙中。 眼看布局即将告成,他却陡然落掌将一切推翻,原本各司其职的小旗倒伏一片。 沙盘一片狼藉,他沉默地拾起战报,一面阅读一面将横七竖八的小旗扶起,奈何注意力泰半在战报上,并未察觉小旗早已偏离方才的位置—— 待将那厚厚一沓战报读完时,梼杌的视线无意间朝沙盘一掠,却倏忽被安了定格,全身肌肉寸寸僵住。 红色小旗均匀排布成一条直线,仿似美人纤细笔直的脊柱,白旗分列红旗左右,由宽渐渐收窄,线条流畅如工笔作画,至最窄处又陡然外扩,用圆规都难描绘的弧度…… 他在沙盘上作了幅美人图。 梼杌心头的躁意几乎攀至顶峰,哪怕向来不信鬼神,此刻也不仅动摇:那屋主究竟是人是妖?引得海蓝兽背弃旧主,引得他未识庐山真面目……仅见了一个昙花一现的背影便魂不守舍。 上空蓦地传来一声轻笑,呵气打着旋儿逸散开来,似凋零的海棠掠过林梢。 梼杌遽然仰首,便见房梁上一人懒懒坐着,身体大部分隐在他视线死角的暗影中,唯有一双嫩笋似的赤足垂下来,荡秋千一般晃得活泼欢快,踝骨之上是湘妃滴泪色的绫裙,裙角坠了杏黄色明珠,随着双足摆动划出白日焰火似的光束。 梼杌喉头陡然收紧,仿佛被一把琵琶弦死死缚住,他登时借了书案的力腾空而起,可落在房梁上时却再度为时已晚。 梁上空空如也,唯余一枚象牙扳指,雕了隼头纹,线条密而不杂,收尾利落,颇具古意。 —— 梼杌立于卫寒阅屋外,将一枚扳指摩擦得温润生光,几乎下定决心叩门时,木门却发出「吱呀」一声,随即敞开了一条细缝。 心跳一瞬烈烈如沸,火舌刺得喉头发干,可眼帘一抬,一腔热血霎时间被泼了捧闪着寒芒的尖锐冰碴,彻底冷却后又反上愈发焦炽的情绪来。 来人身着军中轻甲,眉目是少年人特有的、掺着青涩的英挺。 一个小小百夫长本不足以被他记住,可此人是在与赵久龙首次交锋中立了头功的,因年岁十分轻才教他留了印象。 周凭轼方为卫寒阅备好午膳,乍然见男人杵在外头亦是一愣,旋即施礼道:“卑职见过王上。” 梼杌脸板得杀神一般,周凭轼一头雾水,便听男人沉着声问道:“你同这屋主熟识?” 周凭轼闻言意外,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棘刺穿凿的不虞之感,便只梗着脖子道:“有些交情。” 梼杌面色似是更难看了,继而攥紧了掌中扳指,一面原路返回一面压着烦躁开口道:“回营待命。” —— 校场。 周凭轼第九次被梼杌掼摔于地,砸出一片飞溅的沙砾烟尘。 周围将士仿佛瞧不见少年口唇淌出的血沫,呼喊声可谓蜩螗沸羹,唯有旁观搏斗的兴奋与对绝对武力压制的惊羡。 梼杌本性暴戾恣睢,甚至视人命如草芥,之所以能令众人归心,仅仅是因着寻常摩擦从未激起他情绪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波澜,他的冷肃在某种程度上近乎于宽和,故而破天荒的爆发便显得分外慑人。 可乱世之中的人心总是冷的,尤其事不关己之时。 何况梼杌有言在先,切磋罢了,若不拳拳到肉岂非无趣?双方皆全力以赴,要怪也只能怪周凭轼技不如人。 梼杌的理智向来很能约束他,可体内嗜血的恶性仿佛被这一场比武激得犹如掀天揭地,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拳脚,脑内那根弦在杀掉周凭轼与留他一命间反复拉锯,尖锐的摩擦近乎于啸叫。 直至周凭轼再度坠地,颈间有白芒一晃,于正午烈阳之下刺得梼杌眯了眯眼。 那物原穿在一条红绳上,细软的绳线受不住颠簸拉扯而当场断裂,那物便从襟口被甩出,碰出一身脆响。 一枚象牙扳指,隼头纹路内嵌了血,几乎将纯白的扳指染成猩红,辨不清原本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23号晚九点更新 第26章 非典型死囚(7) “脏。” 周凭轼似乎很是紧张这枚扳指, 即便凝固的殷红血液将视线遮了泰半,仍艰难地抬手去够。 指尖却倏忽被碾在皂靴底,梼杌栗鸢一般的墨瞳中几乎翻涌着血色,宛若脱了人皮的修罗:“你从何处得来这扳指?” 少年已近鬼门关, 自然意识迷蒙, 却仍近乎于轻蔑挑衅道:“是……卑职心上人……相……相赠……” 梼杌足下猛地发力, 眼看周凭轼的手便要被这一脚生生踏废—— 一朵粉白相间、柔软娇嫩的西府海棠,不知自何处如箭矢般破空而来,撞在梼杌后脑勺。 寻常海棠无香,唯有西府海棠香气馥郁, 即便唯有一朵,那幽微的一缕也如当头棒喝, 瞬间唤醒被男人抛诸九霄云外的神志。 那花能飞掠如此之远而不跌落,显见驭花之人一手巧劲登峰造极, 以至命中时仍有余力震慑几近狂乱的梼杌。 饶是如此, 花朵之力也远不如真正的箭矢,然而这样的柔韧偏令梼杌心头狠狠一搐一荡, 几乎不敢稍动。 男人尚未有下一步动作,第二朵花已倏然而至, 敲了下他滴血的拳, 仿似无声的警告。 第三朵花砸在他后颈,如同透过骨肉直抵其喉结, 继而套上辔头与缰绳, 勒得他再不敢恣意妄为。 梼杌已然勃发的怒意被这三朵海棠生生摁下去, 喘声中的杀机渐渐隐去, 末了狠狠一闭眼, 抛下一句「今日到此为止」便大踏步离开了校场。 将士们各归其位, 偌大校场顷之便只剩几乎人事不省的周凭轼。 他在鸦雀无声里缓缓抬眼,眼前殷红模糊,只觉影影绰绰似有人渐渐迫近。 卫寒阅蹲在他跟前几步外,双手背在身后,好似很是关切地问道:“如何,站得起来吗?” 周凭轼不愿在心上人跟前显得窝囊,勉力扣住地面试图站起,奈何伤势过重,腰腹支起一半又摇摇晃晃地倒下。 甫一察觉他支撑不住时,卫寒阅便唯恐避之不及一般向后退了退,还将曳地的裙裾拢了拢。 周凭轼不解其意道:“您怎、咳咳咳……怎么了?” 卫寒阅诚实道:“脏。” 周凭轼初时一怔,随即便生出羞惭与酸涩。 他浑身浴血又瘫在沙土地上,自然污浊不堪,卫寒阅不愿沾染脏污,才背着手,又离他远远的。 周凭轼极力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歉疚道:“此处风沙……大,腌臜得很,您快回去罢……我无事,只是晚膳……” 卫寒阅忙摆摆手,善解人意道:“你安心休养,我去外头吃便是。” —— 相安无事地过了数日,梼杌一日数十次怀着隐秘的希冀望向房梁,却每每只望见一片空茫的暗影。 他开始失了魂一般久久远眺卫寒阅屋外零乱芬馥的西府海棠,甚至在战报上都能无意间落笔描出海棠来。 而卫寒阅对他这一颗焦渴的老处男心毫无安抚之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这日周凭轼一面给卫寒阅烤野兔,一面道:“今夜有篝火晚会,您可要去瞧瞧?” 卫寒阅疑惑道:“篝火晚会?” “是,”周凭轼熟练地转动铁签道,“一年一度,比元日还热闹。” 卫寒阅沉吟,指尖敲着腮,蓦然问道:“你们王上也会到场么?” 周凭轼微愣,继而讷讷否认道:“王上从不出席。” 卫寒阅似笑非笑,不再追问。 —— 依着宝帐岭的规矩,参与篝火晚会的男女老幼皆应佩戴半脸面具,遮住额头与眉眼,故而卫寒阅亦入乡随俗,扣了张小白狐面具与周凭轼同去。 抵达时天色尚早,而篝火已熊熊燃烧,柴禾与松枝养着簇簇颠扑的烈火,火旁架起山民们提供的牛羊鸡豕,只待炙烤后以飨众人,周围置了数千圈兽皮矮凳与一尺见方的小木几。 二人寻了视角极佳、离篝火较近的位置落座。 如此盛会自然万人空巷,顷之密密麻麻的人群便坐了里三层外三层,座位备了再多亦是不足,故而来得迟的只得远远站着围观。 酉初初刻,篝火晚会正式开始。 主持晚会的乃是山中耆老,年届耄耋仍精神矍铄,左右手各持一乌木鼓槌,在一丈高的牛皮大鼓上重重擂了两下,其声穿云裂石,群山似乎都为之一震。 三百位婀娜女郎梳飞天髻、笼着藕荷色纱衣娉娉袅袅而来,手中托盘清一色的目云纹铜提梁卣与配套铜爵,柔柔蹲身搁在最前排的木几上,已而缓缓离场,搁上卣爵后再度入内,如是循环往复,直至将前后每张小几都配了酒水方离场。 因其身姿妩媚如翩跹,故并不令人感到乏味,且有了酒,在场诸人免不得觥筹交错、互相唱和起来,场面渐渐热闹。 早在女郎们初初亮相时,周凭轼便闭了眼,尽管面具之下目光孟浪些也难教人察觉,可少年依旧正襟危坐,宁死不朝她们裸丨露的前臂与肩颈上瞥去一眼,仿若烧了戒疤的虔诚僧侣。 为免铺张,这样大数目的酒水,自然只是浊醪,然正因如此,反倒契合山间野趣,卫寒阅啜了几口,发觉其性颇烈,便抿抿唇不敢再饮。 此时十数名魁梧男子入场,手执火炬表演健舞《云门》,上身皆赤丨裸,肌肉虬结鼓胀,被火光映衬得如金褐色的浓稠蜜水。 卫寒阅以手支颐,一壁观舞,一壁咀嚼周凭轼喂来的牛里脊——少年早早盯住了庖人,只为将最美味的一块夺下奉与他唯一的主顾。 继而是一列怀抱琵琶的女郎徐徐而来,头戴日月宝冠,臂挽绸帛飘带,足尖点地,一面弹奏一面旋身起舞。 卫寒阅本有些微醺,见了琵琶却登时消了醉意,凝神谛听起来。 他目光虽全神贯注,却不含丝毫狎昵,唯有纯然的欣赏,一旁的周凭轼眼神始终落在他面上,添酒时都舍不得移开。 乐声中陡然出现一处错音,卫寒阅耳尖微动,眼梢一抬,正撞上女郎送来的盈盈秋波。 卫寒阅:“……” 原是一出曲有误周郎顾。 卫寒阅涵养极佳,自不会令女郎尴尬,遂回以风度翩翩的一笑,斟了酒遥遥相敬后饮尽。 周凭轼直愣愣地望着他的侧颊,解渴一般满满灌了几大口。 此后又有杂耍、戏法、傩戏……众人欢饮达旦,气氛热烈高涨,至亥初初刻时满山明灯渐次亮起,到了秉烛游山行乐之时。 卫寒阅擎了盏玉烛台,乳白色的蜡炬被雕成小白狐的模样,恰与他的面具遥相呼应。 他蓦地梦呓一般轻轻道:“我很喜欢这里。” 戴着白狐狸面具的美人微微仰面,万千晚星好似悉数碎在他眼底,周凭轼被勾得心神恍惚,竟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卫寒阅耳尖轻轻一吻。 凉而软,宛若月色融于唇齿间,而美人醉眼朦胧,毫无所觉。 —— 梼杌独坐书案前,被外头的欢呼舞乐吵得心神不宁——分明往年无论如何喧嚷他均不为所动的。 手中湘妃竹管紫毫笔被他转出虚影,恰似一只天赋异禀的竹蜻蜓。 末了大掌往桌上一拍,笔管应声而断,木刺戳进掌心。 男人遽然起身。 宝帐岭上灯火次第相连,将漫山花木映得灿若霓虹,光线柔和的月轮被这样的辉煌璀璨压得黯然失色。 人流如织,卫寒阅的袪裼被周凭轼牢牢捏在指间,仿佛生怕二人走散。 可卫寒阅嫌他累赘,满脑子盘算着如何甩掉他自己去玩。 恰好神女像的花车巡来,车旁簇拥着格外密集的人群,卫寒阅心念一动,趁着与这一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一把挣脱了少年的钳制,游鱼一般藏入了人海之中。 可他一身气度委实鹤立鸡群,即便人潮汹涌,周凭轼也能一眼辨出他的背影。 然而少年并未提步去追,只是伫立原地,默然凝望美人身形飘然、愈游愈远。 这样的拥挤实在危险,他本不该放任卫寒阅孤身离去,可在他迈出第一步之前,却眼睁睁望着卫寒阅收势不及,迎面撞进了一个人怀中。 在卫寒阅脱离那人肩窝抬头之前,对方掀了面具,朝他递来饱含挑衅的轻蔑一眼。 正是梼杌。 —— 卫寒阅身量即便在男子中亦属颀长,可眼前人倒似比他又高三寸许,肩背狮虎一般宽阔贲张,戴了张大於菟面具,且做成青面獠牙的凶恶样式,几有能止小儿夜哭之力。 梼杌亦在端详眼前人。 下颌光洁尖俏,唇珠鲜红微嘟,鼻尖柔润如脂。 面具之下可见一双琥珀色瞳仁,在烛火映照下愈显玲珑剔透,如同春池畔的陈光鸟,流扑着啄上人心尖。 梼杌心中涌起悔意,深恨自己不该随手戴了这样一张面具——大於菟便罢了,配上阴曹恶鬼似的青面獠牙,同卫寒阅的小白狐毫不相配。 卫寒阅的醉意不合时宜地发起神威,他头晕得厉害,在男人为第一句话的内容举棋不定时,两眼一黑便向前栽。 梼杌手忙脚乱地捞住他,以为他身子不适,当下不敢耽搁,抱起人便大步流星朝自己的居所去。 直至接诊的老军医再三保证卫寒阅只是不胜酒力醉倒了,方稍稍安心。 卫寒阅面具仍未除——梼杌近卿情怯,竟不敢摘。 见卫寒阅睡得乖巧恬静,梼杌便以为他不会很快苏醒,于是起身准备去灶上煮碗醒酒汤来。 他虽自立为王,却并不招揽宦官,更不任用侍女,竟是亲力亲为惯了,是以当下只能命一小卒候在外间,以防卫寒阅无人照看。 可不过一盏茶工夫,他端着醒酒汤匆匆赶回,推门却见榻上空无一人,唯有帘栊大开,夜风卷着花香凉沁沁地荡进来。 小白狐越窗而走。 作者有话说: 大於菟——大脑斧;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非典型死囚(8) “我随你姓卫。” 卫寒阅脑中一团浆糊, 只知游魂一般向前飘。 面具早已被他摘下,又从虚软无力的掌中滑脱,「嗒」一声落地。 他并未注意,依旧轻快地飘着。 直至眼前出现熟悉的西府海棠, 他歪了歪头, 视线落到树下毫无杂质的狐皮毯上, 便慢吞吞地眨了眨眼。 是周凭轼猎来的,卫寒阅喜欢在树下读书抚琴,抑或什么也不做,只细嗅清新的流风。 仿佛倦鸟还巢, 卫寒阅本能般地坐上去,只是腰肢似也醉了酒, 软软柔柔撑不起上身,便摇摇晃晃朝一侧倒去。 —— 他身形轻灵, 足迹浅淡, 梼杌拿出从前做刺客时的看家本领,方艰难地顺着他离开的方向追踪而来。 西府海棠香雾空濛, 美人趴在洁白如雪的狐皮上托腮望月,裙摆滑落至膝弯, 光洁的小腿翘起款摆, 一双赤足便也随之轻荡。 轻薄的杭罗短衫与褙子覆在背上,身形起伏的曼妙弧度一览无余, 腰身细得不盈一握。 夜风携露水扑来, 枝头海棠簌簌而下, 轻软的花瓣恰好坠入卫寒阅腰窝里, 犹如点缀新妆的花钿。 美人醉眼朦胧, 目光盈盈如潋滟春水, 温柔又多情。 梼杌将眼前一幕尽收眼底,一刹那通体酥麻如入幻梦,魔怔般屏住了呼吸。 他渐渐走近,足音轻得几不可闻,唯恐惊飞花间浅眠的蝴蝶。 卫寒阅乌发间的小花便在此时冒了出来,随着规律的呼吸轻轻舒展又蹙缩。 梼杌浑身的血液仿似都逆流回心头,一瞬爆沸如岩浆,烫得他眼仁赤红,寸寸焚成焦土。 他跪地伸手,轻轻碰了碰卫寒阅头顶那朵招摇又可爱的小花,细腻柔软,如同触及卫寒阅的面颊。 可卫寒阅这样柔弱娇怯,他反倒不敢再行孟浪之举,只滚了滚喉结,展臂将虚软轻盈的卫寒阅抱了起来,回身向自己的居所行去。 —— 卫寒阅醒时竟无宿醉的不适感,仿佛只是自一场沉眠中醒来。 眼神无意间一转,便与床边之人四目相对。 一瞬间,卫寒阅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燕鸣湍。 早在梁上时,卫寒阅便发觉这梼杌与燕鸣湍生得九成九像,譬如从前的岑淮酬与顾趋尔,教人难以分辨。 梼杌身子板得像木头桩子,绞尽脑汁思索如何措辞,卫寒阅已先问道:“我为何在此处?” 梼杌连忙解释道:“你醉酒晕倒了,我便将你带了回来。” 卫寒阅施施然道:“那便多谢了,叨扰多时,我该回了。” 他起身作势要下床,梼杌未及细思便伸手拦他,卫寒阅眼波飘来,梼杌一时只能干巴巴道:“你别走。” 卫寒阅眼睫一眨,蝶翼翕动一般,问道:“为何?” 梼杌被他那双剔透柔和的琥珀瞳一望,不禁脱口而出道:“因为我心悦你!” 卫寒阅颇为惊诧地抬眼,目光却渐渐淡下来,质询道:“可王上看中我何处?除了这幅皮囊,你对我的名字、来历、喜好、性情皆不得而知,又凭什么说你心悦我?因为你撞见过我沐浴?因为你碰了我头顶的花?” “不是,不是!”卫寒阅疾言厉色,梼杌语无伦次,眉心拧成矮丘道,“我说不上来……可那时狻猊跑去你家中,我去寻它,站在你门外的那一刻,或许、或许我便……可我那时连你生得什么模样都不晓得,我不知为何……” 卫寒阅静静听着,心中渐渐升起一点近乎荒谬的猜测。 【小克。】 木屋里的小狸奴在他脑中「喵」了声。 【有没有一种可能,两个世界的人物共用一个灵魂?】 【阅崽……】 【我知道了。】 卫寒阅仰面注视梼杌,倏然向他靠近,冷木樨香争先恐后攻占嗅觉,男人躁动的心绪瞬间被抚平,可转瞬间丹田处又似有灼灼烈火无声燃起。 卫寒阅将视线定格于男人左侧眉峰处——那处有一道窄窄的缺口,与燕鸣湍的一般无二。 “你不担心我别有用心?” 梼杌轻哂道:“我哪有什么值得被觊觎的,你若要什么,尽管拿去便是。” “倘若我要整个宝帐岭你也给吗?” 梼杌抚弄他垂落的袖缘道:“印信在书房密室,多宝阁第八行右数第二列的狼首向左拧三圈,匣子唔……” 卫寒阅手掌往他唇上一盖道:“我的住所要朝阳,窗前要有花,房里要有琵琶。” —— 冬去春来,雁往又归,卫寒阅在宝帐岭已度过了三个年头,简直乐而忘返。 然而小克突然提醒他孙新丰日前称帝,国号为「吴」,而穆隐深在孙新丰麾下已成了万夫长,目下正在虔州凤池郡,已僵持半年而久攻不下了。 卫寒阅一挑眉道:“升迁速度这么惊人?” 【他自从投了军,次次进攻都不要命,每每半只脚踏进好鬼门关,又有惊无险地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很快孙新丰就注意到了他,赏识他年纪轻轻就这么悍勇,所以……】 卫寒阅行至牖前,凝睇那两棵西府海棠道:“实在舍不得宝帐岭……但我们该出发了。” —— 梼杌来时便见卫寒阅只身着寝衣给琵琶擦核桃油,薄纱似的烛火铺在他仿若黑缎的浓密长睫上,他整个人如同沐浴在圣光里,安静温柔得不可思议。 看得男人几乎嫉妒起琵琶与烛光来。 狻猊伏在卫寒阅脚边,全然没了号令群獒的威仪,谄媚地舔丨舐卫寒阅扶住琵琶边缘的指根,将白润如脂的皮肉弄得湿乎乎的。 梼杌冷笑着把它拎去门外,而后自己将卫寒阅抱到膝上,黏黏糊糊地赖着不肯走道:“穿这样少,着凉如何是好?” 卫寒阅被他吻得说话断断续续的:“梼杌唔……你今年多……多少岁?” 梼杌终于略略松了对他的禁锢,答道:“二十六。” “这样老?”卫寒阅虽晓得他比自己的人设年龄大一些,却未料有六岁之多。 梼杌张了张唇却无从辩驳,或许在旁人看来他正当盛年,可与将将二十岁的小郎君相较自然是略显沧桑了…… 卫寒阅踯躅道:“你当真一直是童男子?” 梼杌不料他质疑这个,整个人似一只被引丨爆的火丨药桶,急切道:“这还有假!遇见你之前,我连手都没用过,我只喜欢你,也只同你唔……” 卫寒阅塞了块糍粑到他嘴里,截了他接下来的荤话。 “那你一直名唤梼杌吗,没有正正经经的名字?” “或许有罢,只是不知为何,我对十二岁前的过往毫无印象,连年岁都是看长命锁的雕刻推断的,此后我在这山野里自生自灭,更没有什么正经名了。” 男人说着,蓦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求郎君替我取一个,我随你姓卫。” 卫寒阅端详他少顷后道:“「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我从前有把遗落的佩剑,名唤「辘轳」,不若你替我填了这空缺,此后唤作「卫辘轳」?” 梼杌反复念了几遍,又环着他的腰去吻他道:“给我取了名,我可得缠你一辈子了。” 卫辘轳吮着卫寒阅舌尖,手也不老实地去揉他耳垂,白软透粉的一小团很快便红起来,怯生生地打着颤。 他又得陇望蜀,扳指上的隼头抵在怀中人清峭的下颌角处:“有没有再亲厚些的,只你唤的……” 卫寒阅一面承受他恣肆的吻,一面左手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书下「猃猲」二字,推了推卫辘轳示意他瞧。 卫辘轳忍俊不禁,鼻尖抵着卫寒阅颈侧,笑声沉沉引得人耳根发痒,他佯怒道:“你说我是狗?” 卫寒阅知他并无恼意,拍了拍他脑袋问道:“那你是吗?” 卫辘轳按着他手腕搂在自己颈后道:“是。” “我是郎君的狗。” 他叼住卫寒阅颈子上一点软肉,饮糖蒸酥酪一般又抿又含,卫寒阅只是微微收紧手臂,卫辘轳却已意动情动道:“你多唤我「猃猲」,我什么都答应你……阿阅,阿阅……郎君……” 卫寒阅任他耳鬓厮磨,轻声道:“我得走了,猃猲。” 卫辘轳动作一滞,继而若无其事般继续缠他,臂膀越箍越紧道:“想去哪里玩一玩?我同你一道。” 卫寒阅语气中似有清愁道:“我有不得不为之事,不能带上你。” “但你当晓得,”卫辘轳紧紧盯着他,饥肠辘辘的猎食者一般疯狂道,“我必定去寻你,我是死了也离不得你的。” 不过色厉内荏罢了,卫寒阅指尖轻刮他眉峰上的断口道:“倘若真有重逢之日,我不会再丢下你。” “此话当真?” “言出必践。” 卫辘轳深吸口气问:“何时动身?” “现在。” 话音刚落,卫辘轳臂弯一空,卫寒阅如来时一般乘风而去,毫无留恋。 门外狻猊似有所觉,「砰」一声破门而入,对着虚空狂吠起来,惊飞枝头无数鸟雀。 卫辘轳嘲弄地勾了勾唇角,将手收回道:“你有什么好叫的。” “他又不会念着你。” 第28章 非典型死囚(9) 双更合一 凤池郡外二十里处, 座座军帐前插了密密麻麻的旌旗,浓墨般的底色上以明黄泼了个草书的「吴」,瞧着是气势磅礴,可胶着多日的战局其实已令这支曾无往而不利的军队蒙上挫败与疲倦的阴翳。 穆隐深点了盏鱼油灯, 披衣席地而坐。 他身先士卒惯了, 今儿面对凤池郡的箭雨也毫无惧色地奔上去, 身上中了箭便当即折断箭枝,留得箭镞嵌在骨肉内,又继续疾冲,一战下来身上窟窿已不可数, 却还强忍着伤痛坐在这分析战报。 掌中战报已被他翻来覆去梳理过无数遍,羊皮纸的边缘甚或已微微卷起, 内容他也早已烂熟于心。 大夏政事衰腐,军务难不废弛, 可凤池郡的守将偏偏是临时接了圣旨远调而来、又是这大夏最后一位有谋略、有良知、有幸未被喜怒无常的皇帝摘了脑袋的将领——鄯支节度使朱睿明。 此人深谙坚壁清野之道, 明白硬战不及吴军,便只固守不出, 在城中屯田自耕,招抚难民, 整肃军纪, 精修武械,且凤池城防坚固、易守难攻, 吴军屡屡久攻不下, 又有辎重补给不及之虞, 恐怕不出七日便不得不退守铃鹿郡了。 他捏了捏额角, 下一瞬灯花「啪」地一爆, 怀中便多了个人, 冷木樨的清甜香气霎时间冲淡了无数烦躁与疲惫。 【小克。】 【阅阅阅崽……】 【你能把自己回收了吗?】 【呜呜呜喵呜……】 【现在进度条多少?】 【35%。】 这倒有些出乎卫寒阅意料:他同穆隐深此前分明交情甚浅,这便三分之一了? 他面上却若无其事,见穆隐深浑身包扎了十来处,因伤势未愈,血色自布下隐隐渗出,下颌一层淡青胡茬,眼底红丝遮都遮不住,一时脱口而出道:“你变丑了。” “呃……”穆隐深默了默,极力忽视腿上浑圆绵软的触感,烧红着耳根顺着他的话道:“你还是一样好看。” 卫寒阅见他视线落在自己颈侧,方意识到那处还被卫辘轳又吸又舔折腾得绯红,却并不觉窘迫,只从穆隐深腿上下来,拿自己的下巴对着他:“凤池城墙高三丈七尺,城雉更高八尺,且墙址广四丈,逞勇不智,再拖下去也凿不穿凤池城墙,回铃鹿郡罢。” 穆隐深仍沉湎于骤然重逢的虚幻感中,可卫寒阅已将话题转到战局之上,他唯有按捺住一腔衷肠,像只急切寻求饲主抚丨慰却无功而返的狼犬道:“倘或止步于铃鹿,大夏版图才占三分之一,如此……” 如此,哪有资格求你一顾呢。 “以退为进的道理都不懂?”卫寒阅倾身在他脑袋上一顿乱揉,将他原本便不甚整齐的头发闹得愈发蓬乱,少年瞧着俨然成了头长相桀骜不驯、姿态却俯首帖耳的雄狮。 “何况……你只盯着朱睿明,怎不瞧瞧那冠冕堂皇要清君侧的钱弼忠朝哪儿来了?” —— 卫寒阅见到孙新丰时,倒有些意外。 原以为会是个魁梧精壮、披坚执锐的典型武人模样,未料对方一袭鹰背色长衫,儒雅随和得仿似书塾里的教书匠。 卫寒阅朝他揖了揖道:“见过陛下。” 他礼数可称得上敷衍,孙新丰亦不见愠色,反倒连忙虚扶一把道:“先生不必多礼,隐深已将先生妙计道与朕听,朕尚未谢过先生,不敢受礼。” 实在是位礼贤下士的明主。 可卫寒阅匆匆扫了眼此人面相,总觉那儒生笑面如同一层薄冰制的画皮,碎裂后便是另一张脸。 奈何只是感觉,并无真凭实据,便只得先虚与委蛇着。 —— 退至铃鹿郡那日,钱弼忠的二十万铁骑也已陈兵城外,只待一个能一举歼灭吴军的良机。 卫寒阅轻衣缓带、孤身载符节而往,宝盖纱袋置于丹漆架上,风乍起,衣袂符节一道猎猎飞扬,如一曲慷慨激昂的清歌。 “寒阅与钱弼忠密谈于帐中,戌正三刻,不欢而散,负伤而归。” 后世纂史时,这惊心动魄的一日仅以寥寥数语一带而过,而身处其中的卫寒阅初时确是被数十把长刀架在脖子上的。 他不闪不避,淡然发问道:“大吴卫寒阅,奉吾皇命来问钱帅:钱帅以为,若强攻凤池,胜算几何?” 虎皮椅上原本兀自拭刀的中年男子手底一停,终于抬眼打量面前命悬一线而泰然处之的年轻人。 此后便是自青天朗日至夜阑人静的漫长谈判。 钱弼忠这老匹夫可不奉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倘或卫寒阅未能说动他达成暂时同盟,怕是要化作刀下亡魂了。 而那「负伤」实则是卫寒阅在自己衣衽上泼了一小盆鸡血,从而假作谈崩后离开。 双方都心知肚明这盟约绝非铁板一块,一旦拿下凤池,便可长驱直入大夏腹地,沃野万里,唾手可得。 平分天下的盟约终将沦为一纸空文,届时只会图穷匕见,不死不休。 —— 钱弼忠翌日便开拔,绕过凤池,改道靛鸮山,选了条最为崎岖的野路北上。 他方向明确,直指中州,可野路沿线并无州郡城池,便纵拿下中州,亦使得钝兵挫锐,十成十的亏本买卖。 而孙新丰盘踞铃鹿,秣马厉兵,迟迟未发动新一轮攻势。 三月后,钱弼忠以非凡之速兵临中州,大夏本该倾力相迎,怎奈太子魏风飏却在如此火烧眉毛之际发动宫变,率骁骑营两万精锐逼迫生父退位,夏皇虽昏聩老迈,却也难容忍被亲子胁迫至此,当下命前锋统领率前锋营与之战作一团,幽深宫禁一夕之间血流成河,最终以魏风飏险胜、夏皇惊悸而死告终。 如此一来,中州可用兵力再度折损,赵弼忠眼见良机近在眼前,自然不会放过,当下便直捣黄龙,攻破了如纸般薄弱的大夏国都。 可他毕竟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不便推翻大夏自立为帝,因魏风飏已然成人不便掌控,遂以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为名废其帝位,另扶魏风飏年仅七岁的庶弟登临九五。 朱睿明其人样样皆好,唯有一点愚忠的迂腐脾气,于死守凤池与驰援中州间择了后者,嘱托自己的副手郑浦和继续固守凤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朱睿明率部星夜奔至中州,自然被赵弼忠指为谋朝篡位并拦在城外,他不可能去寻傀儡小皇帝,多番上下打点后见到了迁居别宫的废太子魏风飏,一时老泪纵横,直欲与之共谋铲除逆贼之大计。 可魏风飏殷殷将人迎进来,闭门一瞬袖中却忽现一碎瓷片,转眼朱睿明喉间血线一飙,毙命于自己毕生拥护的大夏皇室手中。 死不瞑目。 这厢郑浦和心性不同于其刚正狷介的上峰朱睿明,反而颇擅阴诡之道,因排兵布阵之才稍逊,且朱睿明带走了凤池三分之一的军力,他便试图遣使议和,以图一时之安,奈何吴国并不应此缓兵之计,他便于吴军攻城时放毒蛇蝎子之类相迎,竟也勉力撑了三日。 可旁门左道终难长久,第三日鸣金收兵后,卫寒阅夤夜观星,发觉翌日将有极罕见的日蚀天象,孙新丰十分忌惮,本无意趁此异象攻城,在卫寒阅极力劝谏之下方将信将疑地下了令。 辰正二刻,高照艳阳渐转昏暗,吴军攻势却丝毫不减,反倒愈发刚猛,而郑浦和受异象所慑方寸大乱,又见经由云梯登上凤池城墙之吴军愈来愈多,心神不定之下,竟命人点起火把。 本意是欲照亮己方视线,却未料这一点火,恰恰将自己暴露于敌军眼中。 厮杀逐渐转向单方面的屠戮,吴军士气益发高涨,趁着日蚀持续的这数个时辰一壁轰开城门,一壁攀上城墙,终是尘埃落定,攻下了这阻拦他们半载的凤池。 —— 红日重现,郑浦和面容枯瘦、高踞马上,对面孙新丰为首,穆隐深与卫寒阅分列其身后左右。 开战以来,卫寒阅带着小克多有不便,是以平素无事时只命它缩回系统空间内,此时估计这贪懒的小狸奴正自顾自玩呢,连「喵」声都不闻。 郑浦和目光阴郁扫过三人,在卫寒阅面上滞留良久,已而撇开一抹凉浸浸的笑,挥了挥手道:“来。” 三道身影猛然扑跌到两军之间,又恰好停在卫寒阅马前,三把明晃晃的军刀架在他们的脖颈。 细看却发觉是祖孙三代共四人,白发苍苍的老翁与老妪、怀抱婴儿的妇人。 不见青壮年,或许身在行伍,或许已马革裹尸,或许只在方才的战斗中被削成残肢断臂,满身热血尚未冷彻。 襁褓内婴孩的啼哭格外尖利,她尚且不懂战争的含义,只为饥寒交迫而哭,为举家齐哀而哭。 而其余三人亦是痛哭流涕,此情此景下所能出口的言语简单至极。 无非是「饶了我」「莫打仗」云云,可卫寒阅在这样的号哭中却仿似凝成了一尊雪玉般的雕塑。 虽说于他们而言,维持末代王朝的现状并不会比破而后立更有益,可当下……当下这一家人却是实实在在因这一场战役而遭受无妄之灾。 他自然能言之凿凿地回答大夏皇室无道、人人得而诛之,抑或即便今日己方不战、他日仍会有旁的势力来战,可面对百姓痛苦的、央求止战的哀号,再能言善辩也唯有缄默。 他们所求……仅仅是活着。 今日之事一出,偌大夏国,当有千千万万的老幼妇孺,也正如此人人自危,怕自己成为下一个送到两军阵前的祭品。 卫寒阅坐镇中军,不必在前拼杀,可此刻却觉有千家万户的血泪重逾千钧,沉沉压在心头。 “皇天在上,皇天在上……何不佑我凤池啊——” 他攥着缰绳的手剧烈战栗起来。 —— 便在此时,郑浦和掌下寒芒乍现,淬毒的袖箭直冲卫寒阅而来! 而一动不动、仿似灵魂出窍一般的卫寒阅,同时骤然抬手。 同样的距离,同样小巧的袖箭。 不同的是,卫寒阅连发了四支。 在三位持刀夏军反应过来前,手掌已被箭头刺穿,最后一支本稍晚一瞬,却后发先至,命中郑浦和心口。 郑浦和箭术不过尔尔,此刻不过是负隅顽抗,他满以为卫寒阅是个病弱清瘦的书生,却不晓得卫寒阅箭术之例无虚发,当世可一敌者不过寥寥。 可便纵如此,他也无把握能在这样的远距外使救人、杀人皆万无一失,奈何当下他无从选择——哪怕此次退兵,下次郑浦和也仍会故技重施,而一日不拿下凤池,大夏其余城池的百姓便多受一日践踏,故而唯有孤注一掷,以求釜底抽薪。 好在成了……好在他成了。 见箭钉来,穆隐深瞳仁一缩,一把揽过卫寒阅的腰将人带到自己马上,而那支本该擦过卫寒阅鬓边的毒箭,却在千钧一发间被一只宽厚的大掌生生截住。 乌血自掌间汩汩淌下,男人顾不得拔箭,沉身落至卫寒阅马上,偏头厉声道:“你不要命了?!” —— 孙新丰见郑浦和圆瞪双目仰倒下去,连忙当机立断地呐喊道:“郑浦和已伏诛!!降兵不杀——” 群龙无首,折损泰半的凤池军不敢再轻举妄动,而那无辜受累的一家人自然也再无人敢伤害。 卫寒阅被穆隐深护在怀里,怔怔地望着兔起凫举的卫辘轳,唇间吐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可不待卫辘轳凑近细听,只见卫寒阅长睫猛地一颤,下一瞬,一口鲜血喷了男人满襟。 “阿阅!!” —— 【阅崽,崽崽……】 卫寒阅被唤醒,却发觉自己卧在墨蓝虚空之中,小克在他身侧泪汪汪地望着他。 他有些出神地喃喃道:“之前是我没考虑周全。” 【呜哇哇阅崽,我们崽一定很难受吧呜呜呜啊啊啊抱抱抱……】 卫寒阅有些茫然道:“你怎么晓得我难受?” 小黑猫愣了愣,已而圆滚滚的脸上竟浮现无措又心疼的表情来。 【因为……你一直在哭啊,崽崽。】 —— 卫寒阅吐血后昏迷已有一昼夜,军医们无计可施,只说其脉象沉微无力,乃气血亏虚之症,加之郁结于中,一时难以苏醒。 郑浦和已被怒不可遏的穆隐深下令生磔,而后便同卫辘轳寸步不离地守着卫寒阅,军中亦有许多将士试图探视,尤以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年轻男子居多,皆被床前的二位阎王的阴冷视线逼得铩羽而归。 晌午时,穆隐深为卫寒阅喂过淡盐水,这人昏迷了,喝水时乖得可怜,且他昏睡时眼泪又不停,湿湿热热地淌进掌心里,鼻尖一点脂红,瞧得人心都碎了。 穆隐深心急如焚,孙新丰却在此时派了人来,是位追随他多年的副将,闪烁其词地表示大军不可在此久留,开拔迫在眉睫云云。 穆隐深当即沉了脸,正待发作,卫辘轳已冷嗤一声道:“好一出得鱼忘筌啊,有难的时候捧着我家阿阅,前方一片坦途就来欺负人?” 他将身侧的玄铁重剑向前一掷,恰好插在来人身前不过毫厘之处,八十斤的剑,他单手拎起来时如拈一片鹤羽,而剑身一多半都在这轻轻一掷之下没入地面,在外的剑柄犹自疯狂战栗。 “哪个若要开拔,先问过我宝帐岭三十万儿郎答不答应!” —— 副将灰溜溜地走了,卫辘轳上前拔出剑,回身蹲在卫寒阅床前,旁若无人地用剑穗搔了搔他奶冻似的软腮。 文剑的剑穗本不该出现在武剑上,奈何这剑穗是以卫寒阅的发尾打成的,卫辘轳便纵死了也不可能将这剑穗取下来。 正出神间,一抬首却见卫寒阅已然醒转,倚着穆隐深肩头静静望着他。 卫辘轳急忙探了探卫寒阅额上温度,又揩了揩他薄红的眼尾问道:“还有无不适?饿不饿?” 卫寒阅摇摇头,又攥住他手臂,目光颇是急切。 尚未待他开口,穆隐深便忙道:“放心,凤池百姓都安顿好了,绝无烧杀抢掠之事。” 卫寒阅这才松了手道:“你怎么寻来了?” 卫辘轳提起这一茬便喋喋不休道:“你还说呢,连虔州地界都未出,更未隐姓埋名,我要寻你这么漂亮的小郎君还不容易?谁知一见你便是那老毒蛇要杀你,你还不闪不避,你有几条命?伤着了怎么办!” 卫寒阅直愣愣地瞧他,头顶上的小花「噗」地冒了出来,和主人一样无辜又懵然。 气得卫辘轳狠狠给他掖了掖被角。 卫寒阅又问:“周凭轼呢?难不成你把他杀了?” 卫辘轳梗着脖子:“杀了又如何?” 卫寒阅眉心稍稍一蹙,卫辘轳立马别过脸去道:“我才不屑杀那种毛头小子,只是将他扔进野狼群里罢了,能不能活着出来端看他的命。” 卫寒阅:“……” “还有,”卫辘轳别扭得跟大麻花一般道,“你们的定情信物我给抢了,两枚扳指我都要霸占。” 卫寒阅哭笑不得道:“那扳指算哪门子的定情信物?” 卫辘轳霍然回头问道:“他的不算便罢,我那一枚呢?” 卫寒阅愈发觉得他莫名其妙,道:“自然也不算。” 卫辘轳咬牙,突然倾身刮了下他鼻尖道:“养狗还不想喂狗的小坏蛋。” 穆隐深见他如此轻车熟路地碰触卫寒阅,扶住卫寒阅腰身的五指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旋即便见卫寒阅眼神落在卫辘轳掌心道:“去处理一下伤口,瞧着怪吓人的。” 卫辘轳掌心被毒箭箭镞钻得皮肉翻卷,他却只是立即剜去腐肉避免毒素扩散全身,而后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守了十数个时辰,又面色如常地同卫寒阅叙话。 他晓得卫寒阅有意支开他,心中吃味,又不得不老老实实去外头上药包扎。 否则一旦这手废了,欲对付这些在卫寒阅身侧环伺的虎狼便愈发棘手了。 卫寒阅拍了拍穆隐深的手背问道:“都搜集好了吗?” “嗯,”穆隐深将脸贴在他微凉柔腻的腮边,如同贴住一团软嫩的水豆腐,不禁温声道,“证据都送到各人手中了,至下一座城池时便可动手。” 卫寒阅颔首,身后人的吐息却渐渐濡湿滚烫得不同寻常。 穆隐深鼻尖在他耳后嫩肉处又嗅又蹭,吞吐热气的嘴唇间或摩挲他后颈因垂头而微凸的棘突,有些茫然地呢喃道:“阿阅……” 卫寒阅眉心一动,试探问道:“你又……” 前些时日卫寒阅便察觉穆隐深面对他时偶尔有些近似于病理性、却又不尽然的症状,甚至有时二人毫无身体接触,只是共处一室,少年便面红耳赤、躁动不安。 卫寒阅自然清楚他这般是何缘故,毕竟后世此种病症会拥有精准的定义,只是他不甚明白,穆隐深的症候为何只对他发作? 而穆隐深作为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却只觉自己目下情状丑陋龌龊,状若未开化的恶兽。 他羞惭至极,自厌得几乎想要流泪,却又难以自控地愈贴愈近。 卫寒阅被他闹得也有些意动,又不禁揶揄道:“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随时随地……的小狗狗。” 穆隐深从前自他口中听到旁的「小狗狗」便歆羡又吃味,如今自己也是他的「小狗狗」了,他激动得四肢百骸皆伏窜着滚沸的烈火,不由唇峰一颤,万分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卫寒阅头顶的小花。 花蕊被湿热软弹的舌尖一灼,登即剧烈地瑟缩了一下,卫寒阅仿似一条离水的鱼儿,险些从穆隐深怀中弹跳而起,他一把攥住穆隐深衣衽,满脸难以置信。 穆隐深方才也是情难自控,可一垂眸却见卫寒阅目光楚楚,盈盈泪光将瞳孔洗得清亮,随着呼吸频率而水波一般漾开涟漪。 他眸色登时便幽暗下来。 好似大猫给小猫舔毛那般,穆隐深将卫寒阅墨发中央那朵可怜的小花含舐得湿漉漉的,卫寒阅的眸子也湿漉漉的,满蓄的珠泪「啪嗒啪嗒」坠下,轻哼道:“穆隐深……不许动我头发呜……” 作者有话说: 这章肥吧嘿嘿 第29章 非典型死囚(10) “三十万铁骑,只臣服于你,阿阅。” 他此刻的模样太拿人, 穆隐深委实恨不能硬着舌肆无忌惮地凿进去,舔化他唇舌间靡艳而娇怯的腔体,啜到满口的香甜花蜜。 穆隐深愈发不好受,他毫无章法地去吻卫寒阅的前额、鼻尖、唇珠……将舌尖上臆想出来的香甜花蜜重又哺入卫寒阅口中。 二人吻得难分难舍, 全然未曾注意纱帐外僵立着的卫辘轳。 掌心才包扎好的的伤处因拳头攥得太紧而再度崩裂, 血色自布帛下渐渐洇开, 他下颌绷紧,线条锋锐如刃,眼神却唯有近乎于哀伤的酸涩,犹如失去心爱伴侣垂青的狼王。 —— 翌日吴军拔营, 浩浩荡荡向北边的桅州尚遥郡去。 大夏再不会有第二个凤池。 皇帝多疑寡情,忌讳武将权势过盛危及君权, 因而除却朱睿明这一例外,其余城池文臣郡守为主帅之荒唐事层见叠出, 又怎会是吴军一合之敌? 况中州已拖欠饷银三月, 无视各地追饷,致使将士所持弓断背断弦、箭缺羽缺镞, 刀钝枪秃,更有手无寸铁之众;装备亦是潦草, 唯有前胸后背覆了层薄甲胄——可谓坚甲利刃丧失俱尽。 相较于吴军连马匹都配备精钢护具的全副武装, 委实小巫见大巫了。 尚遥郡守望阵惧战,早已闻风丧胆, 于敌军到来之前便在城楼上高高竖起白旗, 数万守军皆解甲候在城外, 投降的姿态无比标准。 大军以胜利者的姿态入城, 为犒赏三军, 孙新丰下令就地修整。 此前在凤池郡时, 因朱睿明两袖清风,凤池郡守府便也环堵萧然,老百姓日子倒难得富足,可孙新丰稍有念头,穆隐深便被踩了尾巴似地极力反对,他只得悻悻作罢。 如今到了尚遥,终得以郡守府的珍馐玉馔犒劳辛苦的将士们,聊慰其于凤池城下所挥洒的血汗。 这位以沉稳谦逊著称的领袖第一次于酒酣耳热时显露出几分得意洋洋的神态,持卮登上城楼远眺因战事频仍而一片黯淡的夜间城邦,颇为踌躇满志道:“待朕夺下中州……要这万里江山、万家灯火皆熠熠生辉!” 身后忽有劲风袭来,孙新丰久经沙场,即便有几分醉意反应却仍旧极度灵敏,一闪身堪堪躲过剑锋,嘶声喊道:“护驾!” 可身后与之同登城楼的将领臣子们只是陷入沉默,并无一人施以援手,包括他最为倚重的几位心腹。 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齐根捅入其心口,鲜血喷涌而出,孙新丰圆瞪双目,喉头「咯咯」一响便仰面倒地。 他疑心太重,唯恐遭人背弃,便暗中控制了手下旧部的家眷,原本确然称得上神不知鬼不觉,奈何卫寒阅身负系统,要知晓此事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一片烟尘四散,吴帝尚未坐上能令他一展宏图的中州龙椅,便已在三十五岁之时死于众叛亲离。 —— 七日后。 卫辘轳不过是去伙房给卫寒阅蒸了碗蛋羹,回来便见他又披了件绛纱袍坐在书案前读《尉缭子》,卫辘轳赶忙搁下碗,一把将人抱小孩一般抱起来,卫寒阅挣扎道:“再看两页。” “先养好身子再说。” 卫辘轳轻轻碰了碰卫寒阅头顶隐藏的小花,他如今倒很明白,即使他瞧不见这朵花,它也仍是存在的。 卫寒阅登即身子一软,又听卫辘轳罗唣道:“外头可不比宝帐岭四季如春,临近入冬愈发冷了,才穿那么点就敢下床,喝药的时候又要哭。” 卫寒阅正待反驳自己并没有哭,卫辘轳又掂了掂他道:“瘦得小猫一般,我好不容易养了三年,如今又成这样了,比小克还轻。” 卫寒阅据理力争道:“那是小克胖了。” 小克:“?” —— “不是我说,”卫辘轳将他放下,拢眉道,“你放着宝帐岭的高床软枕不要,跑来折腾这许久便是为了给穆隐深这臭小子作嫁衣裳?他算什么东西,值得你这般劳心劳力?” 卫寒阅晓得这是为他极力促成穆隐深称帝之事大有不满,默默掸了掸头顶被男人碰过的小花道:“我有不得不如此的缘由。” “你总有自己的打算,什么都不告诉我。” 卫辘轳见他很是嫌弃地整理小花,晓得他那点爱洁的脾性又犯了,当下又忍不住犯贱凑过去盯住他,邀宠道:“那我和穆隐深你喜欢哪个?” “我才不喜欢穆隐深,逢场作戏而已,”卫寒阅仿若黄莺梳理尾羽一般将小花摆弄得洁净舒展,阖眸任由男人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自己,施施然道,“至于对你……也是有所求的。” 哪怕「有所求」,哪怕没有真心,卫辘轳也仍是情难自已,望着卫寒阅,脑中疯狂叫嚣着想同他亲近。 可他心中又明白,只怕再也不能了。 从卫寒阅毫不犹豫地离开宝帐岭那一日起,哪怕卫寒阅心中并无偏倚,也与做出选择无甚差别。 可卫辘轳仍旧存着念想,恬不知耻也好,胡搅蛮缠也罢…… 男人一手紧贴住卫寒阅衣衽,另一手掌住他细长的玉颈与竹枝般的锁骨。 卫辘轳是个武人,是个莽夫,掌心比文人的手背还要粗粝,卫寒阅肌肤又薄弱非常,几乎是一接触到卫辘轳的掌心便泛了红。 他敏感地挪了挪身子,将手中的《尉缭子》顺势一抬,挡住卫辘轳凑近的面庞,眼波潋滟如春江潮水,向着窗棂的方向无声漾开。 卫辘轳沿着他眼风示意的方向望过去,果见窗外影影绰绰,似有个高大身影有些僵直地立着。 他唇角登时浮起笑意——占尽卫寒阅的助力又如何?碰见眼下这种情形也只能在外候着,连硬闯诘问的立场都无。 卫寒阅忍了忍,终是问道:“你的手怎地这样糙?” 卫辘轳怔了下,这才瞧见他肤表处的红痕,一时心存怜惜……一时又生出想更用力碾一碾的下作心思。 他凑近卫寒阅颈后,假模假样地吹了吹,嗓音已哑了:“疼不疼?” 温热气流拂过耳根与颈项,卫寒阅几乎弹起来,没什么威慑力地斥责道:“走开!”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许朝我脖子呵气!” 穆隐深不晓得自己在外默然伫立了多久,从何时起呢,或许……或许是从卫寒阅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喜欢穆隐深,逢场作戏而已」之时。 桌上蛋羹早已冷透,凝固成泾渭分明的清浊两层。 穆隐深手中也有一碗蛋羹,怕凉了还搁在铜锅里端过来,原本必定是热气腾腾的,现下却也同桌上那碗一般冷了。 —— 卫寒阅全然不知穆隐深听了一夜壁角,他眠浅,于幽梦中化作一叶轻舟,在浪潮里战栗一般漂泊,不够坚实的木板被风浪重重劈开,腥咸的海水杀进来,逐渐淹没船底、船舱、船头。 江畔春草嫩芽顶破土壤冒出尖儿,雨后蔷薇凝露,花瓣柔腻如油脂。 清昼破晓,他朦朦胧胧间被穆隐深抱起,双腿绕在对方烙铁般紧实灼热的腰间,他含含糊糊问道:“宝帐岭的兵力……到了吗?” “快了,”少年吻了吻他将醒未醒时汗湿的鬓角,果不其然尝到满口冷木樨的香甜味,随即强调道,“只是即便归入大阅军中,也并非我部署,我也不应统率。” “三十万铁骑,只臣服于你,阿阅。” —— 有了卫辘轳的鼎力相助,接下来的战事愈发如同摧枯拉朽,三载未满却已连下数百城,除隆江以北的中州及周边数城,昔日大夏版图已被大阅尽数收入囊中。 愈近中州,便愈觉察大夏如虫蛀之乔木,内里早已腐朽绝生。 粮饷不与,马匹瘦损,人亦深受其害,衫袄杂物变卖殆尽、百姓粮窖掠取一空后,竟至与马夺食,以致陷入恶性循环。 新败久废的将士们早已失却斗志,各营几乎在敌军到来之前便一哄而散,逸者日以千计,即便留下的,亦以断粮、甚或无故刺死马匹之法不再应战。 ——倘使逃兵害马者止数十抑或百人,犹可绳之以军纪,可人人皆逃、人人俱害,便纵有不世名将,又能奈何? 大夏余力自是不足为惧,只是钱弼忠仍以中州为据点,向八方扩张势力,昔日盟约早被双方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只等兵戎相见之日。 然钱弼忠毕竟势单力孤,若无卫辘轳,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可大阅与卫辘轳合军后精兵已逾百万,在绝对实力碾压之下,钱弼忠只得屡屡败退。 中州。 钱弼忠将弯刀架在幼帝脖颈上,于城墙之上与底下黑云般的阅军对峙,然他敢以稚子相挟,卫寒阅却不会任由无辜孩童成为皇权更迭的牺牲品。 “钱公莫急,”他朗声道,“良禽择木而栖,公若入我大阅,必为吾皇之股肱耳目!” “乡野小儿,怎配本帅俯首称臣,”钱弼忠笑得轻蔑道,“今日这孩子,还有城中数十万百姓,便作为你新朝的祭品!” “且慢!”卫寒阅倏然下马问道,“倘或我入城为质,可否令钱公安心?” 钱弼忠一双略略泛青的眼珠深嵌于眼窝内,贮着老辣的审视徐徐刮过卫寒阅面庞,旋即状若豪爽地一笑道:“却之不恭!那先生便请罢。” 穆隐深忙沉声喝止道:“阿阅!” 他随之下马紧盯着卫寒阅,话语却是对着钱弼忠道:“为君者,自当为民义不容辞,朕愿入城。” 钱弼忠陡然嗤笑道:“本帅还没老糊涂呢!你这百万雄师的主心骨究竟是你,还是这位风采卓然的卫先生,老夫心中还是有数的……你穆隐深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同我讨价还价?” 但凡君臣间有半分不睦,都难免被这诛心之言埋下猜忌与嫌隙的种子。 毕竟世间无一君主可容忍臣子功高震主,可容忍自己于万军之前被敌方主帅羞辱自己的部下为旁人心悦诚服。 奈何穆隐深对帝位本便无甚追求,莫说将士们没了卫寒阅不成,他若没了卫寒阅,不更是苟活不得? 卫寒阅将佩剑抛给一声不吭跟过来的卫辘轳,后者如同一头濒临暴怒的雄狮,却在接收到卫寒阅凌空飞来的一个眼神时诡异地冷静下来。 二人间仿佛有种常人无法感知的默契,穆隐深鞘中长剑似感受到主人焦灼的心绪,竟如摩拳擦掌般嗡鸣起来。 可下一瞬,他也得了个同卫辘轳一样的、颇具暗示意味的眼神。 这一番授意只在须臾之间,且钱弼忠离得委实远,便未曾觉察。 为以防万一,卫寒阅本该被例行搜身,可两名小卒对上卫寒阅坦然明净的目光,居然一时讷讷赧于触碰。 钱弼忠气得挥退二人,拈一拈长髯道:“罢了,既然令君以诚相待、孤身前来,老夫亦瞧不上那小家子做派,先生直接入城便是。” 第30章 非典型死囚(11) “去杀人。” 钱弼忠虽视卫寒阅为眼中钉, 用度上却未曾苛待,只不许他离开被囚的宫室,连卫寒阅要琵琶都着人巴巴送来。 原是配了宫娥司宫各三名,既为服侍, 亦为监视的, 可卫寒阅命他们蒙眼投壶, 而后一人一记手刀,弹指间便放倒了。 琵琶笨重,行军不便携带,故而将士们多只听过他吹笛抑或吹觱篥, 如今自由受限,倒能过过瘾了。 轻快的乐声萦绕在被禁军重重包围的宫殿之内, 是一首《中州小调》,乃是中州男女老幼人人会哼唱的小曲儿。 旋律简单明快, 无甚演奏难度, 可经由卫寒阅这样的国手弹奏出来,便恍若中州盛世春野重现眼前, 百姓踏青游玩,只管逍遥自在, 不必担忧烽火会在下一瞬遍燃九州, 不必沦为破碎山河中被凛风席卷裹挟的飞絮。 梦中仍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睁眼却是“一男附书至, 二男新战死”。 卫寒阅一曲毕, 闻得更鼓「咚咚」迅速响了十八声, 而后立即转慢, 又是十八声, 如是反复三遭,共计一百零八声鼓响,便知是人定时分了。 巡更老卒操着一口沙哑的乡音吆喝「灯火小心」,卫寒阅背朝窗外握住轸子松了松,无声取下一根琵琶弦。 不比纤细的蚕丝,这把琵琶的弦以禽鸟筋制成,最为强韧有力,也最考验演奏者的技艺。 他方将此弦收入袖中,便见身前灯影一暗,卫寒阅眉目登时一凝,屈肘后击,又被来人合掌握住。 正当卫寒阅以为对方欲下毒手时,膝上的琵琶却被人一把捞起,那人除了缚他手肘外再无旁的动作。 而后便听身后人凉凉道:“别来无恙啊,小屉子。” “凤管山一别,竟已整整六载了,不想你摇身一变,成了新朝风头无两的军师啊。” 魏风飏乜了眼地上排成一行的六人,又乜了眼手中仅剩三根弦的琵琶,鼻间轻哼一声道:“外头那群草包听了你这一曲,可真是连刀都提不动了。” 卫寒阅懒得理会,他晌午时忽然想自个儿烤白薯,便提了要求,此刻两只拳头大小的白薯摆在桌上,他不假思索便打算朝炭盆里扔。 “哎——”魏风飏忙展臂一拦问道,“你要做甚?” “烤白薯。” “呃……”魏风飏搁下琵琶,另拿了个空炭盆放上白薯,而后将那只盆内的炭灰用火钳拨到这里头来,直至两只小白薯被炭灰完全覆盖后方罢手。 卫寒阅见他捯饬完了,便毫不客气地将人挤开,自己坐在炭盆边,托腮目不转睛地望着炭灰。 火舌颠扑,他一双琥珀色瞳仁似被火光镀上一层晶莹的釉质,显得炭灰之下的两只灰扑扑的白薯仿若被神钟爱的馔玉。 魏风飏惨遭过河拆桥也不着恼,仗着卫寒阅眼中唯有白薯便将目光肆无忌惮地黏在他面上。 “你便不问我如何出现在此地?” “殿下神通广大,自有妙计。” “你这小骗子可不是会老老实实任人宰割的主儿,不怕我从中作梗?” “殿下不会如此,”卫寒阅近乎笃定道,“大夏覆灭,亦是殿下所求。” 魏风飏一噎,而后有些自嘲地轻笑一声道:“胡说八道,哪有人想从天潢贵胄沦为亡国奴的。” “可以吃了吗?” “再等等。” —— 魏风飏手执火钳将那俩小圆胖薯夹出来,摆进黑漆嵌螺钿盘中,往卫寒阅跟前一推。 卫寒阅隔空指了指道:“帮我剥。” “为何不自己剥?” 卫寒阅面颊映着灯火暖橘的辉光,仿若一尊凝脂玉塑成的温润神像。 他今年已二十有三,可容颜望之与六年前仿佛并无差别,依然保持着少年人独有的纯净真挚的眸光与温软细腻、吹弹可破的肌肤,连年征战并未令他的面庞染上哪怕丝毫沧桑与疲惫的风霜,倘或将军营比作沙漠,他无疑是绿洲之上一团松软娇贵的、万年罕有的新雪。 新雪慢吞吞地、理直气壮地道:“烫,而且脏。” “呃……”魏风飏任劳任怨地拿起一只剥了一半表皮,拿着底部送到小麻烦精唇边道:“您请用膳。” 卫寒阅小口小口抿着金黄滚烫的、几乎成了透明流心的白薯瓤,只觉满口甜、香、软、糯,不觉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彬彬有礼道:“有劳殿下。” “咽下去再说,小馋猫。” —— 卫寒阅美滋滋地吃完一个,魏风飏正待剥另一个,却见卫寒阅拿绢帕拭净双唇道:“我吃不下了,你吃罢。” 他素来不喜这些甜腻腻的吃食,又见卫寒阅正将垂落身后的墨发拢起,遂问道:“要梳髻?” 卫寒阅立时松开手道:“殿下可否替我梳个马尾?如同仗剑走天涯的江湖侠客那般。” 魏风飏:“……” 他一面老嬷嬷似地给卫寒阅梳头,一面随口问道:“黑灯瞎火的梳头做甚?” 魏风飏动作利落,卫少侠捋了捋发尾,偏头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齿列如八颗紧紧相依的饱满石榴籽。 “去杀人。” —— 鉴于小克的传送落点极不稳定,稍有不慎好好的人便要成为刀下亡魂,卫寒阅遂决定选条迂回的路子。 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的月白宫锦长衫,卫寒阅拍了拍魏风飏道:“殿下,借我身衣裳。” 魏风飏尚未有反应,卫寒阅已身形一闪,刹那间消失了。 落在囚丨禁废帝的冷宫里,卫寒阅蹑手蹑脚行至箱箧前,借月色照明选了套窄袖皂衣换上,又撕下一截衣摆覆面,而后轻而易举避过松懈懒散的守卫,猫儿般隐于暗夜中,朝钱弼忠所在之处飞掠而去。 九重宫阙寂静如死,卫寒阅足尖每每一点地便轻巧抬起,声响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未曾惊动任何一朵浅眠的婪尾春。 —— 钱弼忠虽保了一时安宁,却总觉这安宁比春池浮冰更加薄弱——卫寒阅狡狯如狐,小小一宫决计无法长久困住他,且一旦穆隐深狠下心来,不顾城内诸人死活强行攻城,届时自己的项上人头便岌岌可危了。 他不敢放小皇帝回寝宫,只将之安置在房中罗汉榻上,由自己亲自看守。 那孩子天生心宽体胖,刀都架脖子上了,骇得大哭过一场后现下却呼呼大睡。 而他却冥思苦想、夜不能寐,整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虎头椅上,掌中两粒铁核桃被盘得「叮叮」轻响。 他身后是一架广绣花鸟博古图屏风,素缎为底,柔和而不失明丽,湖石边胖墩墩的两只鹌鹑正啄食地上掉落的浆果。 唯闻「呲」一声,鹌鹑一只黑豆似的眼睛被破开一个小洞,一根细韧的琵琶弦携着流光遽然向钱弼忠后心疾刺而来! 到底是戎马半生的老将,钱弼忠霍然旋身斜掠,于生死存亡之际,以惊人的警觉程度与反应速度避开了这近乎必杀的一击! 捂着被划开一道豁口的右臂,钱弼忠冷笑以对来人道:“好一个卫寒阅,是老夫小觑了你!” 他当即便欲高呼,可嘴一张便被凭空飞来的一团不明物体准确地堵住了,土腥味溢满喉舌,竟是半个烤熟的白薯,未剥皮的那一侧塞入他口中,吞也不是吐也不能,他不由一阵反胃,几乎呼吸不畅。 钱弼忠顾不得取下口中异物,当即便欲掷杯以通知外头的守卫,然杯盏尚未落地便被一只手稳稳托住,旋即双手被人一把反剪,堪比钢丝的禽筋弦将他双腕捆了个结结实实。 卫寒阅将琵琶弦打了个越挣扎便越紧的狩猎结,确保钱弼忠无法挣脱后,方偏头望向手执茶盏的卫辘轳道:“来得倒及时。” “我来得不及时吗?”魏风飏丢开手中剩余的半个白薯,好整以暇道。 卫寒阅点了榻上小皇帝的睡穴,尚未回答,卫辘轳便颇为自负道:“修了十余年的大自在展翼功,要入这小小中州自是手到擒来,而穆隐深那起子废物便只能老老实实用飞爪百练索,难看得很。” 卫寒阅:“我记得上回你提起此功法时,并无「大自在」的前缀。” 卫辘轳:“……” 这不是为了在这狗废帝跟前找场子吗! 房门陡然开启,穆隐深疾步入内道:“我们只带了十位高手,外头那些守卫暂时解决了,得趁轮值前尽快动手。” 卫寒阅定睛一瞧,他身后还跟着个人,身着大夏军服饰,可那长相…… “周凭轼?” 周凭轼还是那般,卫寒阅一唤他名字他便脸红道:“三年未见,您……” “别叙旧了,”卫辘轳一见周凭轼便浑身带刺道,“这老匹夫怎么死?” 钱弼忠死到临头仍含着白薯「呜呜」乱叫,乌青眼珠怒瞪着,似乎快被深凹的眼眶挤飞出来。 卫寒阅视线移向魏风飏,恰好对方也提剑缓缓步来道:“自然是……” 话音未落,卫寒阅被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护住,而后半空血浪一扬,钱弼忠的头颅已被魏风飏提在掌中。 他随手摘了装饰所用的四方琉璃灯罩,将滴血的人头盛进去,望向被三个大男人护崽一般挡住的卫寒阅,陡然生出自己是在小孩子面前杀人的大魔头的错觉。 “呃……”作者有话说: 《游山西村》 《石壕吏》 注解是为了避免原创违规,不是觉得大家不知道这些诗句的意思哈(求生欲) 第31章 非典型死囚(12) “我姓卫,卫令君的卫。” 夜枭凄厉嘶叫着飞过重檐庑殿顶, 卫寒阅、穆隐深、卫辘轳、魏风飏、周凭轼并十名阅军精锐登上中州宫城最高的应天门城楼,面向底下匆匆赶来的中州守军。 魏风飏举起手中人头,扬声道:“叛臣钱弼忠挟天子以令诸侯,视一城百姓性命为草芥, 其罪当诛!如今已被我斩于剑下!” “而今奸佞当道, 民不聊生, 吾忝生天家,未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甚为惭怍。阅帝穆隐深德施四海,谋事至而言可绩, 居帝位甚实宜。今且摒弃宗族之见,效尧舜行禅让事, 拜之以皇帝尊号。愿诸位勿再负隅顽抗,早日归顺!” 而后便轮到穆隐深肃容敛目, 沉声道:“朕少年践祚, 资质鄙陋,难堪大任, 得蒙卫先生不弃,悉心辅弼训导, 朕铭感五内。今钱贼麾下将士凡来归者, 悉擢一级,此乃先生与朕之诚意!” 远方隐有万马奔腾之声, 喊杀震天, 如万钧风雷, 正是骠骑将军孟荣翰率阅军开始攻城了。 钱弼忠已死, 夏军群龙无首, 可用的几名副将本该整军迎战, 可踟蹰良久,终是放弃以卵击石,面向城楼双膝跪地,以示投诚之意。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 几人正待下城楼,卫寒阅手腕却倏然被魏风飏握住。 他以目相询,只见魏风飏那张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露出一点罕见的哀戚之色,只是他仍然笑着。 故而那哀戚也是隐隐约约的,如同香灰燎过素帕留下的一点轻霾般的暗痕。 下一瞬他蓦地展臂拥住卫寒阅,以一种令人刻骨铭心般的力道。 卫寒阅与他胸膛相贴,只觉他浑身冷得惊人,犹如飘荡于人间的幽寂孤魂。 “小屉子,”魏风飏阖眸轻吻了下他云雾般的鬓发,低低开口道,“但愿来生相逢之时,会是太平盛世。” 言罢他干脆利落地松开手,飞速向后倒退几步,仰面自六丈高的城墙直直坠下,衣袂灌满了深秋萧瑟的西风,于千万人视野中猎猎激荡。 大夏废帝魏风飏,与社稷同殉。 —— 乙未年九月廿九,大阅迁都中州。 迁都大典当日,卫寒阅与穆隐深同升御座,几无君臣之别。 而先前穆隐深甚至提议过将帝王衮冕给卫寒阅穿,后者哭笑不得:“究竟是你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 穆隐深闷声道:“本便是你比我更有资格坐这龙椅。” 卫寒阅拍了拍他的狗脑袋道:“你是我选中的狗狗,我说你有资格你便有。” 穆隐深缓缓搂住他,语气惶惑又依恋道:“阿阅,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选择我,但我会竭尽全力做一个好皇帝,做一条乖狗狗,你……你别不要我。” …… 卫寒阅额前碎发被殿内流风温柔撩起,他暗暗唤了声小克。 【现在进度条多少?】 【75%了阅崽。】 的确得添些火候了。 —— 为替新朝广积福泽,卫寒阅与穆隐深合计着于东城鼓楼大街建造粥棚,接连三日于午时施粥。 他二人是不必亲自去的,况乎现下正处秋冬之交,作战时别无他法,如今太平了卫寒阅便只愿裹着锦衾,舒舒服服地进入冬眠。 卫辘轳却不知缘何来了兴致,一连两日往那粥棚跑,卫寒阅心下好奇,却又懒怠亲自查探,便遣周凭轼去一探究竟。 周凭轼走后,他一面窝在北辰殿圈椅里捋顺小克的毛,一面思量如何离了这炙手可热的尚书令之职,获得与上个世界那般无官无爵的地位。 内侍监赵祺倏然轻叩门扉,低声请见。 卫寒阅允其入内,便见他手执一片丝帛恭敬道:“令君,这是在废帝寝宫书案上发现的,请令君过目。” 卫寒阅接过,便见上头数列疾风狂草。 “余身死后自请不入帝陵,择一山明水秀处薄葬即可。” “请镌此纹于余墓碑之上,其余生平种种,但望隐去。” “此纹之主,吾甚爱之,谨再拜。” 丝帛右下角,那狂放的笔触似陡然温柔下来,细细勾勒了一只圆圆的、胖嘟嘟的小白薯。 卫寒阅默了默,赵祺躬身斟酌道:“您看……” 魏风飏尸骨已被收殓,目下正停灵于寿福宫,无一人吊唁,唯有大夏余下的数位尚未成人的皇子为之守灵,这些少年人皆与魏风飏亲缘淡薄,是以并不尽心。 卫寒阅将视线自那小白薯上移开,淡淡道:“逝者为大,一律照做罢。” —— 周凭轼归来后脸色黑如锅底,卫寒阅不明就里道:“怎么了?” 周凭轼深呼吸良久,方面带愠色道:“他委实恬不知耻。” 卫寒阅:“……” 自打卫辘轳将周凭轼扔进野狼群后,二人这梁子便结大了,周凭轼逃出生天后不知往何处去寻卫寒阅——毕竟他无从得知行军路线,便只得直接前往中州,假意投入钱弼忠麾下,静待卫寒阅的到来。 他于人情世故并不很通,伪装投诚已是极限,旁的曲意逢迎便做不来,是以三年下来还是个小千夫长,未能取得钱弼忠的信任,否则钱弼忠也难活到胁迫卫寒阅的那日。 卫寒阅见他如锯嘴葫芦一般不肯再言,愈发被吊足胃口,决意明日亲自前往,看看卫辘轳究竟如何故弄玄虚。 午时日头暖融融的,卫寒阅裹着雀金裘便不觉寒冷,穆隐深听闻他要往粥棚去,生怕人多眼杂的有个好歹,当下便也随了来。 二人并不上前惊动百姓,只遥遥瞧着。 恰好有一老妪颤巍巍行至卫辘轳身前,男人给她盛了满满一碗,老妪未及道谢,便听卫辘轳发问道:“阿婆可知我姓甚名谁?” 老妪一头雾水地望向他:“……” 卫辘轳便豪迈一笑道:“我姓卫,卫令君的卫,名辘轳,沿的是令君故剑之名。” 他又补充道:“令君亲自为我取的。” 老妪扫视他几眼,直白道:“我听闻卫令君是位神仙样的人物,最是风雅秀逸,你这粗犷做派……也能同他相熟?” 卫辘轳忙道:“是我心慕令君,他不过好心赐名罢了……只是我仍是独一份的。” 倒很沾沾自喜。 接下来但凡在他跟前的,除却年轻男女外,老幼皆要受他这一番讲解。 幸而粥棚数目甚多,并无长龙可排,否则以他这罗唣程度只怕要被百姓群起而攻之。 “小娃娃,你可知我姓甚名谁?” “老伯……你可知……” 卫寒阅:“……” 穆隐深:“……” —— “阿阅,阿阅……” 卫寒阅上一刻仍在去岁冬看卫辘轳贫嘴,下一刻迷迷糊糊睁眼,却已是囹圄之中。 卫辘轳轻抚他微微汗湿的鬓发,面带忧色道:“我见你睡得不安稳,是否有哪里不适?要不、要不咱们还是回国公府罢!” 一梦七载风云变幻,自然无法安稳。 他摇摇头问道:“穆隐深人呢?” 栏外守了一宿的穆隐深闻言忙答道:“我在呢。” “你进来,”卫寒阅又转向卫辘轳,道,“饿,去为我熬一碗菱粉栗子粥,要稠稠的。” 穆隐深掀帘而入,见卫寒阅面色委实算不得好,连忙道:“我去传太医。” 卫寒阅阻止道:“我无事,只是乍然换了地方,尚未适应罢了。” 他望向穆隐深道:“你去北辰殿取张空圣旨来,盖上玉玺。” —— 依穆隐深的脚程,大理寺与北辰殿间往返一趟无论如何也不该花上两个时辰,卫寒阅便问其故,孰料穆隐深闻言颇是无可奈何地太息一声。 “你还问呢,自然是拜你卫令君所赐。” 卫寒阅益发不解,穆隐深一壁拿杨柳枝蘸了药为他揩齿,一面解释道:“百官都跪在立身门外为你请命,国子监的三百监生紧随其后,求我念在你既有功劳又有苦劳的份上从轻发落呢。” 卫寒阅:“……” 他含着药粉口齿不清道:“百官便罢,我不过去国子监授了一堂课,他们跑来凑什么热闹?” 穆隐深心道一堂课还不够么,自己可是一眼便栽了。 服侍他盥洗毕,穆隐深将明黄绫锦递给他,卫寒阅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谕卫寒阅:历览史书,悖逆不法实非罕见,然如汝之明火执仗,暴戾恣睢,曾有其人乎?朕建极绥猷,陟罚臧否,不宜异同。倘如汝之恶行昭昭,而朕异法偏私,何以显彰法度,塞闭悠悠之口?纵许汝苟全性命,岂无腆见天地君亲师之心乎?念汝曾功在社稷,且免绞斩之苦,黜官削爵,押送大理寺,赐自裁于广隆元年秋,钦此。” 书罢,卫寒阅将圣旨一卷:“手谕已下,三法司卷宗你记得补。” 穆隐深面色惨淡、布满阴霾,他一把将圣旨夺过,又如同接了烫手山芋一般立即丢开,无所适从地与卫寒阅对视。 卫寒阅下巴向那卷孤零零倒在地上的圣旨扬了扬,命令道:“拾起来。” 穆隐深绷着脸将圣旨拾起。 “弄干净。” 穆隐深拍了拍上头沾上的浮尘。 “放下。” 穆隐深抿紧唇,死死攥住白玉轴。 卫寒阅蓦然垂首掩唇咳了两声,他身形委实单薄,咳嗽时便如同斜风细雨下枝头一朵瑟瑟的海棠,穆隐深赶忙奔上前,笨拙地轻抚他瘦削的脊背。 卫寒阅倚在穆隐深肩头,轻声道:“难受,我靠一会。”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非典型死囚(13) “我从未爱过你。” 穆隐深见他眼尾剔薄的皮肤下洇出一点桃花色的晕红, 一时心都碎了,连忙将人从石床上挪到自己腿上坐着,焦急道:“这样靠着怎么行?我抱你回宫传太医!” 卫寒阅摇头道:“穆隐深,你还没看出来吗?我的目的便是在这牢狱内, 以死囚犯的身份死去。” 穆隐深唇颤了颤道:“我不明白, 阿阅……我不明白。” “我须得将你送上帝位, 令你对我生出情意,再将你的心踩碎,从尚未见到你时我便做好了打算。我从未爱过你,自始至终唯有利用, 我从不在意你的感受,你爱我越深、心中越痛苦, 我便越得益……即便如此,你也要劝我出去吗?” 穆隐深听罢唯一的念头, 竟是感谢他的坦诚。 家犬并非一定要得到饲主的爱意……纵然偶尔有些奢侈的念头, 但倘或对方必得以他的痛苦为养分,那他将毫不迟疑地自我献祭, 为心爱的饲主奉上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 “无妨的……无妨的阿阅,你要如何对我都随你心意, 只要你莫伤害自己。” 卫寒阅失笑道:“除了求死外, 我哪有自伤之处?” 穆隐深哪里受得住他将「死」字轻易出口,闭上眼, 终是恨恨道:“你想都别想!要入狱, 我陪你, 要……除非杀了我!” 可他这样强硬地说完又立时懊悔, 下巴蹭着卫寒阅微凉的雾鬓, 无能为力又卑微地乞求道:“阿阅……先生, 求你……你才二十四岁,天下才刚刚平定,往后数十年的安逸唾手可得,何必……何必急于一时!” 卫寒阅游刃有余地骗他道:“虽说这一世我得死,可来生必定会重逢的。” 穆隐深几乎陷入恐慌,惶惶道:“来生太远了……阿阅,你此生的平安尚且如空中楼阁,又安能保证来生?” 他实在被这无能为力的感觉逼疯,胡乱地啄吻卫寒阅的乌发、颊侧、耳廓,将那冷月清霜似的肌肤揉出云霞般的绯红,和着焦灼与空虚参半的粗重呼吸,在仅由一幅绡帐掩蔽的牢房内惹人无限遐思。 卫寒阅察觉熟悉的、发高热似的体温,便知穆隐深又犯了病,偏头果见他面上情态如饥肠辘辘的猛兽——万般隐秘艳情的避火图上多见此种神色。 卫寒阅薄韧的双唇被他衔住,深吻时声响如鲲鹏击水,总教人浮想联翩,构思出诸般亲密旖旎的场景。 “堂堂天子……唔……”卫寒阅勉力开口道,“在这庄严肃穆的大理寺内发起病来……穆隐深你知不知廉耻?” “不知,阿阅……狗要知什么廉耻,能伺候得主子开心才要紧……阿阅,阿阅,先生……哥哥……宝宝……主子……菩萨……你救救我,亲一亲我……求求你……” 他乱亲一气,越唤越没分寸,卫寒阅仰首在他怀中,却连喝止他的力气都无。二人吻了太久,卫寒阅双靥连同脖颈被弄得湿红一片,唇珠甚至微微红肿,仿佛烂熟的朱果,勾得人抛却理智欲待攀折,又不忍其承受哪怕一丝一毫的粗蛮的蹂躏。 毕竟场合特殊,穆隐深断不会在此真刀真枪地燕好——只得以惊人的意志力极力按捺已几近失控的心思。 而即便如此,这样饱含爱欲的狂烈激吻也已足够悖逆荒唐。 卫寒阅几乎要融成一江流淌在穆隐深膝头的春水,以至于被夺入另一怀抱中时,尚处于懵懂的真空之中。 似有万钧重的拳头狠狠砸在穆隐深面上,卫辘轳暴怒的声音响起:“穆隐深你知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你自己不要脸便罢了,还要纠缠于他!” 一刹那的骤然爆发往往是积怨已久的结果,卫辘轳对穆隐深夺走卫寒阅的关注、卫寒阅的辅佐、卫寒阅的拥抱与亲吻早已忍无可忍、深恨已极,无数长夜里独守空房的孤寂、嫉妒发酵数年,在再度目睹穆隐深拥着卫寒阅纵情之时终于破闸而出。 他下手丝毫未曾留情,拳拳皆朝穆隐深头面而去,穆隐深不过被动一瞬,反应过来后亦竭尽全力回击过去——他的恨实在不比卫辘轳少半分。 卫寒阅不疾不徐地拢了拢衣衽与裙摆,端过卫辘轳随手搁下的菱粉栗子粥,优哉游哉地享用起来。 待二人俱鼻青脸肿辨不出原先的出众相貌,方将手中的霁蓝釉勺投出,精确无误地打中了卫辘轳的右手手背。 力道不大,却足以令卫辘轳顷刻间收敛锋芒,撤了拳头手足无措地望向似笑非笑的卫寒阅。 穆隐深却是见卫寒阅约束卫辘轳而毫不理会自己,心中便一样惴惴不安起来。 两只大狗顶着一脸淤青与破裂淌血的嘴角笔直地站军姿,卫寒阅心中好笑,面上却八风不动,意有所指道:“瓷勺不比海棠花称手。” 卫辘轳晓得他指的是当年自己借切磋之名,对周凭轼发泄私愤之事,仿佛愈发理亏,唯恐自己在卫寒阅心中的印象成了个莽撞蛮横的武夫。 卫寒阅一句毕后便迟迟不开口,只取了盏麻姑茶似要润喉,卫辘轳与穆隐深掌心渗汗,站也不敢站了,屈膝缓缓下跪,双手交叠置于身后,一副听凭处置的驯顺模样。 卫寒阅将碗盖拨了拨漂浮的残茶,垂眸笑了笑道:“二位可过瘾了?” 卫辘轳小心翼翼地捏住他长裙的一角,忐忑道:“阿阅……你别气,都是我的错。” 卫寒阅啜了口茶道:“都出去罢,你二人吵得很。” 似乎预知了这俩人不会轻易答应,又补充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碍观瞻。” “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穆隐深与卫辘轳只得耷拉着脑袋起身。 可卫寒阅倏尔出声:“穆隐深。” 穆隐深刚起了一半,闻言立刻膝行至他身前,卫寒阅端详了下他这张面目全非的脸,指尖逡巡半晌,方点在男人相对干净的人中处。 他指尖靠近的刹那,穆隐深便嗅到了甜粥香、清茶香,以及他身上独有的冷木樨香混合而成的诱人气味。 穆隐深哪里抵挡得住,情难自禁地愈凑愈近,眸中痴迷几乎凝成胶质,黏在卫寒阅身上死都不愿分离。 他那副被卫寒阅碰一下便恨不得将自己扒光的下作模样,以及卫寒阅对他的亲昵态度着实刺痛了卫辘轳的眼,男人仿似局外人一般黯然地掀帘出去,又听卫寒阅追来一句道:“别在外头候着,滚回自己府里。” 穆隐深尚未来得及幸灾乐祸,便察觉卫寒阅施施然收回指尖道:“你也回宫。” —— 卫寒阅正拿绢帕拭手,便听外头传来小声的「喵喵」叫。 他笑着接住飞扑而来的小狸奴,将它的胖肚皮一通乱揉,又亲了亲它直立的耳朵。 小克倏地获得了美人的香吻,整只喵都扭捏起来,它是高度智能化的科技产物,害羞这种情绪于它而言分明太过遥远,可当下它又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赧然,油亮的黑色皮毛底下都发起烫来。 卫寒阅顺着它毛茸茸的脊背,夸赞道:“小克真可爱。” 小克:“喵喵喵——” 【阅崽也可爱!超可爱!宇宙第一!无敌!最最最可爱!!】 —— 绡帐外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卫寒阅抱着小克起身打起帘子,便见周凭轼抱着一大捆腊梅立在外头,面上急迫之色未褪,整个人如同一只惊慌失措的呆头鹅一般望着卫寒阅。 卫寒阅忍俊不禁道:“怎么,命你去湛山寺替我摘花,花尚未凋零,你瞧着倒蔫了。” 怀中腊梅被卫寒阅接过,插入三螭纹玉花觚中,周凭轼目光牢牢锁住卫寒阅弱柳扶风般的纤细背影,近乎笃定道:“您是有意的……遣卫辘轳去剿匪,遣我去采花,为的是刻意支开我们,而后将自己送进此处,是也不是?” 山中清寒,腊梅尚含苞待放,卫寒阅轻抚半阖的嫩黄花瓣,细嗅馥郁清艳而不媚俗的香气道:“只是想看花,你未免太多心了。” 周凭轼步步逼近,卫寒阅见这向来温顺的人似乎被逼急了一般,竟颇有兴致,可旋即便被周凭轼托住膝弯轻轻松松抱了起来。 美人蹙眉道:“你这是做甚?” 周凭轼破天荒地硬气一回道:“劫狱!” 话音刚落,卫寒阅便察觉耳畔风声急掠,周凭轼抱着他如入无人之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穿越条条幽深狭长的廊道,囚犯狱卒们只觉眼前一花,尚来不及凝神细看,流光般的影子便消失在视野中。 落在娱游殿屋脊上时,卫寒阅望向身侧的周凭轼,惊疑不定道:“你……你服了五石散吗?” 否则绵羊何以一夕之间转了性,成了说咬便咬的野狼了? 被丢下的小克骤然从二人身后飞奔过来,「喵嗷喵嗷」地凄厉叫着,一把窜上周凭轼的脖子伸爪便挠。 【狗男人敢绑架我崽!我挠花你的脸!】 周凭轼晓得这是卫寒阅的爱宠,怎敢反抗,只得左支右绌地躲避着利爪疯狂的攻势。 卫寒阅:“……” 见周凭轼吃瘪的狼狈模样,他方才生出的几分不虞倒消散了,轻笑着招招手道:“小克过来。” 小狸奴这才停止胖揍周凭轼,灵活地跃入卫寒阅怀中。 卫寒阅仰头望着迷蒙湿凉的月晕,面容比皎月更柔和清润,轻声道:“你将我带出来又有何用?我终归是要回去的。” 高处空旷,倒春寒余威犹在,周凭轼见卫寒阅袪裼被夜风不甘寂寞地撩起又吻平,自觉地解了披风罩住他双肩。 “我永远不知您心中所思所想,”周凭轼挫败极了,低低道,“从前我晓得自己资质驽钝,一心追随您不求旁的也无大碍,可现下……” “令君,求您珍重自身,只当施舍我。” 卫寒阅的声音在静夜中温柔得引人沉溺:“假若死去于我而言并非终结,而是新生,如此……你还会拦我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结束这个世界!再见,四月!你好,五月!五月如火,五月如花,五月如诗,五月如画,五月如质子的美貌,让我们停一停匆忙的脚步……(快住口; 码了个魏风飏番外,回看一遍觉得他不配单独成章,所以附在明天正文之后,宝贝们选择性观看;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非典型死囚(完) 附魏风飏番外 周凭轼晓得他有些常人所不能及的通灵之能, 可轮回转世委实太过玄妙,周凭轼只觉心中千头万绪难以理顺,只顺势道:“那何以不待寿终正寝……” 卫寒阅摇头失笑道:“自然是我这身子没有寿终正寝的福气,或者说……一旦寿终正寝, 我将永远失去新生的机会。” 周凭轼在卫寒阅三言两语之下走入死局, 仿佛他唯一的选择, 便是放任卫寒阅在数月后的深秋赴死。 他再难开口,只如溺水者抱紧浮木一般攥住卫寒阅衣袖,而卫寒阅再度仰望朗月道:“月色却好,你可尽兴方归, 而我若再不回大理寺,只怕宫中便要闹翻天了。” 他捏了捏小狸奴的尾巴。 不过瞬息之间, 屋脊上仅余周凭轼一人对月独坐,虚握的五指空空落落, 唯有指尖讨来的一缕卫寒阅袖间沾染的腊梅香, 昭示着他曾与自己共赏过同一轮明月。 —— 第一缕秋风来得比预料中更快,卷积着簌簌而下的枯叶, 为雕梁画栋的宫城平添了几分萧索。 卫寒阅渐渐习惯了囹圄内的生活,穆隐深对这阴森熬人的大理寺颇有微词, 总觉得卫寒阅在此处要受凉, 因而巴巴去山中猎了一丝杂毛也无的黑狐来,做了床褥给卫寒阅垫着, 以免他受不住石床的冰寒。 饮食便更不必说了, 便纵是跋涉行军时, 他都舍不得卫寒阅肠胃受苛待, 抓住一切时机替他开小灶, 如今更是恨不得抛下政事整日泡在北辰殿小厨房内。 后来更是大动干戈拆了栏杆给囚室砌墙安门, 故而卫寒阅有时甚至辨不清此处究竟是惩人的牢狱,还是养人的客舍。 可喜的是自他卸去官职与爵位后,进度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推进,直至夏至当日停滞于95%。 而今已是白露节气,周围人几乎将「紧张」二字顶在头上,连扈江离都三不五时来问候一番,生怕卫寒阅有个好歹,自己一家老小也得跟着下黄泉。 这一日穆隐深才陪着卫寒阅用过午膳后离去,扈江离便来陪着笑脸问自己有无招待不周之处,卫寒阅捋着小克的尾巴,蓦地低声与他吩咐几句。 扈江离险些被他话中之意骇得背过气去,哭丧着脸告饶道:“令君,下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少贫,”卫寒阅无动于衷道,“今日你照我说的去做,我可保你一家安然无恙,你若不听我的,明年今日……便等着你儿子来给你上一炷香罢。” —— 酉初初刻,卫寒阅举目望向端着暗花僧帽壶入内的穆隐深,问道:“可是漉梨浆?” 穆隐深见他瞳仁亮晶晶的,掩不住的憧憬,不由得放柔了声线道:“是,照你说的,搁了紫云英蜜。” 卫寒阅遂追问道:“可添冰了?” 穆隐深知他贪凉,可又不能纵着他胡来,道:“只添了一点。” 卫寒阅显而易见地有些失望,接过花耳瓜形杯默默啜了一口,虽凉沁沁的,却不够过瘾。 可饶是如此,他指尖也因遇冷而透出脂红,穆隐深正给他拾掇昨日换下来的衣裳,见状忙右手托住那玉杯喂给他喝,左手拢住卫寒阅十指指尖替他暖着。 卫寒阅饮罢一杯后倏然道:“我想出去。” 这近半载来他向来都是毫不动摇地待在这狱中,原本便如雪玉的肌肤因少见日光愈发透出荏弱的苍白,瞧得穆隐深恨不得将日头也摘下来悬在牢房内。 今日他主动提了要出去,穆隐深自然是喜出望外,连忙为他穿上褙子,单膝跪地给他换软缎靴时,垂首轻轻吻了吻柔腻如脂的脚背。 卫寒阅双足肌肤纤薄剔透,即便是这样轻柔的力道,还是给那处留下了一痕轻红,好似一小瓣半熟的寒梅。 男人双唇炙热的温度灼得卫寒阅双足不安地缩了缩,那瓣寒梅便栩栩如生地飘飖起来。 穆隐深险些便不想出去了。 理顺衣衽后,卫寒阅伸开胳臂道:“抱。” 他忽然这样撒娇,穆隐深一颗冷硬的心都仿如浸入温泉中,顷刻间便软成绕指柔,依言动作熟稔地将他横抱起来,又按捺不住低头亲了亲他发顶隐形的小花。 而后收获了卫令君的迎面一掌。 穆隐深挨了揍,还兀自有些赧然地傻乐道:“阿阅,你这朵小花委实可爱。” 卫寒阅:“快去牵马来,带我去凤管山赏景。” 二人上马时,穆隐深见卫寒阅往旁侧的褡裢里装了只花釉诗文壶并两只青玉杯,遂问道:“这是?” “酒啊。” 穆隐深闻言踯躅道:“饮酒骑马是否会……” 卫寒阅给了他一肘击道:“没打算给你喝。” 穆隐深挨了训斥也不住口,一面策马一面老妈子一般絮絮道:“山中风沙大,若要饮酒,你的肠胃……” “闭嘴。” “这壶有些沉,不若换只轻便些的?足够小酌便好?” “阿深哥哥,你真吵。” “呃……” “哥哥脸怎地红了?” “呃……”—— 别去经年,凤管山风景如旧,卫寒阅与穆隐深下了马,十指相扣行于山间,不知不觉间竟又途经了曩昔魏风飏曾与他路过的那棵枫树。 枫叶尚未红透,卫寒阅却一指那枫树道:“我想上去赏月。” 穆隐深自然都依他,抱起他略一借力便飞身而上。 二人坐在一根十分粗壮的树枝上,卫寒阅示意穆隐深解开褡裢,而后斟了两杯,将其中一只递给穆隐深。 他并不饮,穆隐深自然也不会,只是亲昵地揽着他肩头,听他娓娓道来:“六年前,魏风飏也带我来过此处。” “彼时他坐在树上,我让他下来给我摘花,趁他摘花的时候,我从崖边跳了下去……而后便遇见了你。” 听他说到跳崖时,穆隐深揽着他的手掌骤然一紧,仿佛畏惧眼前近在咫尺的断崖。 而后又听卫寒阅继续道:“我曾看过一场戏,戏中皇帝的宠妃与亲王有私情,被皇帝察觉,便派宠妃用两心壶去毒杀奸夫,宠妃本将毒酒留给自己,可亲王悄悄换了二人的杯盏,最终在宠妃怀中死去。” 言罢,他接过穆隐深掌中的花釉诗文壶,示意对方望向手柄底部的小孔,在男人陡然变了的面色中近乎俏皮地笑了笑,仿佛交付的并非一场关乎生死的抉择,悠悠道:“穆隐深,这两杯酒,你择其一。” 有一半的可能亲手杀死心爱之人…… 穆隐深自然极力抗拒,将那只瓷壶一把扔下了树,「丁零」一声摔得四分五裂,又将两只玉杯里的酒液倾倒得干干净净。 卫寒阅在令他做出此等残忍选择之时,仍然维持着天真纯然的笑意,穆隐深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心脏在胸腔中横冲直撞,鼓噪之声震得耳膜锐痛。 卫寒阅在穆隐深不安的注视中,徐徐将头靠在男人胸前,淋淋漓漓的乌血开始自齿关滴落,他轻声咳嗽起来,而后渐渐剧烈。 穆隐深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受卫寒阅咳嗽的带动……还是他本便惊惧至此。 他失了魂般伸手去接,被骤雨一般大口大口的热血烫得掌心几乎溃烂,他茫然无措地喃喃道:“为何,我分明、分明没有选……为何会如此……” 卫寒阅轻轻道:“因为……是「一晌眠」啊……”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相传百年前有一对恋人,因不为世俗所容,故而相约殉情,那女子擅制毒,却不肯服用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反而为自己与情郎制了一种服下后不会立即毒发、须待三个时辰后方见效的新毒,留足了二人死前最后互诉衷肠、春风一度的时间。 贪欢一晌,死生相偎,是以呼之为「一晌眠」。 ——戏文中两情缱绻的唱词,却用来为一种剧毒命名。 早在二人进山前……早在穆隐深端来漉梨浆前,卫寒阅便已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 “阿阅……”穆隐深强自镇定道,“咱们、咱们马上回宫,太医会为你解毒的……” 可哪里来得及?穆隐深战栗得几乎抱不起卫寒阅,望着对方紧闭的双眼,浑身血肉仿佛都被山间彻骨的夜风刺得冷透。 意识渐渐抽离,卫寒阅已有些辨不清现下何年何月、身在何处,梦呓般小声咕哝道:“有些冷……岑淮酬,我想吃蟹酿橙,不要肥膘,糖和醋多一些……” 穆隐深不晓得岑淮酬是谁,只觉脑中空白一片,在卫寒阅心跳停止的一瞬,似有无数纷乱的记忆片段涌入脑海,刀刃般划得识海支离破碎、痛楚难当。 卫寒阅细瘦的手腕柔柔地垂在他膝上,穆隐深失魂落魄地捧起来,整个人仿若再度置身当年的宛郡——他在定端元年第一场春雨前永失所爱,握着对方流干了鲜血的手腕,痛得心内成灰。 而今夜,疼得喊不出声的小狗又被主人潇洒地、毫不眷恋地丢下了。 —— “滴滴滴——” 【崽崽崽大事不妙嗷喵啊啊!】 【怎么了?不是100%了吗?】 【是……可是你死掉之后,小世界突然崩塌了……我用储备的能量赶在崩塌前召回了你的身体,可是这样一来我得休眠了呜呜,下个世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 —— 卫寒阅的第六感告诉他事态远不止于此。 【除了和你失联,崩塌还有什么后果?】 【会有惩罚的……哪怕我休眠结束了,也无法获取进度条,也就指示不了哪个是任务对象,还没有监控功能,而且你的身体状况也可能会有一些恶化……但只要下个世界圆满完成,这个世界崩塌的惩罚都会消失的,不要担心这两个世界白费力气的阅崽!】 事已至此,卫寒阅也唯有接受。 【那走吧。】 【好哦!等崽醒来之后就看不到我了,我会想你的呜我的崽——】 四面光影飞速变幻,卫寒阅仿似自半空中飞速下坠,失重感侵袭全身。 ——以下魏风飏第一人称番外,自由阅读—— 我降生之时,大夏已是日暮途穷。 母后在我三岁时病逝,我那名义上的父亲晓得我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母后出阁前与情郎珠胎暗结的产物,却仍将我立为太子。 他不问政事,整日在后宫与妃嫔们嬉戏玩乐,任由我在东宫自生自灭。 而我原本是位堪称合格的储君,每日勤习文武、孜孜不倦,做着效仿光武中兴的美梦——有朝一日荣登大宝,将这被酒肉蛀空的王朝自死亡边缘拯救回来。 可多年以来,我所有的梦境中,唯有满目鲜血、遍地尸体,与不断屠杀的自己,这与我素来示人的未来圣君形象迥然不同。 直至十六岁那年,松州水患,皇帝遣我去赈灾,我携着满腔济世情怀赶去,亲自在漫过腰腹的洪水中蹚了两日两夜,冒着滂沱大雨一个一个将受灾的百姓往高处送。 我数次叩开州牧府大门,命令他们派人与我同去救人,可得来的都是虚与委蛇。 于是我将天子剑架在州牧脖子上,迫得他不得不着人修筑堤坝、堵塞穴隙、拓宽河道、打捞浮尸、转移百姓…… 终盼来暴雨停、洪水退,朝廷赈灾的钱粮却迟迟未到,在松州又等了两月后,我知道等不到了。 层层盘剥下来,送到松州百姓手中的,竟无一粒米、一文钱。 我终于明白大夏早已是从根系里腐朽的参天古木,禄蠹不仅遍布中州朝廷,而是自中州向天南地北,凡有官僚之处,皆有黎民恸哭。 不破不立,循序渐进、清洗朝局绝非良方,故而我萌生出另一个念头。 ——不如就彻底摧毁这奄奄一息的王朝。 在这一刹那我的心中没有百姓,我不为摧毁而后新生的益处,只为摧毁。 一位储君绝不该有的毁灭欲,在我脑中将我戴了二十年的仁善面具碾得粉碎。 或许梦中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我。 —— 我须得将皇帝从金銮殿上拽下来。 我开始表面纸醉金迷,暗中培植势力,而皇帝虽然荒丨淫无道,却很注重手中权柄,因而夺权不便太过急迫,唯有耐着性子徐徐图之。 君王失德,宫里的日子也难过,我知道有些宫娥司宫悄悄卷了金银细软逃了,却只当被蒙在鼓里。 我本便不需要谁伺候,至于皇帝,他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的好。 —— 这一日我依旧传人奏乐,曲调呕哑嘲哳,全无宫廷水准。 我按着亡国之君应有的举止,第十二次命一位老太监去寻六位尚未弱冠的小司宫来比武与我瞧,我以为这一次与前头的十一次相比不会有任何区别。 可最左边那位小司宫……身手俊得我无法不注意。 巧士冠将脸遮了大半,他又侧身对着我,是以我并不晓得他生得什么模样,只瞧得出来身形比其余人高些,却又格外纤细些,肩背也较其余几个更修长笔直些,不似宫中惯于点头哈腰、常年躬身的奴才,倒像个穿了司宫服的小公子。 枯燥如死水的生活乍然起了丝涟漪,我怀着一点卑劣的心思,放了殿中所有人,只命他一人上前,他似乎连伪装都不屑,并不向我行礼,好似一只高傲的小天鹅。 这哪里是小司宫该有的姿态,他说自己名唤小屉子,我看当唤做小骗子才是。 有了这个可爱的小郎君,我连觉都不想睡了,我晓得他大抵并不想留在此处,故而看向我的眼神也是冷淡的、憋着点蔫坏蔫坏的小算计。 那巧士冠瞧着沉得很,为免压折了他那根细仃仃的颈子,我忍不住让他将冠帽脱下——便瞧见了他头顶那朵一晃一晃、软乎乎的小花。 我登即别过了眼。 模样生得够招人了,怎么还能更招人呢。 —— 我速来厌恶与旁人产生任何肌肤接触,因而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与人同乘一骑之时,可我将他拉上马时又有种近乎出于本能的自如。 小骗子生得细皮嫩肉,瞧着是个养尊处优的模样,身上却没几两肉,腰比小猫崽子还窄,窄得我都不敢扬鞭加速——倘或把他颠坏了又如何是好? 我对凤管山的风景并无甚偏爱,不过是看小骗子闷得厉害,带他出来透透气罢了。 我坐在树上,小骗子目不斜视,根本察觉不到我在看他。 我才不爱赏月,冷冰冰的,哪有小骗子活色生香的漂亮。 小骗子忽而偏过头来,我在电光石火间扭回脖子装作全神贯注地赏月,可他却叫我去摘花。 摘便摘罢,也不知那小破野花有何特别之处就得了他的青眼——他头顶那朵不是已经够好看了吗? 可我实在未曾预料,那么高的悬崖,小骗子说跳便跳。 —— 我晓得他死不了。 可偏偏中了邪一般,凤管山那道断崖夜夜出现于我梦中,以及那个白鹤般坠入深渊的小骗子。 —— 皇帝终于死了。 我选在钱弼忠兵临城下之日逼宫,让禁军两营自相残杀,几乎耗尽宫城可用的防御,那老东西果然如闻着肉味的豺狼一般急不可耐地攻下了中州。 可我晓得他没有称帝的胆魄,亦没有治国的本事,他选了我那年幼懦弱的弟弟坐龙椅,自己忙着党同伐异——除了不近女色,俨然与死去的皇帝无甚差别。 朱睿明之死确有值得惋惜之处,他是忠臣、是良将,可偏偏这巍巍大夏唯有这一个朱睿明,让这早该灭亡的大夏要死不死地苟延残喘着,是以我送他往生去了。 我本该不忍的,他可以死在两军交锋中,死在驰援中州途中的天灾下,却不该死在我剑下。 可见到他之时我刚从噩梦中抽身,梦中小骗子躲在崖下呜呜地哭,一面哭一面喊疼,我想去寻他,却被枫树的枝条死死缚住,半寸动弹不得。 惊醒后我头痛欲裂,只欲以最快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而望见朱睿明死不瞑目的形容时,我心中竟无半分触动……我也成了残忍嗜杀之人——或者说,我本就是残忍嗜杀之人,一只被强烈至扭曲的毁灭欲操控的怪物。 —— 自然了,偌大国土不可能唯有钱弼忠一股势力,那据说主帅是位毛头小子的大阅,倒颇有意思。 或许穆隐深果真有几分本事,只是那位能令穆隐深心悦诚服、以其名为国号的军师显然更有价值。 几个小司宫交头接耳,说那用自己换一城百姓的卫先生美得神仙一般,我却不以为然——任他是甚么神祇临世,也不会比小骗子好看。 我本是怀着谈合作的心思前往一见,可远远地便听见嘈嘈切切的琵琶声,那卫寒阅似极通音律,一曲简简单单的《中州小调》,撩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守士卒骨头都酥透了。 —— 我面无表情地翻窗而入,一刹那以为自己再度堕入沉梦。 否则我怎会又见到了小骗子? 原来所谓「神仙似的」先生,说的是小骗子。 容色招人也便罢了,弹个琵琶也那般招人,瘦弱得小猫崽似的,还敢只身入龙潭虎穴…… 还敢单枪匹马去杀钱弼忠。 他再度凭空消失之时,我只当是梦醒时分,可我仍运足内息朝钱弼忠居所而去,好巧不巧正碰上那老匹夫想开口搬救兵。 想喊人来抓小骗子,少异想天开了。 —— 觊觎小骗子的人实在多,我当晚便见到了三个,只是没一个配得上他的。 我也一样。 —— 我终于在应天门城楼之上将江山托付出去,仿佛完成了足以名垂青史的光辉使命。 可我心中并无丝毫满足——甚至生出想杀掉彼时城楼之上所有的人、只留我与小骗子的血腥念头。 可小骗子不会高兴我这样做。 他对我没有欢喜,可悲的是连反感也无,我是无足轻重的、连做他身边一条狗的资格也无的过客。 天下无人不爱他,而我若继续偷生,会因这大夏最后一撮死灰的身份,成为惹他不适的眼底尘沙。 我原想讨来一个吻,最终却只是抱了抱他,抱了抱我再无缘由苟活于世时,唯一割舍不下之人。 亦是我一生里唯一爱过的、永生难忘的、第一眼便钟情之人。 作者有话说: 注:《牡丹亭·惊梦》 预警一下:下个世界会有「上一代人」的一对「bg」,除出场第一幕外二人「单独」行动,介意可溜。 另:会有反派且不止一个,但阅崽不会憋屈,更没有凄惨感,见招拆招,介意可溜。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水做的质子(1) 父凭子贵。 尧国太子入燕的车驾被河清大街上闻讯赶来的东都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毕竟尧国占据东南。终年温暖宜人, 虽说军事实力逊色了些,却是年年仓廪丰实、百姓衣食无忧的,而那燕国地处西北,闻说冬日冷得人人穿三层毛毡, 饮食中鲜少见蔬果, 多是味道腥膻又不好克化的牛羊肉与奶制品, 这身娇肉贵的太子殿下如何受得住? 其实早在卫寒阅启程前,朝中已就太子入燕为质之事吵了三日了,每每皆是皇帝一人独自面对齐齐反对的朝臣们,群情激愤, 皇帝被辩得双鬓白发又平添了几根。 而因风寒而连日缺席朝会的太子出面时,却是再三表示其乃主动提议、自愿前往。 可他夏末便披了鹤氅, 短短几日便又清减了些,面色苍白虚弱, 语气温温柔柔比春水还软, 愈发像因体弱多病而被皇帝先当作弃子、后当作挡箭牌的情状。 群臣听罢无不掬一把同情泪,尧皇卖子求荣的形象因他这一番解释愈发鲜明立体起来。 尤其这太子还并非尧皇亲子, 而是昔日已近不惑而尚无后妃子嗣的尧皇在秋狝时于山间拾到的孤儿。 虽则这十八年来,尧皇对卫寒阅视如己出, 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也难敌人心易变,终是为了苟且偷安而牺牲这宝贝疙瘩了。 至于百姓们, 谁人不知太子精兵简政、轻徭薄赋、事事身体力行的?如今东都乃至整个尧国这样富庶繁华, 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多半功劳都须归于这太子殿下身上, 何况卫寒阅除有明君潜质外, 又极通诗书、丹青、音律、术数……再生就一副祸国之姿容气度, 任谁都无法不心向往之。 因而便有了这万民塞途的场景。 而拳拳之心日月可鉴的百姓们难以预料的是,被三百羽林郎护在当中的太子辂车其实空无一人,而卫寒阅其人早已趁百姓们皆聚集于北边的河清大街之时,顺顺利利乘了銮轿自南边的海晏大街出了都城了。 因是去做质子,不便带太多侍卫禁军,随驾的唯有二十位尧皇千挑万选的绝顶高手随行。 反倒是裙衫袄氅、玉佩香囊、扇坠蹀躞、笔墨纸砚、古籍孤本、饮食药物等等日常所需载了整整十大车,于太子出城后分批追了过去,受命贴身随侍卫寒阅的是司礼监掌印靳元题与太医院令李轩邈,尧皇原本还想将一整个太医院也派遣随行,被卫寒阅断然拒绝后方作罢。 城郊二十里处,卫寒阅坐在轿内小憩,闻得车声辘辘,随即便是靳元题在外敲了敲轿壁道:“请殿下下轿登车。” 靳元题打起轿帘,卫寒阅手在他臂上虚虚一扶后出得轿来,便见泠泠月色之下,盛独违立于辂车边静静凝睇着他。 此人本是尚书左仆射之子,因素有些古怪脾性而不为其父所喜。 盛独违生于书香门第却不研文墨,十六岁跑去夺了武举状元,而今未及弱冠便已是右金吾卫上将军了。 而盛独违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倒并非其一路扶摇直上的仕途,而是两年前其初次出席元夕宫宴之时对太子卫寒阅一见倾心。 自此诸般追求手段层出不穷,直将自己混成了全东都人的眼中钉。 只是法子不甚合太子殿下心意,以致始终未见成效。 而去岁更是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冲到东宫言之凿凿自己怀了太子的孩子! 这可当真滑天下之大稽,且不说卫寒阅向来对他不假辞色,便只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怀得哪门子孕? 彼时卫寒阅更是啼笑皆非,将两条理由掷地有声地甩在盛独违面前,奈何后者充耳不闻,只固执地捧着平坦的小腹让他摸一摸,说其中当真有个初初受孕的孩子。 卫寒阅:“……” 他端详着眼前神智显然有些缺陷的盛独违,蓦地出人意料道:“既如此,待明年仲秋节后你便入东宫为侧君罢。” 尧国除却男女结亲外,断袖、磨镜亦可成婚,是故太子既可立正妃、良娣、孺子,亦可立正君、侧君、侍君,而纵使卫寒阅只给盛独违一个上不得宗谱的侧君之位,也是足以惊动东都的晴天霹雳。 从此盛独违因这荒谬的「父凭子贵」愈发成了东都公敌,若非他武艺绝伦,只怕早被人暗中解决了。 而今已近一年过去,本该瓜熟蒂落的肚子依旧如一马平川,而盛独违全然忽略了其中种种有悖常理之处,仍旧满怀憧憬地养着卫寒阅赐予他的胎儿。 尧皇早便看这死缠烂打的疯子不顺眼了,三月前随意寻了个错处遣他去给先帝守陵,昨日方归,是以他恰好错过了阻止卫寒阅入燕的时机。 现下卫寒阅既已在前往燕国的途中,原定的婚期自然便不再做数,盛独违期盼了一年的美梦,又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做成。 卫寒阅由靳元题扶着往辂车边走,盛独违倏然低声道:“殿下可否允臣一刻钟,容臣与您单独谈谈?” 卫寒阅对盛独违谈不上多厌恶,毕竟除了幻想与他珠胎暗结外,盛独违尚可称得上是个正常人。并未在任何未得他同意之情形下行冒犯之举。 但他也自认与盛独违无甚好谈,随口道:“你且回罢,若无要紧的,便待我自燕国归来时再叙。” 盛独违却道:“我已秉明圣上,随殿下一同入燕。” 卫寒阅:“?” 他转念一想便晓得尧皇用意——盛独违这脾性是把双刃剑,虽痴情得令人难以招架,却也是最可靠忠实的护盾,加之他身手少有人敌,带去燕国确然利大于弊。 既是甩不脱,卫寒阅便只得登车,由着盛独违扬鞭催马,向着燕都居胥而去。 —— 因前朝亡于宦官当政,故而尧国历任君主皆着意削减十二监职权。 故而尧国司礼监掌印之地位甚至不及朝中从三品官员,奈何现任掌印靳元题手段狠辣酷烈,朝野上下倒少有人敢与之叫板。 可他迟迟未曾受到今上的打压。 原因无他,只看靳元题对卫寒阅展露出来的近乎献祭般的忠诚,便知其所以平步青云之缘由。 一个执掌文印礼仪的宫监官,却能操持卫寒阅饮食起居一切事宜,兼具幕僚、通房、侍女、书童、粗使婆子、庖人、护卫……之能,自然便成了卫寒阅身侧最得用的奴才。 此时距离馆驿尚有一段距离,卫寒阅靠着车壁假寐,靳元题便跽坐一侧随时听候吩咐。 卫寒阅膝上伏着只黑乎乎的小狸奴,正是小克,只是它失联多年,目下并不能与卫寒阅交流,成了只再寻常不过的小狸奴——除了体型永远不会长大。 却说卫寒阅降生于此世,成了皇族中人,且这朝代似乎一时半刻难以走到绝路,便知关窍并不在这一国之内,遂只得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往燕国去——且不能以使者身份,须得做身份低微的质子。 【小克,你说阿耶这会是不是正哭着呢?】 【是。】 【……】 卫寒阅怔了片晌,方反应过来系统终于从休眠中苏醒了。 【呜呜呜啵啵阅崽一分别就是十八年啊我错过了幼崽期呜呜嗷……】 卫寒阅镇定地望着它热泪盈眶的激动模样,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小克。】 【阅崽你说!】 【盛独违会产前抑郁吗?】 【……】 —— 到底是舟车劳顿一整日,不多时卫寒阅便当真倦意上涌,幸而马车够宽敞,足以容许卫寒阅侧卧着浅眠一会儿,见他缓缓躺下,靳元题忙扯过绒毯覆在他身上。 纵然盛独违驭术再精湛、辂车再平稳,也不可能毫无颠簸,因而卫寒阅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微蹙,睫羽间或稍稍翕动。 靳元题便轻揉他眉间,母亲安抚稚童一般哄道:“殿下乖,乖……馆驿即刻便到……不怕不怕……” 好容易到了馆驿,驿丞岂敢怠慢,早早便候在门外,满以为能见到太子殿下真容,却不料下来的是一身织金曳撒的男人,怀中抱着个身形修长纤瘦的美人,白梅璎珞罗的裙摆仿如清波般层叠铺展,隐隐显露足下丝履绣有夔龙纹的尖端。 胆大包天的驿丞尚未细观,身前便陡然钉来一支袖箭,在他未及反应时「嗖」一声擦着他颈侧霹雳般掠过,仅划破了一层油皮。 驿丞登即惊恐万状,旋即便闻得几人身后暗影里另一道冰冷萧杀的嗓音:“你的脏眼睛是不想要了。” 驿丞骇得连跪礼都行不标准了,蟾蜍一般抖抖索索地四脚蒲伏于地道:“小小小……人见过太子殿殿下、各各各位大人!” 靳元题赶忙捂住卫寒阅耳朵,拧眉艴然作色道:“噤声!” 驿丞又是一震,慌忙闭紧嘴,只知不住地「砰砰」叩首。 靳元题横抱着卫寒阅稳步入内,其余诸人紧随其后。 卫寒阅原本睡得好好的,被放入床内时却轻哼一声苏醒过来。 靳元题与他四目相对,继而便见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眸子里淌下两行清滢的泪珠来。 作者有话说: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水做的质子(2) “见过尧太子殿下!” 靳元题急忙拽了帕子给他轻拭, 随即便听卫寒阅轻声道:“孤并没有哭。” “奴才晓得,”靳元题从来是顺毛捋,安抚道,“殿下只是舟车劳顿, 贵体不爽。” 卫寒阅仍觉得有些难为情, 掩耳盗铃地闭上眼。 可毕竟年纪尚幼, 被阖宫从小宠到大,这是第一回 出远门,不禁小声自言自语道:“我想阿耶了。” 接着强调道:“就一点想。” 他那点出卖心绪的眼泪就未曾断过,靳元题见他鼻尖都红了, 两腮湿漉漉的,帕子压根拭不迭, 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揽着卫寒阅瘦削的肩头怜爱地轻抚他发顶, 间或揉一揉他柔软的后颈, 仿佛安慰一只第一次出窝抓鱼失败的小猫崽。 “殿下若是不愿意,咱们便返回东都罢, 陛下心中也定十分不舍殿下、牵挂殿下。” 卫寒阅踹他一脚,含着哭腔道:“不许提阿耶。” 靳元题立即投降道:“是是, 奴才失言, 殿下饿不饿?厨下应有汤羹,奴才为您端一盏来罢?” 卫寒阅可怜地抽噎着道:“孤……呜孤不饿……伺候孤就寝罢。” 其实他的确并非惆怅至此, 这眼泪说来就来又极难停歇的体质……除了因他是个小娇气包外, 还有上个世界崩塌后受到惩罚的缘故。 靳元题见他渐渐止了泪方松口气, 恰好院外有人敲了敲门, 靳元题开门便见盛独违与数名护卫提着热水搬着浴桶立在外头。 依照规矩, 靳元题再如何是太子近身之人, 也不过是奴籍,而盛独违为正经臣子,又是未来的太子侧君,身份地位自然高于他,可靳元题仿似压根瞧不见这么大个人一般,腰杆笔直,只闪身示意他们将东西搁在外间,而内间的榉木门闭得紧紧的,连卫寒阅的一丝头发都不会暴露。 服侍卫寒阅沐浴毕,靳元题亦打了凉水将自己打理一番后方归。 卫寒阅挪过灯来正看《虎钤经》,他肌肤又薄又敏感,眼尾与鼻尖处的红痕尚未消褪,瞧着小兔子似的委屈得厉害。 靳元题在他身前跪下道:“奴才服侍殿下就寝。” 卫寒阅颔首,却未将书卷合拢,只动了动挺翘的鼻尖问道:“什么味道?” “回殿下,奴才嚼了薄荷叶。” 卫寒阅不甚在意地「嗯」了声,仍全神贯注地盯着掌中书页,一眼不向正拆解发髻的靳元题身上瞥。 莲花漏滴尽了,卫寒阅身上还带着病,入夜便害得人不得安宁。 太鲜明的凉意刹那间渗入四肢百骸,旋即却是烈日熔浆般的灼热回山倒海般倾泻而来。 身上的潮意却并未因这高温而被烘干,反倒矛盾般重重叠加翻覆,竹叶罗的薄软寝衣都被溻透了,卫寒阅再不能凝神去阅读那卷《虎钤经》,书卷自他掌中脱落,覆在他面颊之上。 汹涌的泪水洇透墨迹,口鼻被捂在书卷之下,细碎的幽咽自书脊与书页间的卷棚顶状空间内萦回,乍一发出便反扑回面上,泪滴与呼吸混合而成的潮热蒸汽将少年面颊闷出酩酊般的酡红。 先头哭过的红晕尚未消弭,便又被更明丽的湿红掩蔽,被捏着肚皮而小声呜咽的小花猫委实显得太脆弱了些,只得不堪一击地被疯狂叫嚣的感官吞没。 待到靳元题终于将他从《虎钤经》下拯救出来,卫寒阅湿淋淋的面颊被人痴怔地捧起凝睇着,对方似乎渴望着一个施舍而来的吻,却终是自知身份低贱而黯然做罢。 —— 转眼送暑入秋,路程已行过泰半,抵达尧燕边境时,卫寒阅正在车内听小克介绍燕国局势。 如今的燕帝是从他兄长手中承的帝位,目前膝下有两位皇子,后宅拢共一位皇后。 这与他在尧国时所了解的相差无几,卫寒阅颔首,又问是否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位皇后……也是他哥哥的皇后,他哥哥和皇后同岁,他比皇后小四岁。】 【……】 卫寒阅斟酌道:“那这俩……” 【先帝是十三年前死的,长子今年二十四岁,是先帝的,次子是旁支过继的,今年十七岁,亦是如今的燕国左贤王,又叫左屠耆,不出意外的话,左屠耆便是下一任皇帝。】 【……】 卫寒阅默默理清了其中关系,感叹一般「啊」了声。 —— 辂车猛然晃了两下,卫寒阅目光一凛,便听盛独违与靳元题在外高呼道:“合围,保护主子!” 兵刃相接的「铮铮」声芜杂地响成一片,卫寒阅过了初时的警觉过后便沉静下来,以尧皇给他配的人手,解决精锐刺客不在话下——何况他还有小克呢,见势不对瞬移便是。 果然不出两刻钟外头金铁之声便渐渐沉寂,可盛靳二人依旧一言不发,空气仍紧绷压抑,直至卫寒阅搓了搓小克的尾巴,嗓音如春水泠然道:“阁下隔岸观火也够久了,何不现身一叙?” 只闻上空横柯稍稍一颤,继而便听无甚情绪的嗓音响起,声线是介于少年与成熟男子间的颗粒质感:“大燕延陵铮,奉命来迎尧太子入居胥。” 【阅崽,这就是燕国那个捡漏的老二。】 卫寒阅眉梢一挑,端坐着对外道:“那便劳烦了。” 连个称谓都无,也不下车相见,委实不似去做质子的礼数,反倒似要去当皇帝。 其实还是卫寒阅嫌外头不如车内温暖,且小克无法读取进度条,他也摸不准这延陵铮于他究竟价值几何,便干脆随心所欲——左右入燕后有大把的机会相见,不急于一时。 延陵铮恰好也不在意,打了个呼哨召来自己的骏马,引着尧国一行人向居胥而去。 —— 愈是北上,寒意便愈发如有实质。 延陵铮并不入馆驿与尧国众人同宿,每逢入夜后这人便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卫寒阅白日里又嫌冷不爱下车,饮食小憩俱可在辂车内完成。 故而整整月余,卫寒阅与延陵铮竟仍保持着从未相见、唯有几句交谈的关系。 离居胥城尚有一日之距时,延陵铮却辞别道:“我须先行赶回王庭拜谒吾皇,先行一步。” 卫寒阅在车内惬意地倚着靳元题的胸膛,后者正一颗一颗给他剥一大早去市集上买来的糖栗子,再喂进他口中。 闻言卫寒阅连头都懒得点,曼声道:“左屠耆自便。” 延陵铮分明尚未与之谋面,却不知为何对这车中人总有股强烈的牵系感,以至他逾越了邻邦储君间应有的分寸,几乎多余地叮嘱一句道:“居胥或有凶险,太子当心。” 卫寒阅肩头的手紧了紧,他亦颇为讶然,而后疏离道:“多谢提点。” 他显然不欲多作交谈,延陵铮也只得策马离去。 可心头总是惴惴,延陵铮无言回首望向暮色中那辆奢华的辂车,仿佛这一走便会令他追悔莫及。 —— 卫寒阅不疾不徐道:“适才你捏疼我了。” 靳元题自知僭越,可现下他还当着卫寒阅的靠垫,便只得不伦不类地请罪道:“奴才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昨夜靳元题叫了三次水,卫寒阅在他怀里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道:“罚你五天不许……伺、候。” “呃……”靳元题试探道,“可否从轻发落,三天如何?” “那再喂十颗栗子抵罪。” 靳元题摇头道:“多食伤胃,马上便到午膳时辰了,明天再吃零嘴如何?” 卫寒阅直起身来道:“你出去,换盛独违进来。” 靳元题有些无措道:“殿下,奴才……” “怎么,”卫寒阅眉梢一掠道,“孤与侧君独处,还需你的批准不成?” 靳元题语无伦次道:“他是、是被人服侍惯了的重臣之子,不及奴才体贴殿下……” 卫寒阅却不以为然地打断道:“非也。” 他观察着男人不安的神色,闪电般自纸袋内夺走一枚栗子仁塞进嘴里,似笑非笑地戳靳元题心窝子道:“他能伺候的,你这辈子都不能,你说是也不是?靳、公、公。” 靳元题唇上血色不受控地褪下去,最终只得含着苦涩答道:“殿下所言极是。” —— 大抵是岁月不饶人,李轩邈在途中便因水土不服病倒了,当真是医者难自医,这病来如山倒,竟拖了数日都不见起色,卫寒阅只得命他暂留馆驿,待痊愈了再赶上他们。 抵达居胥城之日,恰好立冬。 作为游牧之国,燕都居胥与碧瓦飞甍、美轮美奂的东都截然不同——其实整个燕国的各个城池间并无明显界限,入目无非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星罗棋布的穹庐,乔木搭就的三丈高架上一左一右装点了两只硕大的狼头骨,再派以重兵把守,便是代表中枢的国都之门了。 可正当辂车待驶向王庭时,却被军前一位头领样的人拦下了。 男人身披厚实羊皮,体格健硕,声如洪钟般道:“大燕右大当户张禄奇,见过尧太子殿下!” 他身后的士卒们立刻随之高喊道:“见过殿下——见过殿下——” 无垠草原似乎都被这呼声震动,卫寒阅面容沉凝,心中明镜一般——这哪里是欢迎,分明是下马威。 国风尚武,朝中文臣尚且要遭受歧视,何况一位远来为质的、据说文弱多病的敌国太子,恐怕卫寒阅在燕国百官心中早已被看轻,层出不穷的刁难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延陵是复姓; 燕国背景部分参考匈奴,部分修改,部分杜撰,非典型游牧民族,不用迁徙。考据打咩——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水做的质子(3) “燕国的大夫……竟肯好好给我瞧病?” 张禄奇抬手止了身后的吆喝声, 合掌拍了拍,便有人牵来一匹乌云一般漆黑的高头大马,瘦骨如锋棱,双耳如竹批, 浑身充溢着目空一切的傲气。 张禄奇拍了拍它油光水滑的背部, 看似豪爽实则挑衅道:“殿下一路走来也瞧见了, 我大燕处处是草原,来往各地一匹骏马必不可少,这匹「黑潭龙」是我大燕陛下特特从马厩中挑选出来、尚未有人驯服的上上品良驹,今日由我奉与殿下, 以示我大燕之诚意。” 说的比唱的好听——倘使卫寒阅留在车中,便是缩头乌龟;倘使他未能驯服这匹「黑潭龙」, 便是南国孬种。 唯一能找回场子的结果,便是他以极漂亮的姿态让烈马臣服, 而这于一位久病缠身的清瘦郎君而言, 似乎又绝无可能。 尧国一行人听张禄奇这般大放厥词早已心生愤懑,只待卫寒阅一声令下, 便会与燕国这群无礼的戎狄亮一亮刀锋。 卫寒阅偏要迎难而上。 只见黄花梨木车门一开,银朱色绣宝相花纹的车帘一动, 随即便探出一只形如伞骨、肤若凝脂的纤手。 夕光似乎都格外偏爱美人柔荑, 暖融融铺洒其上,假如凑近细察, 甚至可见其上肌理纹路, 精心犹如神明绘制。 卫寒阅未曾下车, 立在车辕上一蹬车壁, 身体便如云间白鹤般飞掠而起, 轻飘飘落在「黑潭龙」背上。 那畜生当即发性, 撒开蹄子便狂奔起来,夹着跳跃的奔跑显然是要将卫寒阅生生甩下去! 卫寒阅手中缰绳勒得死紧,掌心细嫩的皮肉被粗砺的牛皮磨破,鲜血渐渐流出。 可他依旧俯身贴向马鬃,长腿牢牢夹住马腹,双足几乎与马镫黏在一处。 便纵是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刻,还不忘朝靳元题与盛独违递去警告的眼风,示意二人稍安勿躁。 「黑潭龙」见卫寒阅难缠,「恢律律」长嘶一声后遽然人立而起,丰壮的马身几乎与地面垂直,而卫寒阅竟敢于此时松了左手,于在场众人无不屏息凝神之时,抽出铁鞭狠狠抽在马臀上! 这一下如同雷霆万钧,烈马吃痛,不得不前蹄落地,接着不辨东西地疯跑起来,一面嘶鸣一面尥蹶子。 卫寒阅今儿身着尧国太子常服,缁衣朱带,遮天般的广袖灌满了草原上辛辣的风,半束的乌发在风中飞扬,如一面炽烈的云旗,携风雷之劲掴在张禄奇及在场所有燕人脸上。 他一手死攥缰绳,掌心伤处被磨损得更可怖,鲜血如被击碎的红玉,于剧烈颠簸中毫无规律地滴坠到马身上的各个位置。 可他眼神凝定如镜湖,隐了所有痛色,只扬鞭轻缓而均匀地击打马肩。 「黑潭龙」乍受重鞭惊吓威压,又受轻击约束安抚,奔蹿的动作竟当真渐渐放缓,直至彻底停止。 卫寒阅已然难受至极,喉头充血的腥气冲得他眼冒金星,可他背脊仍然挺直如一株秀逸春柳,将沾了满手鲜血的铁鞭掷到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张禄奇身前,一字一顿道; “多谢贵国皇帝陛下相赠名驹,孤,却之不恭。” —— 一上辂车,靳元题便担忧地揽住卫寒阅,自袖中取出一只豇豆红釉小瓶,飞速倒出一粒透着寒香的乳白色药丸喂进他口中道:“殿下,是否需要立即停车传医者?” 小克在身侧急得「喵嗷」乱叫,卫寒阅非但未答应,反倒含着药勉力道:“再快些。” 靳元题不敢耽搁,迭声喊着加快速度,只见雨鬣霜蹄,辂车几乎化作一道流光,向着王庭方向疾驰而去。 辂车停在燕国安排的居所之前,卫寒阅面白如纸,却不许靳元题抱,只撑着他前臂步履飞快。 燕国的面子工程倒是过得去,卫寒阅的穹庐规制与皇子们是一样的,一掀帘便是一股马奶酒的暖热醇香,如翼如盖,朝着被外头的风刮冷了的身子扑来。 可这味道于此刻的卫寒阅而言几如催命符,靳元题臂上的手掌狠狠一颤,卫寒阅只觉肺腑巨震,一口鲜血便尽数喷在狼皮垫上。 他软倒下去,靳元题抖着手搂住他下沉的身子,慌乱地接住他口中涌出的血沫,厉声朝外吼道:“医师何在!” 外头有位小少年,似是方才燕国队伍中的某位小卒,抖着声音道:“可以……可以去寻巫医来。” 盛独违本落后二人半步,亦是肝胆俱裂,闻言立时回身上马道:“带我去!” —— 金乌西坠,残阳似血,最后一缕天光悠悠收尽,姮娥挂上褐枝头。 药庐中药香袅袅,戴着玄冥面具的黑袍男人跽坐砂锅之前,身影如同一座荒芜的孤岛,透着难言的寂寥。 冰冷的机械音猝然响起。 【他来了。】 【快去救他。】 本是不含任何情绪的电子音,却生生透出自欣喜至焦灼的转变来。 男人登时起身,衣袂不慎带倒了砂锅,浓黑药汁泼了一地,有不少飞溅到手背上,立刻燎出一丛触目惊心的深浅红痕。 他浑不介意,脚步急促地朝外走去,一出帐便见一小骑兵领着一位显然非燕人长相的男人飞驰而来。 不待小骑兵开口,他便率先道:“毋庸赘言,前头带路!” 三人打马之声此起彼伏,那小骑兵心中却犯了嘀咕。 这巫医名唤秦驱疾,医术精湛,出诊规矩却怪——唯有夜间出诊,只为花甲以上的老者与十岁以下的孩童医治,且从不收诊金,除此之外旁的人唯有名中含「yue」的方能得他妙手。 这小骑兵是看卫寒阅恰好合了规矩,方如此提议。 然而这巫医向来是即便来人急得上蹿下跳,他也要好整以暇地拾掇好了所需用具,方优哉游哉地前往一治,若非他医术登峰造极,只怕早被既往病患的亲朋们联名声讨了。 这还是破天荒见他这般热锅上蚂蚁一般的情态……不知道的还当他秦驱疾才是患者身边人呢。 —— 卫寒阅止了咯血却发起高热来,窝在榻上烧得小火炉一般,海棠花瓣似的柔嫩双唇此刻愈发娇艳欲滴,秋水剪瞳,浮出脆弱清润的横波。 他病成个小糊涂了,口中胡乱念着,一时是「阿耶」,一时是「姑姑」,一时小声说「冷」,一时又委委屈屈喊「疼」。 靳元题束手无策,给他盖了好几床锦衾,隔几息便催问巫医是否到了,可哪有那般快? 卫寒阅的泪水不住地从眼眶漫溢而出,因着高热,那泪珠子也是烫的,靳元题疼得心如刀绞,正待他已近失控边缘时,帐帘终于被人掀起,秦驱疾大步流星地朝榻边走来。 他似乎也因眼前人的状况失了理智,搭脉时三指都在不稳地轻颤,约莫一盏茶工夫后,秦驱疾笔走龙蛇,将药方交与靳元题,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卫寒阅道:“水碗三,煎八分。” 靳元题匆匆去了,秦驱疾又展了锦袋,将银针烤火后开始施针,未承想甫一刺入卫寒阅合谷穴,少年便轻哼一声,眼泪掉得更急了,小声道:“好疼……” 秦驱疾霎时不知所措,按说他针刺的手法已然炉火纯青,造成的疼痛微乎其微,并不至于令人落泪呼痛,可对象是卫寒阅,他便满心怀疑自己是否关心则乱,导致原有的十成技艺连一成也使不出来,才不慎弄痛了卫寒阅。 他分明晓得卫寒阅是个一病便夸张得要人命的小娇气包,一丝痛也能呼出伤筋动骨的气势,却仍是将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怪他做不到着手成春,未能令卫寒阅免遭施针之苦。 可是卫寒阅烧得着实太厉害,须得尽快退热,否则热毒入肺便益发棘手,秦驱疾只得低声下气地哄他道:“我晓得……我晓得宝宝很痛,很难受,很快、很快便结束了……你的病不能再拖了……” 此种情状本该放血,可卫寒阅已这样痛,秦驱疾哪里舍得再放他的血,遂只在腧穴行针,几番提插捻转下来,秦驱疾已然汗湿重衣,加之玄冥面具遮挡,愈发闷得几近窒息,“你不是对医术很自信吗?怎么还是弄疼他了?” 秦驱疾本便厌恶这机械音,当下更是反感至极。 【滚。】 而一旁的盛独违即便全副心神都在卫寒阅身上,却委实无法忽视这巫医对卫寒阅疼惜得诡异的态度。 可现下到底并非寻根究底的良机,只一次次将手中冰帕拧干了敷在卫寒阅前额,又轻轻拭去少年迅疾滚落的泪滴。 好在秦驱疾实力仍在,三更时卫寒阅的体温顺利地降了下去,众人皆松了口气,而秦驱疾将用药流程与忌讳书于纸上,便于晨曦微露前告辞了。 —— 卫寒阅醒来时已是午间,他身上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正欲艰难开口,便有人将他扶坐而起,温热适口的蜜水递到唇边。 似是考虑到他张嘴的力气也不足,喂水之人并未用茶盏,而是用了琉璃酒盅,不至于教水洒到他身上。 甜香软滑的槐花蜜水注入喉间,卫寒阅终于恢复了点体力,道:“谁给我医治的?” “是居胥的巫医,”盛独违温声道,又忆及昨夜秦驱疾的态度,颇有些迟疑道,“殿下可与他有过交集?” 卫寒阅哪里晓得这巫医是何方神圣,迷茫地摇摇头道:“燕国的大夫……竟肯好好给我瞧病?” 盛独违忍了忍,终是不禁道:“这巫医与殿下仿佛很是相熟,他唤殿下……「宝宝」。” 卫寒阅:“……” 作者有话说: 崽:秀完一波就吐血:)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水做的质子(4) 咬碎的月弧。 【小克。】 【喵呜阅崽。】 【能查到这巫医是谁吗?】 小克能检索到的部分也仅限于燕人晓得的那些, 至于秦驱疾的来历、身份、长相,以及这古怪规矩的缘由仍然一无所知。 卫寒阅也不强求,左右离他二十五岁还有七年,总有拨云见日之时。 因他病倒了, 燕国原本安排的宫宴便暂且推迟至今夜, 盛独违担忧他尚未大好, 便问他是否要再推迟几日。 卫寒阅摇头道:“不必,趁早见过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言罢便见门帘一开,靳元题端着洒蓝釉描金碗入内。 卫寒阅被风一呛, 猛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盛独违急忙将人转过来护入怀中, 笨拙地给他顺气。 卫寒阅无力握住他衣衽,手掌游鱼一般滑落, 又被盛独违紧紧捞起。 靳元题甫一入内便见到卫寒阅猛咳得泪流不止, 他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搁下药碗,毫不迟疑地将人搂入自己臂弯, 一面拍抚卫寒阅的背脊,一面给他擦眼泪道:“没事没事, 不难受……殿下不难受……” 盛独违怀中空落落的, 他抿了抿唇,自觉地端起药碗, 舀起一匙吹了吹, 想喂给卫寒阅。 那药味烈得卫寒阅隔老远便闻见了, 他急忙将脑袋埋进靳元题前胸, 作势又要咳嗽。 靳元题虽极为受用他这样依赖又爱娇的形容, 可这药却是不得不喝的…… 卫寒阅可怜巴巴地喝了两匙, 委实压不住反胃的感觉,伏在榻沿将喝下的药都吐了出来,又引起一阵急促的咳喘。 身侧两个男人几乎不敢碰他,卫寒阅太瘦了,薄薄两片蝴蝶骨撑起一层细窄的脊背皮肉,抚触时还会激起一阵微弱的颤栗。 他喝不下药,唯有再用老办法——一匙枇杷蜜,再哄着喝一匙药,还要一面喝一面顺背。 好容易喝了大半碗,连枇杷蜜都不管用了,太子殿下推托自己要午休——也不知才醒了一个时辰为何又要午休。 可他有气无力地要躺下,眼圈小兔子一样红通通的,靳盛二人便只得由着他先歇着。 —— 酉初时卫寒阅起身,由人伺候着沐浴更衣束发,准备往王庭去。 燕帝延陵启与燕国诸朝臣已就位,卫寒阅上殿前,延陵启看着身侧空置的凤座,询问向自己行来的心腹内宦道:“阿姐为何仍未到?” 内宦面露难色道:“娘娘方才遣翠珠姑娘来,说是身子突然抱恙,不过来了。” 延陵启立时紧张起来道:“可要紧吗?传医师不曾?” 他放心不下正待亲自去探望,内宦便迟疑着摇了摇头。 延陵启起身的动作顿住,有些僵硬地坐回龙椅上。 过了片刻方又问道:“那俩混账呢?” “左屠耆的穹庐无人,左谷蠡王说七日后少扎答大祭,他忙于筹备一时脱不开身,晚些应是会过来。” 延陵启:“……” 他怒极反笑道:“两个孽障这是连面子戏都不乐意做了。” —— 酉正初刻,礼官高唱道:“宣——尧国太子——从官——” 大乐恢宏高扬,卫寒阅着太子衮冕,青罗表、绯罗红绫里、涂金银鈒花饰,发绕犀簪,冠系红丝组缨,前后白珠九旒,二纩贯水晶珠。青罗衣绣山、龙、雉、火、虎蜼五章;红罗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红罗蔽膝绣山、火二章。白纱中单,青褾、襈、裾。革带涂金银钩,瑜玉双佩。四采织成大绶,结二玉环。青罗袜带,红罗勒帛。佩玉具剑,缀玉镖首。足下着白罗袜、朱履。 这样隆重的服饰不仅未减损他半分倾国容色,反倒衬得他愈发眉目含春、气度高华,如云中仙君款款而来,所过之处步步生莲,不容轻亵。 面对上首的延陵启,卫寒阅未曾下拜,只敷衍地欠了欠身道:“寒阅病势未愈,难行正礼,望陛下宽宥。” 延陵启洒脱一笑道:“我们草原不拘泥这些花架式,早听尧太子容貌风仪天下无双,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二人又略作寒暄后,礼官引着卫寒阅入座,卫寒阅对御座东面及其下空置的座位视若无睹,只在殿西落座。 上食过三,酒已五行,卫寒阅一滴未饮,都由靳元题挡了下去,只以乌古台措相代。 席间相谈甚欢,觥筹交错,卫寒阅这厢每每拒酒时,延陵启都会状如无意地投来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而听底下人谈笑风生。 燕国舞乐多偏雄壮豪放,与尧国的缓歌慢舞截然不同,卫寒阅见惯了教坊司舞姬的窈窕身姿,此刻见一群魁梧大汉灵活地跳戟舞,倒有些耳目一新。 帐中有多少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卫寒阅身上,靳元题与盛独违再清楚不过,兴味盎然的、惊艳的、龌龊的、恶毒的、倾慕的……不一而足,令人心生烦闷,恨不能将卫寒阅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不许任何人觊觎。 正当丝竹并奏、众人酒酣耳热之际,变故陡生,一支铜戟遽然脱手,向着卫寒阅心口劈风刺来! 按说此种用以娱人的铜戟只是做个样式,矛尖应呈圆钝状,压根无法刺破皮肉。 可这一支显然并非如此,矛尖寒芒冽冽,竟似轻易便可夺人性命—— 随侍诸人早已闻风而动,正当数十身影纷纷向卫寒阅奔来时,一把玄铁重剑倏然横插进来,犹如一堵坚实的墙,「铛」一声挡开了那支杀气腾腾的长戟! 这玄铁重剑通身暴悍至极,分明是毋庸置疑的武剑,可剑首偏偏系了条文剑的剑穗,且柔软光滑如丝缎似的……倒像养得极好的乌发。 卫寒阅眸光落到那剑穗上时便已怔然,而顺着剑来的方向望去、对上男人面孔之时更是簇起诧异的波澜。 燕鸣湍,或者说卫辘轳……卫辘轳更贴切些。 身形骨相可以相同,眉峰处的断口可以相同,可那以自己发丝制成的剑穗、掌中的陈年疤痕、象牙雕隼头的扳指…… 这压根不是一个同卫辘轳相貌一模一样的男子,而绝对是卫辘轳本人在此! 相较于卫寒阅,卫辘轳的震惊只多不少。 他原本听闻穆隐深带着卫寒阅去了凤管山,是以拍马去追,正撞见卫寒阅在穆隐深怀中溘然长逝的一幕,一瞬痛得摧心剖肝。 可不料倏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他尚未及应对便被吸入了虚空中现出的巨大漩涡内,睁眼便落在一座全然陌生的穹庐中,面前还有个与他生得一般无二的男人。 他同对方面面厮觑,可又是一瞬目,那男人便消失了。 随后他的脑中霎时间窜入无数颠三倒四的片段,涵盖牙牙学语至弱冠封王…… 卫辘轳思及自己缺失的那十二载记忆,恍惚间辨不清宝帐岭的悍匪,与燕国的皇长子……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身份。 究竟是梼杌吞噬了延陵钧的灵魂与肉身,还是延陵钧曾一分为二,一半落入异世,现下只是分久必合? 那卫寒阅呢?会……会死而复生吗?又会被那漩涡裹挟至何处? 倘若卫寒阅不在此处……延陵钧几乎压不住心头躁意,连燕帝身边内宦来请都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可旋即又想着去那宫宴上探探情况,或许这尧国质子会是他寻找卫寒阅的突破口。 可万万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心心念念的人就这般出现在面前。 只是为何卫寒阅瞧着年纪变小了些……又为何成了尧国太子? 却说宴上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满堂落针可闻,盛独违率先沉声道:“敢问陛下,为何席间会出现开了刃的舞戟,又为何脱手后偏偏冲着我们殿下来……燕国可有交代?” 延陵启亦是面色铁青——无论真心抑或作伪——登即拍案而起怒声道:“将献舞的这十二人拉下去分别关押、严刑拷问!另细查这铜戟来源,朕倒要瞧瞧,是何人胆大包天,密谋破坏两国邦交!” —— 一场好宴不欢而散,卫寒阅被众人簇拥着走出王庭时,依旧沉浸在重遇卫辘轳的惊诧之中。 他早已晓得多个世界的人有可能拥有相同的灵魂,却只以为是系统预设躲懒,将同一人物设定分配给多个世界而已,可跨越时空的、保留记忆的、纯粹的身体穿越……是世界崩塌所产生的蝴蝶效应吗? 身后的视线强烈执着得令他难以忽视,卫寒阅默了默,示意靳元题附耳过来。 —— 假使卫寒阅半夜三更在这危机四伏的居胥孤身离去,尧国诸人必不可能答应,故而他只能带上靳元题。 二人愈走愈偏僻,靳元题察觉第三道足音始终在身后一丈处,不禁浑身上下都高度戒备着,可卫寒阅命令他不许回头,他便只能护住卫寒阅向北边的一座矮丘而去。 这矮丘虽不险峻,遮蔽数人身形却也不成问题,卫寒阅命靳元题在阳面候着,而后自己通过矮丘当中的天然裂隙穿至阴面。 靳元题尚且来不及挽留,身后离他们尚有段距离的男人便陡然提步飞掠,向阴面疾冲过去。 他面色一凝,随即便见卫寒阅不闪不避,被纳入男人宽大的斗篷之下,两人紧紧相拥,如同天地间再无第三人。 靳元题身子僵了僵,登即自觉地转回头来。 他耳力极佳,自然将男人一声声急迫怜爱的「阿阅」「宝贝」听得一清二楚,可那嗓音是黏的、烫的、哑的……是拥抱时,怀着满腔相思与久别重逢的热泪发出来的。 没有任何纠缠,唯有将双唇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贴在一处。 皎月如珠,在二人相贴的唇瓣间融化,美人贝齿咬碎的月弧,在男人心头淌作一汪无尽海。 他从未吻过卫寒阅,连梦都因无从参考而不知如何去做……却原来卫寒阅同人亲吻时是这样的。 他毕生都不敢、不配奢望的,在如此良夜由旁人尽数采撷的……卫寒阅的吻。 作者有话说: 参考《宋史·舆服(三)》 乌古台措:奶茶。 ·谷(lù)蠡王; ·下章开始卫辘轳称作延陵钧; 靳元题本世界大冤种哈哈哈;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水做的质子(5) “可你便不同了,你仁心仁德,博爱世人,只是不爱我。” 卫寒阅裹在延陵钧的斗篷里, 尚未开口,泪珠子便涨潮似地扑簌簌坠下来,他胡乱抹了抹,第一个音节便带了软和和的哽咽:“你怎么才来……” 这实在很没有道理, 毕竟在今夜之前他都以为前缘如隔山海、再无重逢之日, 又何以生出这样仿似等了许久的埋怨? 可延陵钧永不会觉得卫寒阅没有道理, 卫寒阅一面哭一面怪他来得迟,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自责得恨不能以死谢罪,哪里还舍得同小郎君争辩? 二人在斗篷内紧紧相贴, 延陵钧的唇湿湿烫烫地含吮着卫寒阅的薄眼帘、翘鼻尖、糯唇珠,低声下气地、亲亲热热地赔罪道:“都是我不好, 宝宝难受了是不是?谁欺负阿阅了,我给阿阅出气!只是冷风里哭伤身子, 咱们回穹庐里暖一暖, 好不好?” 卫寒阅吐息间混合着泪水的潮气被困在二人面颊之间,无所依托地扑来扑去, 渐渐积起一场湿濛濛的雾,弥漫在他苍翠春山似的烟眉之上。 其实卫寒阅同眼前人相识, 满打满算不过七年, 与靳元题侍奉了十余年相比委实短暂。 可他胜在久别重逢, 毕竟瞧见分离十八年的旧人出现, 难免倾诉欲翻涌。 少年止不住落泪, 撑着哭腔, 顶着鼻音瓮声瓮气地道:“衮冕好重, 膳食难吃, 天气又冷,这里的人还又丑又坏……还要我喝药,呜我不想喝药,枇杷蜜虽甜,香味却不及龙眼蜜,他们说没有龙眼蜜,可是明明就有呜……” 延陵钧晓得一时半刻哄不好,听他不断抽噎,身子都在打战,生怕他背过气去,索性提着他的腰将人抱起来,让他两条长腿盘在自己腰间,一面颠小孩似地颠他,一面不停地抚摸他发顶与后脊,犹如安慰一只受了欺负哭着回窝告状的小猫崽。 卫寒阅着实是轻,这样沉重的衮冕加在身上,颠着仍然毫不费力,延陵钧颈窝被小猫崽哭得湿濡一片,几乎要淌出一条河来。 真是再可怜也没有了。 延陵钧一时心疼得无以复加,不知所措地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晚了,我们宝贝受委屈了……不哭了,我给你做龙眼蜜冰沙,阿阅不哭了好不好?” 卫寒阅尚未痊愈,精神终究有限,哭久了便头脑发晕,伏在延陵钧肩头无力言语,只是仍在控制不住地抽咽。 延陵钧唇瓣轻蹭他咸湿潮红的腮边,又以舌尖碾了碾他肉嘟嘟的耳垂,温声道:“我的住处离此处不远,带你去歇一歇?” 卫寒阅小声「嗯」了下,终于想起不远处还守着个…… “我的人还在候着我呢。” 延陵钧又将他扣紧一些道:“你的人?什么人?” 卫寒阅将脑袋再度扎进他肩头,答得似是而非道:“伺候的人。” 延陵钧一听这回答便知其中关窍,稍加联系靳元题看卫寒阅的眼神,便跳进醋缸里呷了个饱。 卫寒阅瞧着本便比实际年龄稚嫩些,二十四岁时瞧着连双十也不到。 如今不过十八,更显得奶唧唧的尚未长成,延陵钧略一想靳元题是几时盯上卫寒阅的,便觉得对方禽兽不如。 卫寒阅听他嘟囔了句「死阉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便知他想得偏了,登时给了他后背一掌,强调道:“能做那档子事的年纪才做的。况且你莫觉得我年纪又变小了,我活得比你久多了……你要做我的云孙都排不上号!” 上个世界的卫辘轳已三十岁了,得亏燕国水土不养人,原先二十四岁的延陵钧长得够沧桑,才没教人看出异样。可如此一来他与卫寒阅的年岁便差得更多了,瞧着小郎君仍存着青涩的眉目,几乎要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疼。 他双臂稍一发力,卫寒阅被他猛地向上一托,惊得立即搂紧了他的脖颈,旋即便听延陵钧笑了笑道:“比小猫崽还轻的小祖宗?” 卫寒阅愤愤地将十指伸入他领口,冰得延陵钧「嘶」一声,又拢了拢他双臂道:“再往里伸一伸,手腕都冷得要命,小冰块。” 二人交颈鸳鸳似地黏糊着低语,卫寒阅见延陵钧迈步,便遥遥对靳元题道:“我与左谷蠡王尚有话叙,你先回罢。” 原野上风声犹如呜咽,须臾后听得靳元题轻声道:“可奴才的职责是近身伺候殿下,倘或不顾殿下兀自离去,乃是溺职之失。何况殿下纯稚可爱,若遇歹人,奴才更是万死不足以赎罪。” 延陵钧听靳元题话里有话便欲呛声,可卫寒阅一把捂住他的嘴,指了另一条小径,又将食指竖在唇前「嘘」了声。 眼眶还红红的,可爱得要命。 延陵钧顺着他的意思,二人避开靳元题,捻脚捻手地往延陵钧的穹庐去了。 其实纵然二人堂堂正正地从靳元题面前路过,对方也拦不住,可这般偷情似地暗中离去,趣味可大不相同。 延陵钧一壁抱着他走,一壁贫嘴道:“奴才就晓得殿下最疼奴才,不三不四的人可比不上。” 卫寒阅贬他道:“他可很会伺候,你差当得不如他。” 延陵钧哪里服气,道:“待会殿下坐我脸上,瞧瞧我有无进益。” 太子殿下面皮薄得很,一听他说这话便想把他嘴堵上,急道:“孤才不坐!” —— 居胥的穹庐多是黑白赤三色,卫寒阅瞧了一路,视线中倏然闯入一座竹青色的,便好奇问道:“那是谁的穹庐?” 延陵钧随意扫了眼道:“大抵是巫医的药庐。” 巫医……那个盛独违提过的、唤他……的那个。 自从重遇了卫辘轳,卫寒阅便不确定如今究竟有哪些人现身此地,这巫医颇为可疑,改日须得试一试。 —— 太子殿下对弈了一宿下来,乏得话都说不出,终于不得不承认延陵钧确实进益了。 只是只是……他讨厌死那条剑穗了! 琉璃棋子撒了一地,卫寒阅执意要小酌,却又不慎碰翻了酒盏,酒水将狼皮地毯污得一塌糊涂,绒毛都黏成一绺一绺的,延陵钧撤下它换上干净的,将散了架的小猫崽拢进怀里,双唇碰了碰他肿起来的眼帘问道:“如何?东宫后院可有奴才一席之地?” 卫寒阅棋逢对手,大杀四方时不觉光阴流逝,一停战便几乎虚脱了,头也痛,软绵绵地搡他,嗓音中慵倦未散道:“不过尔尔……勉强封个侍君。” 延陵钧一噎,道:“只比你多败一局,便不能有个侧君位吗?” 卫寒阅被搂得透不过气,不由蹬了蹬腿道:“可孤已然有一位侧君了,还正怀着身孕呢。” 延陵钧:“……” —— 旷野之上,满月如硕大铜镜,将如茵草色映得纤毫毕现,一群蓑羽鹤飞越长空,身姿轻盈如万仞山巅之上的旗云。 花颜闺秀,说的便是蓑羽鹤。 靳元题立于矮丘阳面,见蓑羽鹤像卫寒阅,见皎月像卫寒阅,耳畔掠过的夜风也像卫寒阅。 他何尝不知阴面的一双人早已悄悄走远,但他无处可去。 卫寒阅毫不迟疑地将他只身抛在了这万里郊野上,纵然他在此处孤零零地等上一夜,也等不来主子领他回家了。 不能再去寻卫寒阅讨嫌,可回尧太子穹庐又何尝不是形单影只?他只能在这被无限拉长的清夜内一步一步行得极为缓慢,天明之前……天明之前再多瞧一会月亮。 —— 已然四更,竹青色的药庐内灯火未熄,秦驱疾似乎压根不需要休息一般,戴着玄冥面具,挽起衣袖往自己前臂上的腧穴扎针。 胳臂上粒粒针孔赫然可见,感官已近麻木,可下针的手稳定精准,仿佛那并非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纵使已察觉不出痛感,可他仍在试图降低能够忽略不计的不适……只盼着下次卫寒阅不会再喊痛。 【延陵钧抱着他回穹庐了。】 针突然便歪了一毫,粟米大小的血珠涌出,秦驱疾随手拭去,另取了根针凑近红烛之焰。 【延陵钧在服侍他拆发髻。】 指尖一僵,第二根针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到金线地牡丹回纹栽绒地毯上。 【是粉的,又粉又可爱。】 秦驱疾眉心沉得能坠个秤砣,喝道:“闭嘴。” 【他看起来好香。】 【他为何要哭?】 秦驱疾唇瓣抿出刀锋般的嗜杀弧度,从齿关中挤出几个字:“不要再窥伺他。” 机械音停了停,随即冷嘲热讽。 【你装甚么?我不是你吗?你不想看吗?】 【只能看见他却看不见旁人,除了他一切皆为黑雾,这不正是你心中所愿吗?假若你真不想看,我根本不可能看见,不是吗?】 秦驱疾不再争辩,又取了根针,可不待机械音再响,他浑身便狠狠一痉挛。 银针脱手,他紧咬着牙关,颈项青筋条条暴突,豆大的冷汗自额角滚落,唇色惨淡,面庞却涨红得发紫,仿佛正经历着无边的痛楚。 待他以扭曲的姿态蜷缩于地,齿关毫不顾惜地咬上自己塞的小竹棍时,冷漠的嘲讽再度袭来。 【很痛?这便是你强行追来的代价。】 【七日一次的剥皮抽筋碎骨之痛,你便生受着罢。】 —— 卫寒阅昨夜是趁着夜深人静去了延陵钧的穹庐,可光天化日之下若是堂而皇之地回自己的穹庐,那定要掀起轩然大波了。 不过这于旁人而言是难题,于他而言却如汤沃雪,唤一声小克便是了。 然而为谨慎些,他仍在延陵钧帐中歇了一日,待皓月当空之时再行事。 延陵钧自然是一万个舍不得,牵着他的手依依问他明晚是否还来。 卫寒阅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道:“再说罢。” 延陵钧陡然道:“阿阅,这里……需要我争皇位吗?” 卫寒阅有些意外,缄默俄顷后道:“不仅如此。如若你能继位……须得将大权一步一步地……移交给尧国。” 延陵钧闻言先是一愣,顷之失笑道:“这有何难?” 卫寒阅颦眉道:“可是……” 延陵钧连忙轻抚他眉心道:“皱眉做什么。” 他亲亲卫寒阅鼻尖道:“尧国富庶,沃野千里,商市繁华,通都大邑遍布,若能带动燕国,有百利而无一害……毕竟以如今燕国所处的这片穷山恶水,倘若不进军尧国,百姓的日子只会一直清贫下去,而尧国……又绝非表面上那般军备积弱,是吗?” 卫寒阅不答,延陵钧喟叹一声道:“你不愿兵戎相见,不愿有流血牺牲,我早已晓得,所以有你从中斡旋,我更不担忧燕国百姓会沦为凄惨的亡国奴。” 他声音越发低下去道:“阿阅,尧国如何,燕国如何,我虽能这样与你条分缕析,可若问我究竟有几分关心……大约一分都无。” “我不爱天下,不爱万民,我只爱你。” “可你便不同了,你仁心仁德,博爱世人,只是不爱我。” 他将卫寒阅圈得更紧道:“那也无妨,阿阅,你想要什么便尽管下令……我永远听从你的部署。” —— 卫寒阅却并未回自己的穹庐。 燕国的左大当户索济民,十五年前曾是尧国的侍中,可其胞弟因卷入贪墨案而被尧皇枭首示众,索济民也被贬谪至原州做了个小小的县令。 他是个帮亲不帮理的,此前便曾试图为其弟脱罪却未果,其后又遭贬黜,加之原州地处尧燕交界,不出两年,竟传出索济民叛国、投入燕帝彀中的消息! 燕帝自不肯轻信,可索济民确有才干,颁布了不少有益于燕国的政令,又在役鹿原一战中大破尧军,这才渐渐被燕帝接纳,奈何其究非燕国人,否则以索济民的能力,也不至于入仕十载仍只是个大当户。 至于他究竟是当真投了敌,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卫寒阅每每向尧皇问起,他阿耶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阿阅,并非阿耶有意瞒你,而是这索济民……连阿耶也摸不透他。” 摸不透…… 卫寒阅每每咂摸这桩陈年旧事,总直觉有异样,可真要追究起来,那怪异感又如滴水入海,难觅踪迹。 —— 卫寒阅唤了小克,为免发生这小狸奴将他传送至索济民腿上的恐怖事件,便只要它将落点定在索济民穹庐附近一丈之内便可。 眼前暗色一闪,卫寒阅一睁眼便见一男一女正抱在一处,浑然忘我。 卫寒阅:“……” 二人更是悚然一惊,瞬间便分开了,一时与卫寒阅相顾无言。 花前月下,这男人年过不惑,目光如炬,年轻时的英俊尚未消弭,是以风霜反成了底蕴,正是索济民,而女子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梳妇人发式……索济民不惑未娶、独身至今可是人所共知之事。 尤其她发间的九凤衔东珠细金钗…… 【小克。】 【阅崽……】 【时空局附近的墓地多少钱一平?能埋下你和我的。】 【喵呜……】 该杀人灭口之时索济民可不会犹豫,腰刀铿然出鞘,卫寒阅正待拔剑相迎,却不料那女子柔柔一笑,于此战一触即发之际按住了索济民的手。 索济民乍然受制,不得不按捺杀意,掌心却未离开刀柄,好似时刻准备与卫寒阅一决生死。 那女子端详一番卫寒阅道:“你是那个美得超凡脱俗的尧国太子?卫平西的儿子?” 卫寒阅:“……” 他避而不答,只略一施礼道:“见过皇后娘娘。” 对面正是燕后沈诗鬓,她与卫寒阅看似互揭身份,可她正与臣子通丨奸,又被别国储君撞见,显然处于下风,而沈诗鬓却犹如浑不介意,一壁往穹庐内走一壁道:“别在外头吹风了,进来谈罢。” 顿了顿又望向索济民道:“你便不必进来了,在外头望风。” —— 沈诗鬓行至帐中楸枰边,随手抓了把黑子道:“小美人,可愿与姨母对弈一局?” 卫寒阅:“……” 他拈了颗白子,沈诗鬓将掌心展开,俨然是五枚黑子。 女子一笑道:“那便你先行。” 卫寒阅与她过了几招,渐渐便察觉沈诗鬓正引着他走当湖十局的第七局。 这局乃是执白者胜,可沈诗鬓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注定落败,一子不改地重现原局。 卫寒阅便也顺着她走,忽听沈诗鬓道:“以卫平西的本事,可不至于将孩子送来做质子。” 卫寒阅见招拆招道:“我并非他亲子。” 沈诗鬓笑着睇他一眼道:“你这枚羊脂玉簪上雕的海棠有六瓣,普天之下唯有玉雕宗师匡床子这般独树一帜,他昔年又受过卫平西的恩惠,你能说这不是你老爹给你这小宝贝求的?” 卫寒阅:“……” 他下手提子道:“娘娘明察秋毫。” 沈诗鬓落子问道:“想兵不血刃?” 卫寒阅并不否认,只道:“虢国帝姬,难不成还会对燕国有护持之心?” 沈诗鬓提他一子,道:“不以武力强压,纵然延陵启龙驭宾天,也轮不到尧国人登基,若要以质子身份暗中渗透……” 她颇为遗憾道:“延陵启并非庸才,燕国朝堂可谓铁板一块,又大多鄙夷尧国文臣当涂,观你这小病秧子模样,怕很难活到功成之日。” 卫寒阅不接茬,问道:“延陵启与索侍中,可否托与娘娘?” 沈诗鬓微讶道:“本宫身为皇后,偏帮尧国作甚?” 卫寒阅眼睫一抬,猝然扬起笑:“姨母。” 沈诗鬓:“……” “延陵启虽雄才大略,却穷兵黩武,又不肯与尧国互市,致使百姓生活贫苦,姨母洞若观火,却不肯为延陵启助力……” 沈诗鬓掩唇轻笑道:“本宫作壁上观岂不美哉?” 卫寒阅意味深长道:“可延陵启早死一日,姨母与索侍中便早自由一日。” “侍中会否再叛一回国,端看姨母。” 沈诗鬓并未否认,只道:“本宫仍是那句话,他死了,膝下那两个孽障也未见得给尧国什么好脸。” “承让了,”卫寒阅望着楸枰上熟悉的布局,胜负已分,笃定道,“新君会与尧为善的,姨母安心。” 沈诗鬓品咂了下他话中之意,神色渐渐微妙起来,道:“原来你不仅唤我姨母,还想改口唤娘?” 卫寒阅:“……” —— 长夜未尽,卫寒阅奔波至今颇觉疲惫,离穹庐尚有段距离时便见靳元题迎上来,卫寒阅一时眩晕,竟身子一软倒在靳元题怀中。 靳元题惊慌失措地揽住他将人抱进穹庐,见他颊上一左一右两团红痕,一看便是人为,又观卫寒阅脸色苍白、无精打采的模样,只以为延陵钧人面兽心、虐待他家殿下了,整个人恨得双目赤红,立即道:“我去杀了他!” 卫寒阅岂能不知他误会了,忙轻声道:“与他无关。” 靳元题见他还为畜丨生开脱,颤着手落在他腮边,不敢靠近那两团红痕,心疼道:“他怎么敢打殿下……他怎么敢!” 临走前,沈诗鬓逮着卫寒阅双颊好一顿捏,他晓得应是留了印,却没承想如此明显,他摇摇头道:“我早与他分开了,是又漏夜寻人费了些精神,歇息会便好了。” 靳元题将信将疑。可看卫寒阅累得狠了,便不忍再缠他,扶着人躺好后道:“我去给殿下熬粥。” —— 卫寒阅睡得并不安稳,醒来后只觉头愈发昏沉,还有些隐隐作痛,是以靳元题将一碗显然是药膳的榛子杞子粥送至他跟前时,他立马偏头以示抗拒。 靳元题哄他道:“殿下,虽是药膳,可奴才熬得久,没有药味的。” 卫寒阅斩钉截铁道:“孤不饿。” 靳元题苦口婆心道:“怎会不饿,离了东都不过数月,殿下清减许多,原先已够瘦了,如今抱着还不如敦实些的孩子沉,若再不用膳,身体如何撑得住?” 卫寒阅食量小又挑剔,尧皇常说他的胃只怕与小雀儿一般大,即使再合口味也进不了多少,遑论这不伦不类的药膳了。 他正要开口拒绝,胃部蓦地一阵抽痛,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靳元题一惊,忙搁了碗急道:“殿下怎么了?何处不适?” 卫寒阅只是捂着胃不说话,恰好盛独违掀帘入内,靳元题忙喊:“快去请巫医!”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水做的质子(6) 【贪凉有损孕体。】 盛独违奔至药庐, 可庐外一八-九岁小童见他杀气腾腾的模样,战战兢兢问道:“您您您有何贵干?” 盛独违沉声问道:“巫医可在?” 小童胆战心惊道:“巫医白日从不在药庐的,须待入夜……” 目下天才蒙蒙亮,卫寒阅哪里还能等入夜, 盛独违心急如焚道:“旁的大夫呢?” 小童观他衣着道:“你是尧国人罢, 居胥的郎中未必肯用心……不若去求求皇后娘娘身边的医女翠珠姑娘, 她心肠极好。” 盛独违问过皇后穹庐位置后便欲动身,可卫寒阅身边那只小狸奴不知从哪窜了出来,朝着不远处一道身影飞扑过去。 卫寒阅虽未见过,盛独违却晓得这便是迎他们入燕的延陵铮。 他知卫寒阅这小狸奴极通人性, 见小克咬住延陵铮衣角拼命拽,遂蹲下问道:“他能救殿下?” 延陵铮能不能救, 小克尚拿不准,不过是直觉罢了——它的直觉向来很准的! 是以最终便是盛独违快马去寻翠珠, 延陵铮带上小克往卫寒阅的穹庐里去。 —— 靳元题正轻轻给卫寒阅按揉痉挛的胃部, 曩昔卫寒阅肠胃不适时按一按少说能缓解些,今日却不知何故毫无效用, 正当心急火燎之时,终于见着延陵铮拎着小克走进来。 卫寒阅侧卧在榻上, 锦衾与墨发遮了大半张脸, 又面向床榻内侧。 因而延陵铮仍不知卫寒阅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只趺坐于榻边, 朝盛独违略一询问他现下情状, 听得眉心越收越紧, 回答时几乎笃定道:“这仿佛并非病症……倒像中毒。” 此言一出, 靳元题顾不得细察中毒缘由, 先问道:“如何解毒?” 延陵铮面色更古怪了,道:“这毒并不致命,只会令肚腹绞痛,也不难解,若有寻常解毒丸,服下一颗便无大碍。” 靳元题忙取来喂给卫寒阅,忐忑不安地候着,果然不出一盏茶工夫,卫寒阅急促的呼吸便平缓下来,靳元题吊起的心这才一松,转而问延陵铮如何晓得卫寒阅是中了毒。 延陵铮默然俄顷道:“因我幼时也曾中过此毒。” 靳元题自然追问卫寒阅为何会染上此毒,可延陵铮却跟锯嘴葫芦一般,紧抿着唇不发一语。 靳元题心知尧燕有别,也不再寄希望于他会和盘托出,正欲下逐客令,便听卫寒阅嘤咛一声翻了个身,覆面的长发滑下,小扇似的睫羽微微翕动,蒙着层细雨烟岚的琥珀色瞳仁缓缓睁开,恰与延陵铮对上。 一刹心神巨震。 远古洪荒刹那中开,天河倒灌,桑田覆海,累世爱恨如万仞巨浪兜头泼来,压得延陵铮头痛欲裂,原本不肯吐露的原委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出了口。 “我五岁时,不慎摔碎了皇后的琉璃盏……皇帝便在我身上种下此毒,以示惩戒。” 卫寒阅从疼痛中清醒,听闻此言,心道莫非昨夜偶遇沈诗鬓之事……未能瞒过延陵启的耳目? 可旁的地方他说不准,这穹庐之内可谓水泼不进,于如此短时间内投毒绝无可能,且他从彼时到此刻唯一入口的唯有……唯有对弈时沈诗鬓斟的一盏雪煎白。 山中野茶与牛乳都是索济民备的,可那黑釉酱斑盏…… ——“延陵启说这纹理如虎皮,可本宫瞧着丑得很,他听罢便说不再用了,谁知倒好,赏给索济民了。” 一场池鱼之殃。 又思忖着这延陵铮好似爹不疼娘不爱一般,都不称「父皇」「母后」,小时候碎了个容器便得被喂毒受罚。 延陵铮捱过那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方才一闪而过的一幕幕又如泥牛入海,凝睇着卫寒阅的眉眼,再没有魂灵淬火的激荡感。 他缄默须臾,来了十分俗套的、如同拙劣攀谈般的一句…… “你我从前是否相识?” 卫寒阅:“……” 靳元题:“……” 急匆匆赶来的盛独违并翠珠:“……” 卫寒阅啼笑皆非,作势端量他的模样,直将石头似的延陵铮盯红了耳根,方施施然答道:“怎会?想是左屠耆认错了。” 并非违心之语,他的确不识得延陵铮,抑或说,至少他未曾见过这张脸。 瞧着至多十七八的、全然陌生的异族少年面孔。 延陵铮心乱如麻,翠珠却如瞧不见帐中僵滞的气氛,从容上前与卫寒阅、延陵铮见礼后,摆出八面玲珑的女官特有的程式化微笑道:“既然殿下已无恙,翠珠不便多打扰,娘娘吩咐过了,殿下此劫或遭牵累,娘娘颇为歉疚。这锦匣里的物事乃娘娘特地交待相赠殿下的,还请殿下务必时时佩戴,以解娘娘心中不安。” 卫寒阅接过锦匣,开启后便见一对羊脂白玉美人镯,水头足,玉质绵韧油润,一望便知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翠珠见卫寒阅并不反感,便依然得体笑着,将玉镯为卫寒阅戴上。 沈诗鬓似是考虑到卫寒阅腕骨细窄,为富态妇人所喜的福镯并不适合他。 因而挑了一对圈口大、条杆极细的美人镯,长久佩戴也不会坠手。 白如截肪的羊脂玉,为佩戴者肌肤增光添彩的无上佳品,可卫寒阅肤色柔腻无暇更胜软玉,竟生生将美人镯衬得黯淡下去。 这样大的圈口,显得卫寒阅双手益发纤细小巧——当真是南尧养出来的倾城色,连指尖都引得人想怜爱地拢住,不教风霜伤损半分。 翠珠险些啧啧称奇,堪堪维持着娴雅之态道:“礼已带到,娘娘还牵挂着,翠珠便先告退,与娘娘报平安了。” —— 水寒烟淡,云月轻笼,清光低斜而下,盈满座座穹庐外悬挂的雕弓。 卫寒阅嫌帐中闷得慌,便由盛独违陪着出来逛逛,盛独违原本落后卫寒阅半步,可不知不觉间视线便移至卫寒阅被玉镯松松约着的皓腕上。 寥寥夜月下,那双手恍如另两轮孤清剔透的月儿,玉镯上粉粉的雾感恰似月轮娇俏的薄晕,盛独违心旌摇曳,魔怔一般伸手去拢,盈了满掌的莹莹月华。 卫寒阅察觉手被男人圈住,不由回眸一敛眉晕,而盛独违触及他手时方察觉他手凉得很,真如酥月一般冷了,心下暗恼自己粗枝大叶,连卫寒阅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冰块都疏忽了。 盛独违忙将身上的斗篷解下给卫寒阅披上,可如此一来卫寒阅身上便有两件重叠的斗篷了,一玄青一栀黄,令他望之仿若一只被大黑豹团住的小芙蓉鸟。 卫寒阅见他身上唯剩了银蓝缺胯袍与中单,便问道:“你不冷吗?” 盛独违武将出身,火气旺得很,闻言自然摇头否认,又听卫寒阅道:“怀着身子的人可不好受寒。” 盛独违听他提及孩子,不由俊脸一热,尚未来得及答话,寒浸浸的掌心便隔着衣物贴住了他的腰腹。 柔软的触感令盛独违面上温度愈发高了,而调戏人的太子殿下随手摸了两把,便不乐意道:“怎么总是捂这么严实?” 盛独违:“……” 他是注定要嫁与卫寒阅的,被太子看一看碰一碰是他的本分,可……可这是在外头,虽说此处幽僻人迹罕至,可也难保绝无一人会途经此地。 他讷讷道:“臣身为东宫侧君,须为殿下守贞,倘使在外裸露肌肤为人所见,乃失节之罪……” 盛独违一个身长八尺二寸的大男人被弱质纤纤的卫寒阅欺负得动都不敢动,任由玉管似的十指凉凉地戳了戳他的腹肌,整张脸连同脖颈与双耳都红得如同被烈火烤熟了。 卫寒阅掌下腹肌跟护粮牌似的又硬又规则,心道盛独违怎么就能突发奇想说自己怀孕了呢? “你身怀六甲还要骑马去请巫医,不会伤到孩子吗?” 盛独违闻言,惊慌失措的神情中却显出几丝甜蜜来,在他棱角英挺的面容上颇有几分不和谐。 “孩子很乖……臣要救殿下,他不会闹的。” 卫寒阅:“……” 这是……男子本强,为母……为父则柔? 他冷静地继续问道:“可还有何处不适?” 盛独违低声道:“近日胸口涨得很,臣查阅医书,大抵是即将哺乳之故。” 卫寒阅:“啊?” 盛独违这癔症便是能无视一切不合理之处,男子的身体结构、未曾敦伦便有孕、有孕一年不显怀……他均不考虑,只一门心思活在自己臆想中的世界——他能为卫寒阅绵延后嗣的世界。 卫寒阅随手按了两下他的胸肌,问道:“疼吗?” 盛独违面色红一阵白一阵,他是有幻痛的,可这痛是卫寒阅给的,便极力按捺住被这随意搓揉引出的入骨酸疼,吞下涌至喉头的轻贱之声,咬牙平复呼吸道:“不疼。” 忽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卫寒阅见盛独违一副贞洁烈男的模样,蓦然又近前一步,暗绣折枝梅的方头履直接踏在盛独违皂靴的靴面上。 冷冽甘甜的木樨香缠缠绕绕地缚住嗅觉,盛独违从未离卫寒阅这般近过,从头到脚僵硬得除了揽住卫寒阅后腰防止他站不稳外,再做不出旁的举动。 「咕咚」一声吞咽在静夜里清晰至极,卫寒阅眼见盛独违喉结猛地攒动一下,眼中狡黠的笑意更明显了些。 盛独违自己快将自己蒸熟了,粗着嗓子道:“臣失礼……殿下……殿下见笑。” 卫寒阅含笑道:“孤听闻身怀六甲之人会分外怕热些,你也会吗?” 盛独违羞愧难当,臊得脸庞紫红道:“是,但贪凉有损孕体,臣从未……从未自行降温,更不可能寻旁人,只、只等殿下。” 卫寒阅尚未开口,药庐的帘子霍然被人一把掀开,戴着玄冥面具的男人注视着紧密相贴的二人,虽望不见神情,可此处空气宛若正处雷雨之前,厚重凝滞如胶,偏偏身处风暴中心的三人若无其事。 卫寒阅正待从盛独违脚上下来,却被男人牢牢按住后腰,以占有欲与保护欲极强的姿势护在怀中。 对着卫寒阅是老实巴交的家犬,对着情敌便登时化身为暴戾恣睢的恶兽。 他可没忘记秦驱疾在卫寒阅生病时柔声唤「宝宝」那一幕……他都从未敢当面称殿下为「宝宝」。 只敢偷偷在心中唤过千万遍。 作者有话说: 还是更新了,唉,和阅崽相拥取暖,苦命的母子;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水做的质子(7) 简直胡闹! 秦驱疾原是又拿手臂练施针的, 因聚精会神故而并未察觉外头响动,怎奈何有个系统在。 【他和盛独违在外头。】 【男子怎可能有孕?】 【盛独违说自己zhang&%#∞……】 zhang什么? 【盛独违说自己怕热,要等他——】 “呃……”面具之下秦驱疾的神色只能以「山雨欲来」形容,而卫寒阅嵌在盛独违怀中, 并未再试图挣脱, 以这般亲密无间的姿势偏头望向几步开外的面具男道:“孤听闻初至居胥当夜是秦巫医曾救我一命, 一直寻不着机会致谢,今夜难得偶遇,便多谢巫医搭救。” 秦驱疾一双黑水银似的眼珠锁定在卫寒阅面上,面具上的冬神玄冥面目狰狞凶恶, 可他眼神却温柔得近乎哀伤。 “治病救人乃医者分内之事,殿下不必介怀。” 话语闷在面具里瓮声瓮气的, 卫寒阅凝神辨别了下,也难与曾熟识之人对上。 如何令这位昼伏夜出的巫医脱下面具呢? 卫寒阅索性直接问道:“你为何要遮掩面容?” 秦驱疾一顿, 而后低声道:“我面容有损, 望之丑陋可怖,故而覆面。” 卫寒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巫医妙手回春, 竟也治不好面上的伤么?” 秦驱疾摇头否认,又问道:“殿下这几日可有不适?” 卫寒阅刚想答自己好得很, 可乍一启唇便灌了口风, 拳抵着唇猛地咳喘起来,愈咳愈急促, 竟呈难以止息之势。 这下当真难以轻轻巧巧立在盛独违靴上了, 秦驱疾足下生风地奔将而来, 一把搀住他, 急声道:“先进药庐!” —— 一小匙川贝枇杷膏含在口中, 清苦的药味冲得卫寒阅皱起眉, 可凉丝丝的触觉又的确迅速缓解了胸腔处的震荡,卫寒阅咳得泪水纵横,停息后仍在惯性般地落泪。 环着他的秦驱疾仿佛很是艰难道:“殿下的身子,是几时成了如此状况?” 卫寒阅难以开口,只伏在他臂弯内弓着脊背轻喘。 秦驱疾似乎难以克制一般伸手去触他的眼尾,又被旁侧的盛独违冷着脸一把拍开道:“巫医慎行。” 卫寒阅撑着秦驱疾前臂欲待起身,可着力的一瞬却听秦驱疾闷哼一声,他狐疑道:“巫医怎么了?” 秦驱疾摇头,反手将他扶起。 广袖随着他抬臂的动作而稍稍滑落,似有些深色痕迹一闪而过,可卫寒阅未能细看,秦驱疾已垂了手臂尽数掩住。 卫寒阅明显察觉这人前臂僵硬得顽石一般,可秦驱疾三缄其口,他也不再多问,由盛独违抱着回穹庐去了。 药庐内重归于寂。 【他的手好软。】 秦驱疾咬去金疮药的木塞,随意往臂上的伤处乱洒一气道:“你莫经由我去碰他!” 【这可由不得你……你这样洒又有何用,你分明晓得,这些针眼不足以带来剧痛。】 【是因他与你相触,你才会痛。】 —— 燕国的天气颇为反复无常,少扎答大祭之日竟于质明时忽而落雪,朔风呼啸着荡平原野,啃啮得人肌骨瑟瑟,仲秋的残余暑气未及挣扎,便被疾风骤雪一扫而空。 燕人对于过早降临的严寒见怪不怪,可初来乍到的卫寒阅却要吃苦头了,一见穹庐外银装素裹,便早早遣人与王庭递了话说不观礼了,左右他并非燕人,缺席也无关痛痒。 燕国于四时祭祀与新春祭祀之上设了大扎答大祭与少扎答大祭,前者由帝后主祭,后者则由左屠耆主祭,原应由右屠耆从旁协助,可今上登基前曾为先帝右屠耆,故而右屠耆之位已空悬近二十载——便改为由左谷蠡王协理。 圜丘祭坛之上阴风怒号,可中央朱玄二色相间的巨型穹庐内却燃了二十盆暖炭,烘得人几乎冒出一层细汗来。 延陵铮立于最前,身后是延陵钧,再后便是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穹庐外则跪列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几乎铺满整座圜丘。 祭礼第一项应向少扎答神像献呈祥吉钉,三丈长的明黄缎带,中央织有隐麝菖蒲结、菡萏、华盖、蓑羽鹤、圆醆、凯旋幛、玉净瓶和金贝叶排布而成的八祥瑞图,两端重工满绣象征雍容华贵、吉祥如意的双龙戏珠纹,钉缘则密绣前后相接的卍字纹并「愿昼吉祥夜吉祥,昼夜六时恒吉祥」的吉祥偈。 延陵铮跪捧着呈祥吉钉,肃容敛目正待献至神像颈部,可在他身躯恰好遮出的视线死角内,神像背后倏而横冒出来一颗歪歪的小圆脑袋。 延陵铮:“……” 对方无辜地眨眨眼,两泓琥珀色的深潭便漾了漾。 延陵铮:“……” 简直胡闹! 他比真正的不速之客还要紧张千百倍,不由庆幸大祭时除了主祭外所有人均须阖眸静心,以示对神明的虔诚。 呈祥吉钉尚未献上,延陵铮却已然难以自控,他每每对上卫寒阅双目,便如遭蛊惑,生出溺毙于那澄澈温柔的潭水之中的无力感。 双手近乎本能般一偏,卫寒阅白生生的颈子上便多了条绵软光滑的呈祥吉钉。 献与神明的呈祥吉钉。 —— 其实卫寒阅并非要来凑这个热闹,他原本是要趁着索济民外出去他帐中再探一探的,奈何小克在这个世界屡屡掉链子,竟将他送至索济民本人所在的穹庐来了。 谢天谢地他尚有神像作为遮蔽,否则他又是怪力乱神又是在人家的大祭上捣乱,燕国君臣不将他直接献祭给这位少扎答神才怪。 【小克。】 【阅崽……】 【你说,拔光你全身的毛,够不够给我做个猫毛枕头?】 【呜呜。】 颈上倏然一暖,卫寒阅一愣,便见延陵铮也怔怔的,似乎全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木已成舟,呈祥吉钉仅此一条,只能敬献一次,不可能收回再重献,何况卫寒阅身子骨弱。这吉钉寓意极好,奉与他……倒也不错。 视野内延陵铮方才上举时露出的手臂似有些不对,卫寒阅未能瞧个分明,少年已侧身振袖击缶。 延陵铮一击缶,便意味着吉钉已献,到了献神灯之时。 延陵铮正在卫寒阅的注视之下往长明灯中添酥油,身后的延陵钧霍然睁开了眼。 他说鼻端为何钻来那刻入肺腑的、勾人的冷木樨香呢,果然是这小祖宗! 延陵铮见卫寒阅视线偏了个角度,便顺着稍稍回望—— 延陵钧这便宜弟弟发觉他睁眼后整个人都戒备起来,眼底又是惊慌又是警告,而后被恳求掩蔽。 恳求什么? 延陵铮那断情绝爱似的淡漠性子,居然也有为别人放低身段恳求的一日? 卫寒阅瞧着延陵钧瞪圆了眼,立刻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他眼睛比延陵钧更大,奈何模样不够凶,延陵钧被他一瞪却立刻偃旗息鼓。 “呃……”卫寒阅这个…… 这个处处留情的小坏蛋! —— 而后延陵铮再一击缶,便须献上九杯优种奶牛的圣洁初乳并九杯由豆蔻少女酿制的圣酒。 卫寒阅好奇地望着延陵铮将手边朱漆托盘上的十八只小金樽一一摆在神像前,到最后一樽牛乳时,延陵铮并未将之摆放于与其他十七樽同一水平线上,而是用指尖将它朝内顶了顶。 卫寒阅在他授意之下饮了一樽甜香浓醇的祭品牛乳,舒坦得眉眼弯弯,又趁延陵铮取祭香的工夫灌了一樽酒。 延陵铮本已拦阻不及,又不敢动作幅度太大,眼睁睁瞧着卫寒阅饮得一滴不剩。 而后卫寒阅指了指最末的张禄奇,横掌于颈间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他可是很记仇的! 延陵铮:“……” 圣酒味道自然极清冽爽口,奈何其性颇烈,延陵铮唯有祈祷他酒量或酒品够好,能不耍酒疯……至少撑至仪式结束罢。 他又一击缶,点燃祭香,闭目双手合十,嗓音沉定,好似虔敬至极:“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 嗓音骤然出现了一刹停顿——卫寒阅右手食指指尖无声抵住了他的下唇。 在众人察觉异样前,延陵铮行若无事地继续唱颂,嗓音依然沉着。 可那糖糕一般泛着甜味的指尖从未离开他的唇,狎昵地、暧昧地在他唇上摩挲游走。 延陵铮朗声祝祷时,舌尖控制不住地多次扫过那指尖,软得他几乎晕眩,调动全身气力才堪堪抑制住舌尖颤抖的欲望。 但凡卫寒阅再往里伸一厘,延陵铮艰难维持的理智便会彻底决堤。 不仅有痒,还有难以忽视的痛,自唇上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正遭受一场碾碎尊严的鞭笞,可旋即又被更深的颤抖取代。 裘衣之下的脊梁早已汗出如浆,十七岁的少年人哪里经受过这样在神圣庄严的祭典上、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调戏,不禁哀哀望向卫寒阅,可一抬眼却察觉眼前人状态同样有异。 卫寒阅抟心揖志地磨蹭着延陵铮的嘴唇,眼中却水雾朦胧,双靥生出海棠般的靡丽之色,唇色绯红,比他这两瓣被用力磋磨过的还要娇艳。 这一杯倒的浅量……这下可好,和小醉鬼定然是沟通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九歌·云中君》 明天又是新的一周,充满希望与期盼——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水做的质子(8) 气死了! 所幸祭辞不长, 待延陵铮按捺着翻覆汹涌的悸动与战栗念完时,只觉在这短短一盏茶时间内,自己好似已被卫寒阅看穿戏弄无数遍了。 而他表现得那般拙劣,从面部、颈部、躯干……反应强烈得令人鄙夷。 他将醉迷糊了的卫寒阅藏进神像后头, 对上延陵钧冰封千里般的眼神, 祭典已毕, 诸人各自睁眼起身退出穹庐,无人敢于直视少扎答法身。 故而无人发现神像颈上空空如也,本该环于其上的呈祥吉钉早已易主。 —— 延陵铮与延陵钧却并未离去。 卫寒阅从神像后冒出头来, 延陵钧自然而然地伸手要去抱,可下一瞬卫寒阅便径直扑进了延陵铮怀中。 饮过牛乳与醇酒的娇柔唇瓣印在延陵铮唇上, 奶香与酒香蛊得延陵铮不知今夕何夕,无意识地吮了吮卫寒阅的小唇珠。 濡湿娇怯, 在酒意熏蒸下稍稍肿起。 卫寒阅轻哼一声, 在他怀中不安分地动了动,随即便听延陵铮喉间溢出吃痛般的吸气声。 他饧着眼不解道:“你很痛吗?” 延陵铮只觉痛, 比方才更剧烈的疼痛穿刺而来,他紧拧眉头, 可抱住卫寒阅的双臂凝稳如山, 甚至还将人再往上托了托道:“不痛的。” 延陵钧一时怒不可遏,一时又酸得冒泡道:“阿阅。” 延陵铮忙捂住卫寒阅耳朵, 护犊子似地道:“兄长莫凶他, 他醉了, 什么也不懂。” 延陵钧:“……” 他哪凶了! 外头人头攒动, 他们一时自然出不去, 延陵铮便抱着卫寒阅坐到蒲团上, 一面给他拍背一面轻轻摇晃他,姿势跟哺乳完了哄宝宝入睡的温柔娘亲一般。 延陵钧:“……” 气死了! —— 田黄石雕成的麒麟印「砰」地砸中延陵铮额角,延陵启将人砸得头破血流仍不解气,冷笑着怒声道:“朕再问你一次,少扎答的呈祥吉钉你献哪儿去了?!” 延陵铮直挺挺地跪着,血液淌过眉弓,一颗颗滴坠在眼前,如檐下一场淅淅沥沥的红雨。 他无法回答延陵启的问话,便只得保持缄默,而如此反应无疑是火上浇油,延陵启气得一脚踹在他心窝,大发雷霆道:“你真以为自己这左屠耆之位坐稳了吗?若非延陵铮乃延陵扉之子,这王庭你都莫想踏入半步!” 他正当盛年,这重重一脚引得肺腑震动,延陵铮侧身伏地,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延陵启见他委实油盐不进,怒其不争地回身一指帐外道:“滚出去跪着,跪到明……跪到天黑!” —— 正是雪虐风饕,雪瓣大如蝶翼,自灰蒙蒙的苍穹飞旋而下,地上早已积了三寸高的皑皑白雪,双膝向里一陷,霎时间便能冻伤。 左屠耆受皇帝勃然申斥,燕国官员皆觉如临深渊,竟无一人为延陵铮求情。 延陵铮自午时起便跪在露天,随着日头逐渐西斜,视野都渐渐模糊,晓得出现了雪盲症状,他忙阖了眼。 只是如此一来,便愈发能清晰地感受到暴雪一片一片压在脊梁上的重量,他内腑伤势未愈,益发觉得那新雪若有千钧,累得人不堪重负。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双肩猝然松泛许多,延陵铮迷茫而木然地抬眸,便见卫寒阅正以指尖拨去他肩头厚实的落雪,而靳元题立在卫寒阅身侧为其撑着伞。 延陵铮忙攥住他指尖,发觉哪怕自己在雪中跪了两个时辰,浑身都冻得僵麻,手却仍比他的暖一些。 延陵铮忙道:“雪这样凉,你体质又寒,怎好直接用手碰?” 卫寒阅自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指尖道:“左屠耆受罚也是因孤之故,倒教孤良心难安了。” 延陵铮怎舍得他自责,道:“是我要给你戴的,与你何干呢?” 又问道:“雪路难行,你不在穹庐里暖着,来王庭做甚?” 卫寒阅朝王庭扬了扬下巴道:“燕帝陛下着人请孤来的。” 延陵铮登即忧心忡忡起来,生怕延陵启对卫寒阅不利,又见他只带了个宫监,万一有凶险便难保全身而退,叮咛道:“你万事小心,若不能力敌便掷杯为号。” 卫寒阅:“……” 哪怕尧国军事实力表现得有些懦弱,也并非如今的燕国能一口吞下的,延陵启再怎么看不惯尧国,胜券在握前也不可能堂而皇之在王庭杀死尧国太子。 他未再逗留,撇下延陵铮朝王庭走近。 —— 延陵启确是笑脸相迎,命人奉了马奶酒与各色瓜果茶点来道:“太子请坐。” 卫寒阅颔首落座问道:“不知陛下请寒阅来,有何贵干?” 延陵启豪迈一笑道:“太子入燕以来,我大燕多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卫寒阅不动声色地饮了口马奶酒,眉心稍一颦蹙。 还是喝不惯。 延陵启面上笑意愈盛道:“太子于接风宴遇刺之事朕已查明,是那舞者父母曾于役鹿原一战为尧军所害,因而怀恨在心,对太子图谋不轨,朕已将其腰斩,以儆效尤。” 卫寒阅晓得这舞者不过是替罪羊罢了,彼时那把铜戟也并非为取他性命。 不过是想试试他的底细罢了,他现在燕国地盘上,索性睁只眼闭只眼道:“陛下处事公允,寒阅心悦诚服。” 延陵启又道:“朕亦有驭下不严之过,听闻太子擅音律,此琵琶便充作赔礼,还请太子笑纳。” 卫寒阅眉梢一扬,便见侍女捧着锦盒上前,「咔哒」一声轻响,现出一把相思木琵琶。 他眼神一亮,伸手接过后搊弹两下,果然音色流利如玉盘走珠,正待诚心谢过,便见延陵启直直盯着他腕间的美人镯,神色复杂。 他也曾顾虑过尧国储君戴着燕国皇后送的美人镯是否不合礼数,可沈诗鬓却很是坚决,言他切勿取下,卫寒阅见她态度如是,心中打鼓,索性问个究竟。 沈诗鬓便无奈道:“延陵启自己说的,这美人镯便当作免死金牌,将来无论我赠与谁,他都不会取那人性命,他约莫以为我会赠与某个小姐妹呢,没料到我偏偏看中了你这未来的半个儿子。” 彼时的卫寒阅:“……” 延陵启涩声问:“敢问太子这一对玉镯……” 卫寒阅如实道:“寒阅前日身体抱恙,燕后娘娘遣人相赠此镯,说可滋养身体、护佑吉祥。” 延陵启出神地、迟缓地点点头道:“朕忽地想起尚有政务未批,天色已晚,太子也早些回穹庐安置罢。” 卫寒阅闻言也便告辞返回,出得王庭时朗月初升,而夜色中已不见延陵铮身影。 —— 每年秋分之日乃燕国一年一度的塞西林大会开幕式,大会连开十数日,包含赛马、畋猎、赛驼、障碍赛、射箭、角力、马球、歌舞、戏剧等安排,卫寒阅听闻首日是赛马畋猎,早已有些跃跃欲试。 靳元题与盛独违哪里放心得下他的身子,可见他那般期待,又不忍拘着他令他失望。 好在秋分那日天色又一反常态地回暖,风和日丽几如春至,卫寒阅早早便起来拾掇,将靳元题给他备下的狐裘丢到一旁,兴致勃勃地要着绛纱袍外罩曲林锦披风,靳元题好说歹说才劝着这小祖宗乖乖裹严实了。 「黑潭龙」自打被卫寒阅驯服后便跟被抽了骨头似的,成日立在卫寒阅穹庐外站岗,原本便够暴烈了,现下除了卫寒阅外见人便尥蹶子,一见卫寒阅要骑又跪得利索,生怕卫寒阅摔着一般。 靳元题每每瞧见它谄媚地伸着头去蹭卫寒阅的脸,便有些怀疑——倘或卫寒阅当日并未从后头上马、大费周章地走一遭鬼门关来驯服它,而是往它跟前一站再摸一摸鬃毛,估摸着它也同样会老老实实脱了马籍当卫寒阅的狗。 卫寒阅翻身上马,缓缓朝会场去。 他日前才晓得,原来当日与延陵钧密会的矮丘再往北十里便是一片密林,亦是今日的赛场。 他是不必参与燕人赛事的,不过是出来玩一玩,见延陵钧与延陵铮要近前来,急忙以眼神喝止——燕帝燕后可都在观台上呢,为何这俩蠢狗便不晓得瓜田李下? 吉时将至,燕国宗族子弟与朝中武将们一字排开,皇帝一声令下如洪钟,须臾间各色骏马便撒开蹄子朝林中去。 卫寒阅驭着「黑潭龙」慢悠悠在林间逛,靳元题与盛独违紧随其后。 他骑术虽登堂入室,却不爱用弓箭,总觉沉甸甸的弯弓磨得手疼,不如弹琵琶来得有趣,且他也不爱猎小动物,反倒更爱同它们一处顽。 卫寒阅进了这林中不多时,便有几只小兔子小鹿围过来,他小心地操控着「黑潭龙」,以免它踩着它们。 随着三人愈走愈深,靳元题正待开口劝卫寒阅回程,便见不远处白影一晃,而后卫寒阅眸光一凝。 通体银白、角如新月、瞳色殷红……飞霙鹿! 仅存在于传闻中的神兽,其伤可自愈,其病可自除,其血仅半盏入药即可治百病,兼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尧皇昔年夙兴夜寐,从不注重养生,老了身子便显出各种毛病,卫寒阅算了算他阿耶已五十有五,实在不算令人放心的年纪,当下见了这飞霙鹿,哪里还按捺得住,一扬马鞭便疾速追去,转眼即在数丈开外。 秦靳二人连忙跟上,三匹良驹的脚程相差无几,奈何「黑潭龙」毕竟乃燕地战马,早已熟悉这林中地形,而尧国的两匹显然落了下风,竟被甩出老远。 作者有话说: 阅崽:不妙,好像药丸; 最近要压一压字数,改成隔日更哈(唉) 第42章 水做的质子(9) “你……是谁?” 卫寒阅不见了。 白日里纵马一骑绝尘, 可秦靳二人再如何打马急追,竟再无卫寒阅踪迹。 直至密林尽头,也不见他与「黑潭龙」。 天色渐暗,靳元题早已放出信号, 闻讯赶来的尧国护卫连同赛完的燕国众人皆入林搜寻, 可事实便是这一片密林已几乎被掘地三尺, 而卫寒阅……不知去向。 —— 却说卫寒阅追飞霙鹿至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浅溪边,只见水面波光粼粼,岸上绿草如茵、落英缤纷,而如电疾奔的飞霙鹿竟老老实实停于溪岸, 殷红的眼似通人性般凝着卫寒阅。 卫寒阅轻手轻脚下马,向它挪过去。 佩剑将飞霙鹿的前腿划开一道半寸长的浅口, 卫寒阅将襟内小瓷瓶里的药丸倒掉,盛了它的血液。 正如传闻所道, 甫一取完那创口便自动愈合了, 全然瞧不出方才的轻伤。 “你救我阿耶,我却无以为报,”卫寒阅捏着瓷瓶轻声道,“若你真有通灵之能, 便来寻我清算罢, 切勿累及我的家人。” 飞霙鹿只是目光柔和沉静地注视他,而后呷了口溪水, 吐在卫寒阅沾了点血迹的指尖处。 那脏污瞬间便消弭了, 且卫寒阅察觉自指尖处有一股暖流涌入五脏, 比最负盛名的汤泉还令人舒适百倍。 他正待道谢, 飞霙鹿便倏地吻了下他掌心, 眼前天旋地转, 清溪与神鹿遽然消失,卫寒阅见四面古木参天、落叶萧萧,便知方才大抵是幻境,除了掌心瓷瓶外,几乎以为得遇神兽亦是南柯一梦。 他循着记忆朝来路折返,他方向感虽极差,可依照「黑潭龙」的丰富经验,走出密林应无需一个时辰,可…… 第五次路过同一棵朱蜡桦时,夜色已悄然降临,卫寒阅察觉「黑潭龙」已开始烦躁地打响鼻,心知此地古怪,或许入了谁的阵也未可知。 佩剑出鞘,卫寒阅暗自戒备。 倘若召唤小克将自己瞬移,「黑潭龙」便得被留在此处,他并不愿见被抛下的马儿罹难,便想着靠自己闯一闯。 他略通奇门遁甲之术,察觉此阵复杂,测算生门约摸需一炷香时间……可显然布阵之人并未打算容他喘丨息太久。 暴雨似的冷箭与毒针如精钢攒成的野灌木,荆棘遍生,横斜四炸,自八方尖声啸叫着、热刀割蜡般劈开空气向他钉来! —— 卫寒阅剑花如瀑,一轮攻势毫不费力地被他悉数削平,可未几冷箭又至,卫寒阅心知敌在暗他在明,再好的体力也经不住这样虚耗——况且他本便比常人孱弱些,若无方才飞霙鹿那一口水,只怕早已力竭沦为俎上鱼肉。 他一面愈发勉强地护住自己与胯下骏马,一面脑内电转寻觅生门,正差最后一步,周围空气霍然一撕,一支较方才所有箭矢都更长更粗、尖端乌黑淬毒的阎罗丨箭直逼他心口! 卫寒阅眸光一凛,一把软腰在马上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如同一匹柔韧无骨的雪练,几乎必杀的阎罗丨箭堪堪擦过他下巴。 本该「咄」一声钉至他身后赤蜡桦上,可身后骤然有一支一模一样、唯有箭羽呈竹青色且箭尖无毒的重箭反向钉来,将这一支正正劈成两半后攻势不减,流光彗尾一般冲向卫寒阅正前方数丈开外! 「哧」一声几不可闻,中箭之人自然没有卫寒阅那般绝世的柔韧度,箭身入肉后四周虚空如水波一荡,杀阵已破。 卫寒阅弹起身,便见那人一席儒生长衫,年过不惑却如三十许人…… 索济民。 昔日那难以捕捉的怪异感终于被卫寒阅捏在掌心,他握住剑柄问道:“我该称阁下为索侍中……还是……已故的燕帝陛下?” 偏偏如此之巧,索济民十三年前叛国,延陵扉十三年前驾崩……死去的根本不是大燕皇帝,而是被贬为县令的索济民! 延陵启会怀疑任何一个燕国人壳里换了芯,却不会怀疑觊觎自己妻子、为之叛国、随时可能反水的索济民,便是自己金蝉脱壳的兄长。 因为疑点太多,延陵扉绝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身份……可灯下黑灯下黑,他偏偏成了索济民。 而他计杀卫寒阅……一旦成功,尧燕会立刻开战,他与沈诗鬓自可趁乱离开,而不必靠沈诗鬓与卫寒阅等待不知何时到来的机会,再合谋杀掉延陵启。 男人捂着血液喷溅的伤口狼狈一笑道:“成王败寇,只求殿下瞒住她。” 卫寒阅一哂道:“陛下从一开始便错了,以尧燕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换来的自由,娘娘不会接受。” 延陵扉咳出浓血道:“我顾不得那许多。” 他身体缓缓伏地,抬眼望向卫寒阅身后,用尽最后的力气道:“索济民意欲将燕军机密透露给故国少主,被左屠耆目睹后立毙当场……左屠耆以为如何?” 卫寒阅徐徐转身,望向戴着玄冥面具、紧握半月纹柘木重弓的男人,对方似乎仍处于心神恍惚中,腕骨颤得连带弯弓都在轻晃。 秦驱疾……左屠耆? 卫寒阅细想他于夜间碰见延陵铮的时刻……的确从未有过。 联系被他撞见过的、二人相类的、莫名的隐痛,以及未能细看的异常手臂……卫寒阅下马,疾步如飞行至秦驱疾跟前,一把摘下了他的面具。 熟悉的少年面孔登时无所遮蔽。 “你……” 卫寒阅惊疑不定,甚至觉得这张脸……或许也不是眼前人真正的面孔。 “你究竟……” 卫寒阅忽觉唇舌一麻,源自颈后传来的一股万蚁啮噬的痛感,他若有所觉,伸手一探,在哑门穴处触到了一根细如发丝的、不知何时钉入的暗器针。 意识逐渐削薄,琥珀色瞳仁中映出延陵铮勃然变色的模样,卫寒阅唇瓣翕动了下,在无力地沉入昏黑前,只来得及将袖中小瓷瓶塞入延陵铮掌中。 “阿耶……飞霙鹿……” —— 温热水液顺着唇舌滑入喉间,润得肠胃烦渴尽消,卫寒阅默默品了品,是自打入了燕国便未曾尝过的紫苏熟水。 他眼帘沉得很,艰难地动了动,便对上了一双古井深渊般的墨瞳。 卫寒阅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可乏得使不上劲,延陵铮仿佛顿了顿,双臂一伸将人搀了起来,又在他后腰垫了只六答晕锦软枕。 卫寒阅端量了下眼前人,便有些心中打鼓:他昏迷前延陵铮还是个尚未熟透的少年,怎么目下瞧着沧桑了许多?这少说竟有二十二三了。 “你……” 延陵铮倏然将人拥入怀中,力道却是轻的,仿佛卫寒阅是一只薄胎白釉美人觚,不慎便会碰坏碰碎了。 “我又做梦了……”延陵铮声音哑得仿似被砂纸打磨过道,“阿阅,我又睡着了……我不该睡的,还要照顾你……” 卫寒阅听他声音飘忽,怪异得很,忙召出小克。 【延陵铮怎么了?精神状态好像不太稳定。】 【喵阅崽,你昏迷的时候我也被迫休眠了,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卫寒阅:“……” 他斟酌道:“今年是乾安几年?” “乾安?”延陵铮重复一遍,否认道,“已是阅归七年了啊。” 卫寒阅一时无法判断是延陵启改了年号,还是新君登基了,可无论真相如何,都意味着他已昏迷至少七年的事实。 “呃……”那他目下岂非少说二十五岁?倘或进度条已满,小克自然会收到信号,带他前往下个世界;可倘或未满,那他应当已经入土为安了…… 现在活得好好的,却又未曾脱离,算怎么回事? 当年延陵扉既存了必杀之心,那枚毒针上涂的决计不会是什么寻常毒药,又是颈后哑门穴那般要紧之处,最合理的可能是他毒发身亡,而非人事不省七年后又奇迹般地恢复了意识。 卫寒阅心念一动,感受了一下自己呼吸与心跳尚在,这才否定了脑内人鬼情未了的想象。 他正欲向延陵铮一问究竟,便陡然察觉颈侧湿湿热热的,延陵铮竟抱着他落下泪来。 如若这梨花带雨的是位小娘子,卫寒阅或许会心生恻隐,可延陵铮堂堂八尺男儿不打招呼便开始哭,卫寒阅唯有无动于衷地将他搡开。 延陵铮心知他爱洁,忙扯了绢帕为他擦拭衣领道:“抱歉阿阅,我只是有些疼……我得醒了……该给你喂药了……” 卫寒阅眼皮一跳道:“你既已觉得痛,为何还会以为自己在梦中?” 延陵铮喃喃道:“一直是很痛的……梦中也是痛的。” 卫寒阅念及他唤自己「阿阅」,颇有些云里雾里:夜间出现的秦驱疾大抵是旧人,称他「阿阅」也属正常,然白日里的延陵铮素来称他为「太子」,二人虽共用一个身体,记忆却不相通,延陵铮显然并不识得他。 此刻外头天光大亮,延陵铮何以称自己「阿阅」? 卫寒阅颦着眉,再度细察延陵铮的面容,发觉他眉峰处有一道熟悉的、窄小的断口……这本不该出现在延陵铮面上,他又抓过对方手掌,果然见到了陈年的疤与那枚象牙隼头扳指。 可除此之外那张脸分明是延陵铮,卫寒阅难以置信地望向男人道:“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解释一下人物关系:秦驱疾是穆隐深,以魂魄的形式进入延陵铮的身体里。 但他只能晚上出现,他不能被人发现他是延陵铮,所以一直戴着面具,延陵铮本人是没有和阅崽有关的记忆的。 但他毕竟是切片之一,因此和阅崽对视的时候会有虎躯一震的感觉 第43章 水做的质子(10) “阿阅希望我是谁?” 延陵铮面上浮出一丝怪异的笑道:“阿阅希望我是谁?” 卫寒阅忆及秦驱疾那手医术, 试探问道:“岑淮酬?” 延陵铮目光闪了闪道:“原来阿阅想见的是他。” 卫寒阅:“……” 他瞥了眼那道疤,问道:“猃猲?” 他特特选了亲昵的称呼,可眼前人闻言却神情莫测,随即默不作声地再度抱住他道:“无碍的……阿阅想让我是谁, 我便是谁, 阿阅想见谁都可以……” 卫寒阅觉得这人大抵真有些疯魔了, 便换了个问法道:“延陵启呢?皇后呢?还有阿耶……” 延陵铮埋在他颈窝里解瘾一般又嗅又拱道:“延陵启死了,皇后走了,尧皇服了添入飞霙鹿血的药丸,现下好好的。” “那你是否有……” “有的, 我都听阿阅的,”延陵铮声音轻得恍如梦呓道,“放权与尧,两国互市, 目下燕国早已名存实亡……” 并未偏离卫寒阅最初的盘算。 卫寒阅略略放心, 又思忖着延陵铮怎么就疯成如此情形了……是自己昏迷太久所致? 延陵铮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轻舐卫寒阅耳后那块比婴儿肌肤还香嫩的软肉,卫寒阅浑身一栗, 观察了下所处位置转移话题道:“孤还在居胥吗?阿耶可晓得孤遇险了?他一个老头子……” “还在居胥,尧皇听闻你出事自然坐不住, 我与他说……你只是昏睡, 且尧燕远隔千里,若他一把年纪跋山涉水而来, 你醒后必定自责, 又承诺每月修书一封详述你的情况, 这才劝住他。” 卫寒阅察觉他铁钳似的双臂越圈越紧, 勒得他有些透不过气道:“你轻一点, 抱得孤不舒服。” 延陵铮慌忙无措地松了力道:“是我不好……我太疼了, 没控制好……我会尽快结束这场梦……” 卫寒阅忍无可忍,一掌掴在他面上道:“梦你个头!孤醒了!” 延陵铮被他一掴又一骂,如同咬坏了饲主家床帐遭到斥责、又被赏了根肉骨头的家犬一般,近乎受宠若惊道:“当真?” 卫寒阅懒得理他,兀自掀开锦衾想出去透透气,又被延陵铮惊慌失措地揽住道:“阿阅别走……别丢下我。” “孤想下床走走。” 延陵铮忙道:“我陪你。” 他将卫寒阅连人带被子横抱起来,被裹成蚕宝宝的太子殿下面无表情道:“你人疯了,耳朵也坏了吗?孤说的是「走、走」。” “会累……”延陵铮小声劝道,“阿阅要去何处,我都抱着便是了。” 卫寒阅踌躇少顷道:“孤问你,靳元题、盛独违、延陵钧这些人都哪儿去了?” 延陵铮垂着脑袋吻他,显然是要逃避问话,卫寒阅立即竖起一指抵住男人双唇,似笑非笑道:“回答。” 延陵铮见无法蒙混过关,思量时眼神却渐渐纷乱,显然陷入了茫然之中,答案亦是语无伦次道:“我也不晓得……他们分明都消失了,可有时又并非如此,我能听见他们说话,在我脑海里……” 卫寒阅:“……” 假如大燕能有精神科,延陵铮应当去接受一下治疗了。 或者,这个世界的秩序是否已然混乱?延陵铮原本便是一身两魂,如今可好,几副肉丨身的特征都融合了,更不知多少人格挤在他体内。 自己方才提到岑淮酬,延陵铮的反应显然并非听到了陌生的姓名。 会是异常地强行填塞吗?又难道……他们本便是同一个人? —— 卫寒阅默了默问道:“盛独违的……孩子,还在吗?” 男人面色一黯,抱着他坐回榻上,脸庞贴着他细弱嶙峋的肩头,失魂落魄道:“没有了,阿阅给我的孩子……七年前你出了事,孩子便没了……阿阅我好痛……” “我杀了张禄奇,杀了延陵启,杀了好多好多人,我只有一个人,可是无人拦得住我……我、我命人将延陵扉寸磔,再不会有人伤害你,欺负你……可是你一直睡着不肯醒……” “我想你想得发疯,我抱你、亲你、舔你……你不理我……我活不下去,又舍不得你……” “我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不见的,只觉得头好痛,好多声音,有人的,还有不像人的……” 他胡言乱语颠三倒四,显然已陷入芜杂混乱的回忆之中,卫寒阅沉默着稍稍卷起他的衣袂。 只一瞥便撤了手。 针孔、疤痕、尚未结痂的新伤、色泽偏暗的旧伤…… 他有些怅惘——乍然的遇害、七年的沉眠,当真足以令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变成这副模样吗? 那假使不是七年,而是十七年、二十七年呢?假使他直接死在那场蓄谋已久的刺杀里呢? 他不明白人何以会有如此重逾山海的深情,这些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在延续生命的过程中聊以自娱的工具,无数真心是他为达成目的而任意采撷践踏的物件……他在风月场上如鱼得水,却从未视情爱为必需品。 只是有人送上门来,求他接受他们的爱,他没有理由拒绝。 但既然他从未强人所难,他们便无立场强求他的回应。 可卫寒阅并非全无恻隐之心,他晓得延陵铮一直呼痛并非矫揉造作,倘使接触会令对方疼痛难忍…… “你若疼得受不了,不若我们分开住……” 延陵铮霍然止住话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旋即急道:“我不痛了,阿阅,我不会痛……你莫有负担,莫同我分开……” 卫寒阅沉默不语,延陵铮越发无所适从道:“你又想丢下我了……是不是?我总是被你丢下,你说走便走,说……便……” 他说不出那个字,箍着卫寒阅又舔又吮,将那片软和柔腻的修长颈项蹭得湿红一片,卑微道:“你说过我是你的小狗……你扔掉我,我活不成……” 卫寒阅叹息一声,蓦然将掌心搁在延陵铮发顶。 对方显然一僵,话音戛然而止。 卫寒阅轻声道:“嘘。” 延陵铮立时点头如捣蒜,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大气都不敢出。 卫寒阅搓了搓他的狗头道:“去,给我拿面铜镜来。” 说来也巧,延陵铮取来的双鸾瑞兽菱花镜,同曾经穆隐深拿来给他照头顶上小花的那面极为相似,卫寒阅似笑非笑乜延陵铮一眼,瞧得男人面庞发红,方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瞧着委实不似二十五岁,卫寒阅并非未曾见过自己二十多岁的容颜。 毕竟上个世界他已活到二十四岁,而他此刻的长相远比彼时稚嫩许多——似是停滞在了十八岁的少年模样。 他将菱花镜递给延陵铮,掩唇打了个呵欠,延陵铮登即道:“可是乏了?” 卫寒阅点点头,延陵铮便扶着他躺好,卫寒阅刚阖了眼,便被跟着躺进来的延陵铮团入了怀里。 他身上凉,延陵铮却天生火炉一般,卫寒阅被烘得暖和和的,不由又往里钻了钻,咕哝道:“冷。” 延陵铮眼中柔情几乎融成两泓温泉水,将卫寒阅团得牢牢的,可卫寒阅这样乖巧安眠的形容又令他生出惶惑。 他不禁怀疑——卫寒阅是否当真苏醒了?方才的倾诉衷肠,会否又是一梦黄粱? 延陵铮轻轻地吻住卫寒阅的唇瓣,既想确认他是否回来了,又生怕惊醒他。 可是卫寒阅的唇实在很软,延陵铮黏上去便舍不得离开,偷偷地、品尝一块又甜又弹的小木樨糕一般,伸出舌尖沿着唇线痴迷地舔。 他吸纳了穆隐深的身躯与灵魂,自然也染上了穆隐深的瘾症。 他何止是想吻卫寒阅的唇舌,更想吻过对方春山岩脊般的骨骼,华池无数涓涓细流,悉入喉间。 他起初还忐忑不安,可亲得狠了便难免沉醉。 延陵铮心跳如擂鼓,又几乎要落泪。 是真的回来了吗?你是真的回来了吗? 卫寒阅微眯着双目望向他,打盹的猫儿一般,又含着些揶揄。 太子殿下难以对延陵铮七年无望的苦等感同身受,也并未察觉他在哽咽,只当他第一回 同人亲吻没定力,禁不住促狭道:“天色尚早,陛下亲人时可小声些……唔!” —— 正是杨柳含烟、杂花生树的暮春,纵使居胥不及东都那般花木葱茏,却也别有一番「无边绿翠凭羊牧」的情致。 卫寒阅尚未赏过北燕的春光便陷入了长久的昏迷,目下正在春将尽时,自然想外出踏青玩耍。 因而这日过午便兴致盎然地支使延陵铮去给他翻箱倒柜寻裙衫褙子。 延陵铮初时不解其意,只知老实听吩咐,伺候卫寒阅穿衣梳洗罢,见他细致爱惜地抚平衣袂,仿若一只梳理羽毛的小芙蓉鸟,简直被可爱得心都化了,不禁想凑上去一亲芳泽。 卫寒阅即刻便郑重其事地抵住他的脸,语气坚决道:“今天不来!” 言罢他起身向外去,延陵铮赶忙跟上,正当卫寒阅下一瞬便要迈过门槛时,延陵铮却一闪身拦在他身前。 卫寒阅:“?” 他试探着向左迈了步,延陵铮也随之迈步,他又朝右,延陵铮也一样。 卫寒阅抬眼问道:“你不许我出去?” 延陵铮头摇得拨浪鼓似地道:“没有。” 卫寒阅敛了神色道:“跪下。” 他眉眼轮廓生得柔和清润,不虞之时也不骇人,偏偏对延陵铮极具威慑力,男人闻言立刻屈膝跪下,又一语不发地捏住他裙裾。 卫寒阅俯视他,并不开口,空气在二人的僵持中渐渐凝固,延陵铮指尖紧了紧,终是禁不住喃喃哀求道:“外头凶险……在穹庐里不好吗?” 卫寒阅一寸一寸抽出自己的裙裾道:“你晓得的,你拦不住我。” 延陵铮急急地伸手挽留,可卫寒阅整个人却在转瞬间消失了。 延陵铮失神地跪在原处,双手仍保持着紧攥裙裾的姿势,而掌心已空空如也。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水做的质子(11) 春神句芒。 卫寒阅怡然自得地漫步于春日原野之上, 展臂细嗅花香草香,随手摘了朵荼白色小野花簪在鬓边,与他今日的莺黄色朵云纹罗褙子相映成趣。 他仔仔细细扶了扶,偏头问肩上蹲着的小狸奴道:“好看吗?” 小克长长地「喵」了一声, 点头如鸡啄米。 【好看好看好看!!】 雪湖色裙摆拂过如茵绿草, 卫寒阅所在位置远离人烟, 须得远眺方能瞧见居胥一顶一顶的穹庐,是以草地格外干净蓬勃,每一株都坚韧挺立。 卫寒阅干脆席地而坐,裙摆如流云又如春波般铺展开, 他托着腮,羊脂玉美人镯约着柔白的雪腕, 杏黄云罗发带上端在发间若隐若现,尾端与如瀑乌发一同垂落, 恰似春神句芒临世, 一拂衣一敞襟便令寒山覆翠、鸧鹒振羽。 肩头的小克被美得眼都挪不开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崽嗷嗷第一可爱第一漂亮!】 它在自己肩上蹦啊蹦,吸饱了猫薄荷似地, 卫寒阅从容地受用了它的褒扬,一面将几朵小野花的花茎系在一处, 一面随口问道:“还是没有这个世界走向的指示吗?” 【没……】 卫寒阅闻言尚未来得及惆怅, 便听小克紧接着「嗷」一嗓子。 【阅崽,刚才突然提示任务完成了!】 “蛤?”卫寒阅正待思量下一步, 便听小克的「喵嗷」声又转了个弯。 【但是不能走……当前世界处于高风险状态, 需要先稳定任务目标的情绪。】 卫寒阅思及延陵铮那随时可能失控的模样, 深以为然。 已经连续两个世界瞒着任务对象死遁, 由于走得太干脆利落造成世界崩塌, 如今倘若再用这一招, 更不知已够疯了的延陵铮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之举。 卫寒阅思忖着,又想起一桩事。 【为什么我都二十五岁了,还安然无恙?】 【可是面板上你的寿命还剩七年呢……可能你昏迷的时候寿命就停止计算了,而且因为任务已经完成,七年满了会自动在下一个世界新生的,前提是得稳住延陵铮……】 卫寒阅指尖在腮边跳跃,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远处陡然传来马声长嘶,卫寒阅抬眼便见延陵铮策马向他奔来。 小克见势不对立即隐入空间,延陵铮速度极快,几乎将马催成一道墨色闪电,瞬息之间便到了近前,卫寒阅尚未开口,延陵铮便飞速下马,一拍马身催它远远避开,而后大步流星朝卫寒阅冲来。 卫寒阅被男人拥了个满怀,延陵铮抱得极紧,仿似深恐他再度不辞而别,双手伸入他褙子内,贴着裙边将那一截束素楚腰死死掌住。 宝相花罗长衫轻薄,延陵铮肌肉贲张的前臂几乎与卫寒阅腰窝毫无阻隔,烫得美人轻颤着动了动腰身,随即便被男人含住了喉结。 —— 不同于延陵铮颈间那颗矛头般锋锐的凸起,卫寒阅的喉结不甚明显,须得以唇舌耐心吮弄方能将那枚隐于薄软颈肉内的圆凸诱哄出来。 延陵铮重重舔舐着卫寒阅喉结,宛若舔舐一枚在荔枝蜜里滚过的羊脂玉佛珠,掌心下缘陷在两枚腰窝里碾着因微凹而格外碰不得的嫩肉,卫寒阅连挣扎的余地都无,便被磨得软在延陵铮臂弯内。 卫寒阅轻轻吞咽了下,喉结自延陵铮桎梏间游出,又被急不可耐地捉回,他微阖着眼忍着颤音开口道:“延陵铮……你这又是发什么疯……” 延陵铮被香甜可口的怀中人蛊得色授魂与,胡乱道:“是我惹你动怒,你才会离开我……我不愿令你不快……阿阅……” —— 落日浑圆,余晖铺在远处座座白烧麦似的穹庐上,也铺在这万丈无人的旷野里一棵棵被压折的草叶上,透明汁液洇入杭罗褙子的暗纹内,给原本轻如无物的薄衣平添了几分重量。 卫寒阅与延陵铮并肩而坐,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臂间,仰面望向黄澄澄的残阳下橙红的天际。 适才舒服得哭肿了眼,他高度怀疑延陵铮是放了靳元题出来。 他张开五指拢了一掌心的云霞,顶着鼻音瓮声瓮气道:“延陵铮。” 男人忙轻声问道:“怎么了?” 不知是否因夕照太烈之故,他总觉得卫寒阅的瞳仁湿答答的,似是泫然欲泣的模样。 卫寒阅这样倚着人、嗓音又要哭不哭的含着水汽,总显得气势不足,可他又被折腾得委实坐不直,只得这般道:“我不喜欢旁人约束我的自由。”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我绝无可能在你的金屋里畏缩着度过一生。” 延陵铮舌尖苦涩,幸而方才尝到的甜足以令他保持理智,他低低解释道:“阿阅,我没有要关着你的意思……” 话音渐渐隐没于喉舌之间,延陵铮清晰地望见卫寒阅的双目又更湿润了一些。 是当着在蓄着泪,又要面子忍着不肯落。 他晓得卫寒阅做小殿下时比做令君时眼泪要多上百倍,只是不清楚个中原委,唯有时时做小伏低,以免惹他不顺心。 当下延陵铮便不敢再分辩,顺毛顺得比谁都利索,迭声道:“好,好,阿阅想去哪便去哪……” 卫寒阅哭腔更浓重道:“你压着我裙子了。” 延陵铮连忙低头抬腿,将被自己袍摆压住的裙裾拯救出来道:“抱歉抱歉!” “都弄脏了。” 延陵铮踯躅道:“那咱们回去换一身?” 卫寒阅又展开掌心,里头有几朵被攥烂得看不出模样的小野花,他扁嘴道:“我本来在编花冠的,可是你突然跑来……” 一滴清圆的泪珠「啪」地砸下来,如晨间花瓣上的露水。 而后饱满的泪滴便淅淅沥沥如落雨,延陵铮当即缴械投降道:“不哭不哭,我重新编一个,编一个更大更漂亮的,好不好?” 卫寒阅踢他道:“我编的才最漂亮!” “是是,我编的花冠丑了些,阿阅勉为其难戴一戴,左右我们阿阅生得这般俊,戴什么都好看……” “那还不快编!” 延陵铮一面笨手笨脚地与细软的小野花们作斗争,一面不安分地轻吻卫寒阅被泪水糊得湿黏的腮,求饶道:“小泪包……哭得我都不知怎么办了……” 卫寒阅抽了抽鼻子道:“你很怕我会死掉吗?” “阿阅!”延陵铮动作一僵道,“莫要随便说那个字。” 卫寒阅兀自道:“至少近期内我不会死的,且我要死前,必定与你说一声,不会如从前那般想死便死唔……唔唔唔……呜!” 延陵铮吻得极狠,卫寒阅上颚的纹理被仿佛撑了骨的强悍舌尖顶着碾过去,唇瓣几乎被男人烙铁般炙热的双唇吮化。 他本便酥软的腰肢愈发打颤,靠着缺氧时朦胧的意识听得延陵铮咬牙道:“远期也不许!” —— 穹庐银烛高烧,胜过漫天旷野星斗,庐外春夜的风温柔拂过花木,庐内喁喁细语亲昵得胜似春风。 卫寒阅要在夜里看书,延陵铮劝不住他,便只得点起许多盏灯陪他一同看,奈何卫寒阅是手不释卷,延陵铮却是温香软玉在怀,不禁心猿意马,故而卫寒阅每每看得入神时便会被延陵铮猛地亲上一下。 延陵铮都快被美人揍出满头包了。 烛影摇红,卫寒阅搁下书卷,轻轻太息一声。 延陵铮忙问其故,便听卫寒阅道:“今儿见了小黑,我心中很不是滋味。” 卫寒阅沉睡了无知无觉的,「黑潭龙」可是苦苦等了主人七年,从幼年马等成了中年马。 原本都要郁郁而终了,孰料卫寒阅竟醒转过来,见卫寒阅容颜依旧,笑着抚摸它的鬃毛,竟伤感激动得哭起来。 卫寒阅望向延陵铮道:“我沉睡的时候,你也哭过吗?” 延陵铮摇头道:“你不过是昏睡,我不能哭,兆头不好。” 卫寒阅默然少顷,缓缓躺下道:“熄了灯罢,我不看了。” 延陵铮依言下床照做,回来时自然而然地将卫寒阅团入怀中,卫寒阅脑袋贴着他的肩道:“延陵铮。” “嗯?” “我晓得你这七年过得很是辛苦,可是……” 延陵铮身子一僵道:“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喜欢身边人总是如履薄冰、鳃鳃过虑的,如此我也难以展颜。” “我答应了你不会死……走得太突然,便说到做到,你也希望我开开心心的,是不是?” 他这样窝在自己怀里撒娇一样劝,延陵铮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 他只是太畏惧离别,不敢奢求这延续三生的福气下一次仍旧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放心罢,现在能了。】 杳无音信七年的机械音遽然在脑中响起,延陵铮眉头一紧。 【此话怎讲?】 【我随他休养七年,近日发觉你与他做亲密事时亦会赋予我力量,如此频率不出三年,支撑你缠他十世都不在话下。】 延陵铮:“……” 他额角青筋狂跳。 【所以我同他……时,你……】 【他实在是世间最甜的孩子,怎会那般……且你安心,你是什么模样我瞧不见,你只属于他,我也一样。】 延陵铮:“……” 想寻个道士来降妖除魔。 作者有话说: 上次发布新章还是上次(。);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水做的质子(完) “再会,阿铮。” “延陵铮……” “在这在这。” “你安排安排燕国诸事, 咱们尽快回尧国罢……我想阿耶了。” “好。” “你做什么?” “只是抿一抿……我早便想问,为何怯生生又可爱?” “下流!呜……” —— 在延陵铮与尧皇里应外合之下,尧国已然实质上掌控了燕国,且两国互市后, 尧国的丝绸、茶叶、糖、陶瓷、金银等流入燕国, 燕国的瓜果、羊毛、马匹亦为尧国所受, 刀兵不起,生活富足,于百姓有百利而无一弊。 故而当延陵铮宣布燕国并入尧国疆土、由尧皇派遣大都护坐镇北疆时,无论朝堂抑或民间均未翻起太大波澜。 卫寒阅无必要再顶着质子身份, 便趁着天色和暖,与延陵铮同归燕国了。 —— 抵达东都当日, 闻讯赶来的百姓再度阻塞了主干道,好在尧皇得了自家宝贝的信儿, 派了整个豹骑营去迎他, 这才将他顺利接入宫城。 瞧见年过花甲的老父立在乾丰门外翘首以盼时,卫寒阅不待辂车停稳便提着裙裾跳了下去, 惊坏了尧皇与延陵铮。 在尧皇「慢些慢些」的迭声叮嘱里,他乳燕投林一般扑入尧皇臂弯, 来不及唤一声「阿耶」便落下泪来。 尧皇亦是老泪纵横, 抱着阔别七载的心肝肉不住絮絮,一会是何以瘦了这样多, 一会又是归程是否冷着饿着, 有没有生病, 又怕卫寒阅立在露天里哭要伤身子, 急急带着人回了崇华殿。 经年骨肉分离, 自然有无尽的体己话要叙, 延陵铮自觉地守在了殿外。 直至夜半时分殿门方开,延陵铮急忙抬头,却只见精神矍铄的尧皇,而不见心上人。 尧皇亦在打量他。 对于这位从前的燕帝,尧皇感受颇为复杂。 他能为了卫寒阅将燕国大权奉上,又无微不至地照顾卫寒阅,时时传讯回来免自己过于挂念,尧皇并非没有称心之处。 只是转念一想,他家阿阅才貌双全文韬武略,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又善良又温柔又爱娇,谁见了不想将心都掏出来呢? 故而尧皇只是公事公办道:“阿阅已歇下了,燕帝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朕已为燕帝安排了住处,请罢。” 燕国已不复存在,又何来燕帝?只是尧皇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更为妥当,便权且这么唤着。 延陵铮望眼欲穿,却万万不敢说他每夜皆是与卫寒阅抱在一处同床共枕的,否则他这登徒子只怕会被暴怒的老皇帝打断腿。 只得在宫监的引领下一步三回头地往谨身殿去了。 —— 卫寒阅幼时与尧皇相依为命同睡一床,随着年岁渐长多有不便,尧皇又不放心他去偏殿睡,便在卧房介了间碧纱橱出来,将卫寒阅安置在里头。 而卫寒阅十六岁后长居东宫,这碧纱橱便也空置下来,直至今日久别重逢不舍离去,才又宿在了碧纱橱内。 他有些择床,又舍不得吵醒年事已高又连逢大悲大喜的尧皇,便只是默默睁着眼。 风过竹杪,帘栊似是被吹开一条缝隙,上夜的小宫监正待去关,便被一手刀劈晕过去。 卫寒阅循声望去,眼前暗风一晃,被窝里头便钻进一个热烘烘的身子,对方先是吻了下他尚未及被汤婆子暖过来的赤足,才钻出头来将他双足护在胸腹处。 太子殿下敏丨感地动了动耳根,明知故问道:“燕帝不好好做客,怎地爬到主人家床榻上来了?” 延陵铮只觉身前抱了两团冰凉绵软的新雪,不由伸手捂着道:“奴才清白的身子给了殿下,自然是要夜夜为殿下暖床的。” 卫寒阅斥他道:“油腔滑调。” 延陵铮见他恹恹的,本以为是舟车劳顿,可一探他前额便被灼得一惊。 他虽空有医术却无药材针具,正待喊传太医,便被卫寒阅阻止道:“阿耶累了,莫劳动他。” 延陵铮哪里肯顾及旁人,况且尧皇也不会愿意卫寒阅忍着病,可卫寒阅指了指床外道:“箱笼上头的鸡翅木小匣子里搁了药,你去取来我服下。” 延陵铮忙照做,借着月色查验了一番那药丸,确定对症后方喂给卫寒阅。 他并不放心,问道:“可还有不舒服的?” 卫寒阅轻声道:“胃……” 延陵铮又抱紧了他给揉上腹。 卫寒阅气弱,胃不舒服是常有的事,多数时候并不是痛,只是又冷又僵才熬人。 延陵铮轻轻吻他的眼帘与唇珠,安抚一般的力度,卫寒阅被揉得舒服了,小猫儿一般轻哼道:“你不怕孤过了病气给你?” 延陵铮拿硬邦邦的鼻尖戳了戳他颊边奶豆腐似的嫩肉道:“你若能永不生病,全部过给我才好呢。” —— 光阴难驻,七载便如惊雷掣电、石中打火,未细数朝昏便已过。 卫寒阅早早选定了尧皇作为他脱离后消除记忆的对象,并暗中挑了卫氏皇族资质上佳的孩子,着人看顾教导七年,只待他走后由延陵铮寻个合适的时机送至尧皇跟前。 最后一日,卫寒阅与延陵铮泡在汤泉内,他眉目间成熟许多,容色正是花期极盛之时,教热泉一蒸愈发如优昙绽放,又清又艳,一眼即令世人魂牵梦萦。 他倚着延陵钧胸膛,香汗微渍,双颊酡红。 男人沉默不语地摩挲掌中细仃如脂的腰线,哪怕晓得重逢不远,他近日仍是陷入了按捺不住的焦虑之中,今日更是惹得卫寒阅说自己要被烫化了。 也唯有这样的激烈翻涌,才能稍减他重蹈覆辙、拉着这一方凡世同殉的疯狂念头。 小克在脑海中「喵」了一声,卫寒阅拍拍他的脑袋道:“你背过身去。” 延陵铮一滞,问道:“到了吗?” “嗯。” 延陵铮并未依言松开他,反倒圈得更用力道:“我无妨的,我永远不会将背影留给阿阅。” “重逢之时……别忘掉你的小狗。” 怀中乍然一空,只留下一句呢喃般的笑语。 “再会,阿铮。”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是番外,然后就是新世界——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番外·七年 恶鬼。 卫寒阅在延陵铮怀中阖眼的一瞬, 其实已停止了呼吸、心跳、脉搏。 延陵铮沉默地抱起他,如同他只是累极睡去。 周围的延陵钧、靳元题、盛独违分明消失了,他们的声音却在他脑海中吵闹叫嚣,让他杀掉……杀掉谁…… 可卫寒阅尚在他怀中, 他不应当拔剑——卫寒阅如此爱洁又漂亮, 不该被那些人的脏血玷污了衣衫。 因而在所有人眼中, 他只是抱着卫寒阅走出密林,无视延陵启与皇后的询问,一路将人抱回了穹庐。 卫寒阅卧在锦衾之内,睡得又乖又安静, 如同赤色方塘内一朵轻盈的云,柔软干净得令他不敢触碰。 似乎当真有骨血自体内生生剖离, 延陵铮跪在他榻前,俯身吻了吻他额心, 默默道:我去去便回, 宝宝不怕…… 待此间事了,我便去寻你。 —— 延陵铮并不晓得自己为何不会被禁卫军的刀剑所伤, 只知他孤身一人闯入王庭,当着正给丹青润色的皇后的面, 亲手割下了延陵启的项上人头。 延陵启甚至来不及反应, 便突兀地死在他刀下。 延陵铮一面失控地屠戮着前仆后继的禁卫军,一面径直向张禄奇的穹庐去, 同样毫不迟疑地了结了他。 他们一个给卫寒阅下毒, 一个逼得他吐血……他那般娇气, 他们如何狠得下心难为他? 刀锋上有鲜血一滴滴滚珠般淌下, 沿途枯败的花草被漆上浓郁的朱红, 如同一场偏激阴邪的献祭。 可这不够, 仍不够。 卫寒阅被伤成那样,为什么还有人可以活着? 再没有禁卫军敢冲上来,他们不远不近地围在延陵铮周身,恰好在刀尖可及的范围之外。 他在他们惊惧的瞳仁里照见自己冷漠的、丑陋的、杀红了眼的模样。 许久许久后的那个暮春,他与卫寒阅说,他命人寸磔了延陵扉,实则不然。 ——是他亲手碎了延陵扉的尸体。 他难以想象为何会有人忍心用杀阵、用冷箭、用毒针来伤卫寒阅……卫寒阅还那样年轻,没长大的小孩子罢了,延陵扉凭什么为了自己心上人的自由,来夺他唯一的宝贝的性命? —— 延陵铮在冰水中沐浴了一个时辰、确认身上无一丝血腥气残存后,方行尸走肉般向的卫寒阅穹庐行去。 他仍是那样无声平躺着,姿势动也未动,一点也不似往昔那般,每每睡着了还要踢被子翻身,让给他掖好的被角飞得乱七八糟。 皇后竟守在他榻边,她犹如并未瞧见延陵铮大开杀戒的场景,也不在意前后两任丈夫一夕暴毙,只平静地与延陵铮道:“别疯了,他没死。” 他自然晓得卫寒阅并未……不过是没有呼吸心跳罢了,如何称得上是……是走了呢? 举世皆知他并非皇后所出,可几乎无人晓得……其实延陵钧也不是,皇后根本未曾生育,延陵钧不过是延陵扉堵住罗唣的朝臣之口、顺便在延陵启面前耀武扬威的工具而已。 皇后似乎知晓他心中念头,摇摇头道:“中毒后的假象罢了,关心则乱,你便当真把脑子丢了?他心跳呼吸恢复了,急着哭什么丧,救人要紧!” 她言罢便拾起身侧的小褡裢,毫无留恋地出了穹庐。 卫寒阅向来是最招人喜欢的,皇后自然也疼他。 倘或他并未人事不知地躺在此处,或许皇后会因彻底自由而快乐地笑出声来。 延陵铮一面不敢轻信皇后方才所言,一面又存着一丝渺茫的希冀,祈求上天允他的宝贝一线生机。 他抖着被冰得僵麻的指尖凑近卫寒阅鼻端。 一点微弱的、几不可察的温热气流拂过指尖。 延陵铮清晰地听到胸腔里僵冷的心脏霎时间巨震起来,宛若青铜鼓槌携万钧之力「咚咚」擂下,每一次撞击都几乎震碎鼓面。 于是寒冰乍破、死而复生,阿鼻恶鬼重回人间。 —— 他们何以如此聒噪? 一个一个挤在他脑海里疯犬一般狂吠,今日这个说要出来伺候殿下,明日那个说要出来给阿阅栽海棠,后日又来一个说要给小骗子烤白薯,大后日又是另一个说要去藏书阁第一百次查阅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尧国太子侧君入东宫的典仪…… 他不胜其烦,却又无计可施。 尤其还有不似人声的音色,寒着声道自己绝不会离开,必定扎根于此,待卫寒阅醒来。 都休想。 他来伺候卫寒阅,他来种海棠、烤白薯、绣婚服…… 在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吵闹中,每日守着卫寒阅,便足以荡平延陵铮所有的躁郁、痛苦、愠怒。 他家阿阅。 风流多情的头牌公子,运筹帷幄的尚书令,万民敬仰的东宫太子,每一个都是卫寒阅,是救他于泥淖的神祇,赋予他爱欲的春药,也是世间最可爱的、娇贵的小猫崽。 —— 延陵铮以为不放他们出来便可以独占宝贝,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延陵铮抱他、吻他,为他更衣洗漱、擦身沐浴时,能听到许多兴奋的、仿佛已然冲出身体的樊笼、向他软玉薄花般的灵魂与皮肉剖白心意的下作声响。 在延陵铮看来那些动情的急促呼吸自然龌龊至极,殊不知那根本便是他自己的声音,他们在亵渎卫寒阅,他在亵渎卫寒阅。 —— 延陵铮在新年的爆竹声中登上帝位,改元「阅归」,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卫寒阅睁开眼睛,狠狠地惩罚他的小狗。 他按照卫寒阅的吩咐,坐稳龙椅,掌控朝局,不动声色地自低品阶着手,换掉朝中主战派官员。 他厌恶为帝,厌恶上朝,头脑时时刻刻的轰鸣令他不得不压上全副心神去听朝臣的奏禀,所见每一张脸皆面目可憎。 然而卫寒阅在便不同。 于是每日早朝,延陵铮都将卫寒阅安置在刷红雕春耕图屏风后,祈祷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能晓得他的小狗拼命听话,将他的吩咐一一实现。 —— 燕国渐渐成了空架子。 于文臣,从启用主和派官员,到主和派官员遍布朝堂,再到安排尧国男女与他们成婚,公务互通有无…… 于武官,从往军中安插尧人,到六军将领中有七成为尧人…… 鼓励互市后,似乎所有人都在变好,所有人面上皆洋溢着喜色。 唯有他的阿阅依旧在睡。 延陵铮每日与他诉衷情,将他照料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燕国也成了他所希望的模样,他却始终不肯醒来。 卫寒阅容颜如昔,延陵铮却在岁月流逝、焦灼思念与玩弄权术中不可挽回地沧桑下去。 他开始恐惧,恐惧卫寒阅醒来后会厌恶他的憔悴与风霜。 卫寒阅本便是九天之上的神祇,肯顾他一瞬便是无上恩赐,而昔日的他尚有年轻的身体取悦卫寒阅,倘或有一日他失去了这唯一的本钱…… —— 到第六个年头时,延陵铮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是幻觉,有时不过是梦境。 其实脑中那般喧闹,他已有数年很难入睡,勉强自己合一合眼不过是为了照顾他时不出错漏,可往往一入眠便是卫寒阅醒转过来、笑望着他的美梦。 起初他是很相信的。 可往往只是一晃神,卫寒阅便又只是静默地、吐息均匀绵长地卧在榻上,何曾分与他一眼? 他愈发畏惧睡眠,无数次从美梦中抽身的无尽失落能逼得人疯掉——尽管他早已疯了。 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时不时用刀割自己、不见血便不罢休的。 —— 他须得三不五时为卫寒阅施针。 而卫寒阅肌肤那般细嫩,尽管在沉睡中不会蹙眉、不会撒娇,他却仍觉得那针尖刺入卫寒阅体内时,卫寒阅定然是痛的。 如同他每次贴住卫寒阅时感受到的、以及每七日降临一次的,从四肢百骸深处传来的碎骨之痛。 他仗着卫寒阅不能呼痛便欺负他,简直恶毒得罪无可恕。 因而他将为卫寒阅施过的针,都十倍还在了自己身上。 —— 那一日,阅归七年四月廿二的那一场梦,实在逼真得很。 延陵铮正给卫寒阅喂紫苏熟水,他便颤动着眼帘醒了过来,琥珀色的瞳仁雾濛濛的,如同细雨润湿的无边春色。 从前的梦与幻觉里,他都只是弯着眼笑,不说话,也不动,而延陵铮在梦中同样受制,急得发狂也动弹不得,永远无法拥他入怀。 可是那一场梦不同,延陵铮紧紧地抱住了他,他同延陵铮说了好多好多话,延陵铮甚至觉得七年的苦等能换来这一场梦也很难能可贵,再不敢奢望旁的。 然而属于穆隐深的瘾在他体内肆意伏窜,他禁不住去对卫寒阅做出黏腻的孟浪之举,明明不愿令卫寒阅觉得他是条很不守本分的坏狗,却终究抵挡不住卫寒阅香甜清润的气味,被勾得神思不属。 他只贪心地流连这须臾,便以为自己会生生从梦中撕离。 可卫寒阅掌掴了他,以施恩般的力道,又奶凶奶凶地骂道:“梦你个头!孤醒了!” 望不见尽头的永夜似在顷刻间如铜镜坠地,碎裂成无数耀目的光斑,提醒他眼前再不是倏忽即醒的幻梦,而是真真正正地、会哭会笑会怒的他。 经年苦海跋涉,延陵铮终于等来了他唯一至爱的、永生追逐的、为之生为之死的月亮。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wuli摄政王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躺赢的权臣(1) “你说……朕老吗?” 大息承绍十七年冬月廿七, 夜阑人静,骤雪乱扑,宫阙万重悉覆银白,如蜡象驻原, 端严冷肃。 风芰坊的卫宅内万籁俱寂, 直至黄鹂般清脆的女声含着几分烦躁响起。 “吵什么吵!陛下三个月已病危九回了, 每每都要我们大人夤夜入宫,陛下尚未驾鹤西去,我们大人都要病倒了!” 来请卫尚书的小寺人暗自叫屈:皇帝不省人事前也曾吩咐过,如若自己夜间垂危, 不许惊动这位大人。 可他每回瞧着都离驾崩不远, 又有哪个敢不来请?况且祝大伴是个执拗到超乎常理之人,未必有多忠于今上, 却断断是忠于宫规的……假使卫尚书自己不愿去也便罢了, 他们可不敢担下知情不报的罪责。 尽管吏部尚书乃六部尚书之首,却尚无必要于皇帝临终时守在榻前听候遗命, 毕竟即便尚书令一职空缺,也仍有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与侍中在前, 一部尚书算不得执牛耳者。 奈何这位大人出身镇国公府, 老镇国公辅佐太祖开国,有从龙之功, 此后卫氏一族历经百年而长盛不衰——累世公卿, 不外如是。 而作为国公爷唯一的嫡子, 全府上下千娇万宠的小公爷, 凭借这满门荣耀, 卫寒阅便纵不入仕途、闲散一生, 亦有十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他偏生年纪轻轻六元及第,一路轻轻松松拿下承绍十五年的新科状元,又在短短两年内扶摇直上,年仅十七岁便坐上了吏部尚书之位。 这还不算,皇帝又于今年元夕时命他于尚书房授二位皇子课业……这可是有息一朝历任太傅的职责。 卫寒阅年纪实在尚幼,不便再加虚衔,可皇帝之意再明显不过——待到新帝御极,他便是毋庸置疑的三公之首。 先帝在时倚重五大世家,又因其子嗣众多,是以除卫家外,其余四大世家各自有所抉择,却均未押中宝。今上登临九五后深受世家掣肘,使了十七载雷霆手段才削去其四,却唯独不动卫家,甚或捧着卫家——镇国公府本已是无可匹敌的五大世家龙头,如今更是繁盛已极。 一朝天子一朝臣,纵然卫家从不参与党争,可无可制衡也绝不利于皇权——卫家究竟有什么神通,能比皇帝乾纲独断更重要? 帝王心术,为免大权旁落,委实不该再抬举卫家年轻一辈,可皇帝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使得卫家独大,愈发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且不见任何登高跌重的趋势。 这便是卫寒阅的侍女敢叉腰指着寺人鼻子骂皇帝大惊小怪、等真死了再来请人的底气。 —— 小寺人被画屏骂走了,卫寒阅抱着小狸奴披衣立在廊下,指尖沾了些被朔风裹挟着缠来的碎雪,看画屏气鼓鼓地入内院来,有些啼笑皆非。 “他也只是个传话的,姐姐冲他发神威,下回也会有旁人来的。” 画屏推着他进屋道:“又是夜里又是暴雪,大人风寒未愈,出来做甚?” 卫寒阅频频回首道:“闷得厉害,我再吹一会。” 画屏更使劲了,咬牙道:“再吹可得请陆大夫来给大人开一剂猛药了!” 卫寒阅:“……” —— 今上萧函谷倒并非存心折腾人,只是十年前远征苗疆时遭人算计,身中蛊毒,此蛊种下时无从察觉,蛰伏十年后却会每旬发作一回,每回都危及生命,能否撑过来端看中蛊者的意志与体魄。 多数人一回便一命呜呼,强健的可顶三五回,如天子这般九次过后一息尚存的还从未有过。 然而这蛊毒发现得太迟,已是回天乏术,他再能熬……也熬不住太久。 他已三十有五仍未立后妃,偌大宫城就这一个正经主子并福寿殿几个先皇的老太妃,两位皇子还是从战死的胞弟膝下过继来的,旁的不说,开支倒很省。 —— 曙晖殿。 萧函谷唇角仍凝着乌血,卧在龙床内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形容。 檐下风铃轻晃,「叮叮当当」抖落一层薄薄的霰雪。 眼帘随着这声响微微一动,萧函谷又一次自生死边缘挣扎过来,苏醒时眼底血丝遍布。 祝仲林见此松了口气,忙着人将外间连夜进宫的诸位股肱之臣送回府,自己则上前恭敬道:“官家。” 萧函谷「嗯」了声道:“你没遣人去卫宅罢。” 卫氏人丁兴旺,入朝为官的亦不在少数,昌京卫宅少说有五座,祝仲林却明白他指的是哪一座,低声道:“官家恕罪。” 萧函谷闭了闭眼道:“自己滚去领罚。” 祝仲林正待领命,却听一道清越的嗓音如云泉倾泻:“罚什么?” 萧函谷闻声即刻支着手肘坐起来,忍着剧痛道:“这才寅时,外头雪那般大,你过来岂不冷坏了?” 卫寒阅落座,将小克往膝上一搁道:“它给我暖着呢。” 萧函谷熟练地吩咐祝仲林道:“加个炭盆,再给郎君拿个手炉来。” 并非「卫大人」「尚书」「小公爷」,而是亲厚的、宠溺的「郎君」。 祝仲林早已司空见惯,未几便办好了,又自觉地退出了内室。 萧函谷掀开锦衾,将卫寒阅双手连着手炉一并包裹起来,又问道:“鞋袜有没有湿?” 卫寒阅若无其事道:“那倒没有。” 萧函谷半信半疑,可一见他额发微湿登时急道:“可曾撑伞了?” 卫寒阅索性不答,萧函谷便伸手抬起他小腿,将潮乎乎的锦靴与绫袜褪下,抱起他坐上床来,将整床锦衾都裹到他身上,自己仅着中衣坐在锦衾外头。 萧函谷将人团成个蚕宝宝,问道:“早膳用过不曾?” 卫寒阅半张脸埋在锦衾内,加之屋内烧了地龙,故此冻得冰冰凉凉的红鼻头很快回暖,他并不答话,只眨眨眼,再无辜也没有了。 萧函谷无奈喟叹,认命地准备下床去给他熬粥,卫寒阅忙一阻道:“我可是来探病的,怎好让病人为我忙前忙后?” 萧函谷将他探出来的胳臂塞回去,隔着衣袂察觉他身上凉沁沁的,又将人裹得更紧了些道:“等着。” 熬粥须得费些工夫,待萧函谷端着天蓝釉碗回来时,卫寒阅已蹬了锦衾,兴致盎然地看祝仲林笨拙地甩着并不存在的水袖唱《打神告庙》了,一面瞧还一面眼睛亮晶晶地拍手。 萧函谷无奈道:“行了,退下。” 卫寒阅见他走过来,问道:“祝伴伴都快五十的人了,萧叔怎么总罚他?” 萧函谷再度展开锦衾将他团起来,舀起一勺吹了吹送至他唇边道:“来。” 卫寒阅虽挑食,可萧函谷的厨艺还是信得过的,可今儿这鲜贝百合粥甫一入口他便骤然色变,趴在床沿尽数吐入了痰盂里。 萧函谷一惊,忙搁了碗端过惠明茶来给他漱口,不安地问道:“这是怎地了?很难入口吗?” 他盛这一碗前分明先盛了一点亲口尝过,确认符合卫寒阅胃口才出锅的,如何会令少年难受至此? 卫寒阅默了默,另斟了一盏惠明茶与他,踟蹰道:“萧叔尝尝,这茶如何?” 萧函谷近日将药当水喝,已久未差人沏茶,见他面色难辨,心中一沉,踌躇着灌了一大口。 毫无滋味。 萧函谷双唇翕动了下,机械地再度将盏中余下的灌入口中。 数日前他曾因膳食口味过淡而不虞,却原来是蛊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侵蚀了他的味觉。 而御膳房受了一次敲打便会加大佐料用量,以致于他只以为是御膳房的纰漏,全然未曾想到是感官的退化。 室内一时落针可闻。 卫寒阅轻声道:“还是命御膳房准备罢,左右也到了早膳时辰了。” 萧函谷僵硬地扯了扯唇角道:“你素来吃不惯御膳房的手艺,我去煮碗阳春面来。” 卫寒阅实在无甚食欲,也不愿长辈再操劳,干脆转移话题道:“我昨日考校了鸣棹与回舟的课业。” 萧函谷抿着唇注视他,片晌后败下阵来,解了外衫坐回床上,问道:“如何?” “资质俱是上佳,回舟到底年长几岁,比鸣棹成熟些。” 萧函谷颔首道:“左右都是你定,两份遗诏,你瞧着哪个好便选哪个。” ——却说萧函谷这两位充作皇子的侄儿,入宫后依礼要由皇帝改名的,萧函谷本意是沿用从前的名便是,可彼时他同镇国公议政毕,对方起身时却从袖中掉出一纸小笺,恰好落在他身前的黄花梨书案上。 他未多想便拾起来,见上头书了一联小诗,是《舟行入剡》的首句。 “鸣棹下东阳,回舟入剡乡。” 笔触仍有些稚嫩,却已显鸾漂凤泊之气韵,萧函谷尚未询问,便见镇国公谦逊一揖道:“小儿练笔,官家见笑了。” 世人皆道卫家不涉党争,可实则镇国公才是他夺嫡功成的最大助力,因而即便他荣登大宝,二人私下里也并不十分讲究君臣之礼。 萧函谷晓得这镇国公膝下唯有一子,如今已九岁了,因有些身弱。 故而鲜少带出来,记得他初登基时于宫宴上见过一回,还在襁褓之中,被镇国公团在怀里宝贝得要命,后来某一年盂兰盆节夜里这孩子走失,还被他恰巧碰上了。 现下这字倒颇具风骨。 他禁不住夸赞了两句,岂料不苟言笑的镇国公唇角弧度压都压不住道:“怎敢怎敢,他还是小娃娃呢,只是分外聪敏活泼漂亮些,不值一提。” 萧函谷:“……” 哭笑不得地送走了镇国公,待祝仲林来请示二位皇子名讳时,萧函谷将要出口的「照旧」不知为何便吞了回去,取纸书下「鸣棹」「回舟」两张,吩咐道:“让他二人抓阄。” —— 卫寒阅垂着眸问道:“倘或我选鸣棹,萧叔也由我吗?” 资质所差无几,偏偏选了年幼的那个,作为权臣,其间用意令人不得不深思。 可萧函谷只是将他发顶翘起来的一根短发压下去道:“选老二也好,年幼易控。” “不必顾及旁的,我……萧叔只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些。” 卫寒阅有些诧异——这是萧函谷第一次自称萧叔。 他九岁时起获准入尚书房,不为小他五岁的皇长子伴读,只由皇帝亲自教导——反倒是萧回舟由文渊殿大儒授业,竟不知哪个才是真正的天家血脉。 他本是规规矩矩唤「官家」的,可萧函谷只道:“不必拘礼,随意称呼即可。” 他忖度了下萧函谷的年岁,又念及对方与他阿耶同辈,便唤「萧叔」。 起初萧函谷并不在意称谓,然近两年他每每听到这个称呼面色都有些不明显的异样,卫寒阅还当他是年岁渐长开始不服老了……却又有这样一句。 卫寒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既然萧叔无恙,我便先告辞,该去吏部点卯了。” 萧函谷面上有一瞬的无措,急问:“这便走吗?天尚未亮呢,雪地路滑,跌了可怎么好?” 卫寒阅不以为意道:“冬日昼短,倘或等到天亮,卯时可要过了。” 他换上萧函谷命人送来的新靴袜,由祝仲林护送着出了曙晖殿。 内间重归于寂,地龙燃得正旺,却仍显出不带活气儿的冷清。 祝仲林回来时,天子坐在床沿出神,见他上前,便问道:“送到了?” “是,老奴瞧着郎君好好儿地进了官署才往回走的。” 萧函谷又沉默下去。 卫寒阅于情之一字上时而敏锐得惊人,时而迟钝得惊人,分水岭便是一旦有人被他纳入「家人」的范畴之内,他便难以察觉对方以亲情之名行爱情之事时的越界之处。 青碧色殿瓦上的沉厚积雪泛着粼粼如星子似的寒光,白惨惨一片映在男人面上,愈发令他显出油尽灯枯之相,犹如外头教阴云所掩蔽的日轮。 “祝仲林,你说……朕老吗?” 祝仲林字斟句酌道:“官家年富力强……自是不老。” 萧函谷似是自嘲地笑了笑。 “是太老了。” 作者有话说: 《舟行入剡》,作者崔颢; 老萧大冤种,下线很快,一生单恋; 各位宝贝,我签约啦,入v前压下字数,下一更是周一晚上,预计下周四v,期待和大家在v章见面—— 祝大家周末快乐!下半年大吉大利!!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躺赢的权臣(2)【倒v结束】 “摄政王所为政令,悉如朕躬。” 卫寒阅对于自己坐在御花园的重瓣梅树顶上吃点心, 被学生亲眼瞧见之事看得很开。 油纸包的玉露团散发着雪梨与糯米的甜香,卫寒阅望着园中四角亭的银白顶,咀嚼时腮帮子鼓鼓的,宛若一只贮粮冬眠的小松鼠。 【小克。】 【怎么啦阅崽?】 【进度条还是100%吗?】 【是的……】 这个世界的进度条, 在他十五岁生辰当日突然满了。 唯一不同的是, 不同于前三个世界的草绿色进度条, 这次的进度条是鲜红的,宛若心室新淌出的动脉血。 卫寒阅只以为是系统漏洞,待任务对象出现便会清零如常。 毕竟假若当真完成了,百年便已累至, 可返回时空局的选项却迟迟未曾出现,卫寒阅便知晓不能掉以轻心, 因而在萧函谷旁敲侧击表示自己有意将帝位传给他时,他未曾答允。 横竖这个世界的寿命是三十岁, 来日方长呢。 树下传来窸窸窣窣之声, 卫寒阅垂眸便见萧鸣棹仰面望着他。 卫寒阅不疾不徐地咽下口中的糕点问道:“来赏梅?” 萧鸣棹不答,只伸出双臂道:“上头危险, 哥哥先下来罢。” 卫寒阅没觉得有甚么危险的,他轻功在身来去自如, 况且一个八岁的小屁孩能接住他才怪。 从前他尚且不负责萧回舟与萧鸣棹课业时, 二人称他「哥哥」,因萧鸣棹更年幼, 更曾唤过他几年的「阅阅哥哥」, 是以如今身份变化, 他也未曾刻意要求二人改口。 他手掌在旁侧梅枝上一撑, 本意是站起身后轻轻巧巧地落地, 可确然有些高估自己的身体状况, 数九寒天里在朔风分外凛冽的高处赏了两刻钟的景,一立起便眼前一黑,而后竟足下一滑,与落梅一道自枝头坠了下来。 萧鸣棹登即前扑,恍若利爪尚未长全的幼虎笨拙地伸出带着肉垫的掌心,去承接一瓣沾雪的薄梅。 卫寒阅再清瘦,也是十七岁的男子,萧鸣棹要负担他下落的重量几无可能,因而…… 因而萧鸣棹垫在了卫寒阅底下,梅梢积雪在猛晃中被震落,簌簌砌了二人满身。 卫寒阅这一摔只觉脑内更晕眩了,可怜萧鸣棹小小年纪还要忍着前胸后背的剧痛忙不迭问道:“哥哥如何?可摔痛了?” 卫寒阅略缓了缓,神识清明了些,自萧鸣棹身上下来道:“无事……你才该传个太医来。” 忽有足音由远及近,卫寒阅抬眸便见曙晖殿一位面善的小寺人几乎慌不择路地奔来道:“卫大人……请大人速往曙晖殿,陛下……又发作了!” 卫寒阅只觉难以置信——三日前刚发作过一回,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频仍。 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发酵,他忙一正衣冠往曙晖殿去,五指却蓦然被人牵住,回身便见萧鸣棹握着他手道:“我同哥哥一道去。” —— 卫寒阅与萧鸣棹目不斜视,一路大步流星地进了内殿。 萧函谷此前并未召任何一位臣子,唯有祝仲林愁容满面地立在床边。 闻得有人入内,萧函谷勉力支起眼帘,而后笑着抬手道:“阿阅过来。” 又道:“老二先出去。” 卫寒阅坐过去,便听萧函谷轻声问道:“选好了?当真……当真不考虑自己坐江山?” 他颔首,萧函谷便唤了声祝仲林,后者取过他枕边三份明黄卷轴中最左侧那个,而后将另外两份利落地投入了炭盆内,只见火舌倏地一窜一舐,上品丝帛未几便化作尘灰。 萧函谷有些疲惫地阖眼,终是循着自己心意轻轻地捉住卫寒阅的一根食指,虚虚地握着,不敢用一点力气道:“我总想着……你还这样小,太沉的担子压在肩上会累……怕有人欺负你……想着再多撑几年,撑到你再……再长大些……” “现在是不能了……大息江山社稷,自此托付与郎君……愿……愿……” 话语未能出口便已永诀,祝仲林「砰」地跪下嘶声嚎哭,卫寒阅却只是无声地凝睇着圈住自己的大手。 他想起去岁末与萧函谷政见不合大吵一架——其实是他单方面对萧函谷出了一通气,气得让对方吃了三日的闭门羹,连除夕宫宴都未出席,早早便跑回镇国公府与长辈们团年去了。 初一午时忆及给他阿娘制的香丸落在卫宅方回去一趟,却见萧函谷坐在门外青石阶上,肩头落满了雪,见他过来有些无措地站起身,将手中厚厚一沓熟宣递给他。 都是琵琶曲谱,是他与萧函谷独处时随意哼过的一些旋律,被对方悉数记录下来。 卫寒阅不接,只道:“若我不是落了东西,可是要初四才回来的,官家难不成要在卫宅门口坐上四日?” 萧函谷只是固执地伸着手,小心翼翼道:“倘或我在这写四日曲谱,阿阅便不生气了,好不好?” 彼时被冷风刮得略红的宽厚掌心与此刻重合,卫寒阅鼻尖有些酸,一步一步缓缓走出殿外。 —— 未满两个时辰,京中大小官员便已闻讯齐聚天顺门外,或真或假地哀哭着。 直至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出现。 身后的祝仲林展开掌中遗诏,一字一顿朗声念道:“朕以菲薄,获嗣祖宗大位,夙夜兢兢,弗克负荷,盖今十有七年矣,而德泽未洽于天下,心恒愧之,今忽遘疾弥留,殆弗能兴。夫死生者昼夜常理,往圣同辙,奚足悲念。惟宗社生民必有君主,次子鸣棹,年八岁,岐嶷颖慧,克承宗祧,兹立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即皇帝位。” “吏部尚书卫寒阅,礼乐生知,聪明天纵。温文敏裕,博厚宽仁。言必依经,雅符於《诗》、《礼》;动不违矩,式合於典谟。俾奉丕图,必惬人欲,可封为令昭王,摄政辅君,用度与天子同,授以册宝,擢为尚书令,犹知中书、门下二省,加官太傅,遥领开铭府牧,应军国政事,便令权勾当。凡国家重务,皆上白摄政王,然后施行。摄政王所为政令,悉如朕躬,若天子无德,可废而另立,亦可取而代之。百辟卿士,中外庶官,宜竭乃心,辅成予志。” “长子回舟,册为宁王,暂居宫中,十六龄后着出宫建府。” “丧制悉遵皇考景睿四十年八月遗诏,毋改山陵,务俭约。宗室亲王藩屏任重,谨守封国,各处总兵及镇守官及卫所、府、州县,悉心尽力,安抚军民,勿擅离职,赴阙进香者,令佐贰幕职或遣官代行,七品以下衙门并免进香,故兹诏谕,咸使闻知。” 众臣曾预料过皇帝将为卫寒阅铺出一条坦途,可至多也不过是正一品太傅罢了,孰料萧函谷直接将这位少年郎送至摄政王之位! 萧函谷舍皇长子而择幼子,分明是要卫寒阅一手遮天之意。 「所为政令,悉如朕躬」「用度与天子同」「若天子无德,可废而另立,亦可取而代之」…… 这与直接将大息江山改姓卫有何区别? 可纵使有再多惊疑,也无人敢与镇国公府对着干,待宣读毕,尚书左仆射、亦是卫寒阅的族兄卫宿闻率先俯身稽首道:“谨遵大行皇帝遗诏!” 卫氏官员尽随其稽首,其余朝臣见尘埃落定,便也只能从之。 卫寒阅身前黑压压伏地一片,人群最后那个直挺挺跪着的身影便格外明显。 萧回舟。 默然地望着卫寒阅与其身侧不知何时牵住他手的萧鸣棹,他双唇紧抿,双瞳黑沉幽深如子夜。 自然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却毫无攀扯之意。 离储君之位一步之遥、资质卓尔的皇长子,在遗诏中的占比唯有一个外姓人的八分之一。 一朝跌落云头,成了这一无兵权、二无母族、三无封地的亲王,表面留于昌京,实则不啻于圈禁。 —— 二十七日的奠仪听来漫长,其实不过是鸣钟与恸哭。 京官于官署斋戒,朝晡便诣几筵哀哭,卫寒阅的去留举止无人敢管束,只是山陵乍崩,朝中诸事桩桩件件皆离不得他部署,遂干脆也宿在尚书省。 即便他并非事必躬亲,也依旧于短短数日内感受到了举国之任负于己身的沉重。 说来也巧,遗诏中的官职爵位与穆隐深那一朝授予他的颇多重合之处,卫寒阅有时竟有些恍惚,生出回到大阅广隆年间的错觉。 这日他乘轿入宫,正往停灵的谆诲殿去,行至半途便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才趔趄了下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 卫寒阅抬眼,看清身侧人后低声唤道:“阿兄。” 正是卫氏一族中他叔辈家的长子,为全礼数而称一声堂兄的卫宿闻。 虽兄弟相称,可二人亲缘关系早出五服以外,大抵上数十几代才勉强可算近亲。 满昌京皆知这卫宿闻家中所在的旁支在庞大的卫氏家族中极不起眼,卫宿闻本因这出身而颇为同宗与外人轻视,然他能力出众,入仕后平步青云,而今官居尚书左仆射,仅在尚书令之下,原先的轻蔑便悉数化作畏惧。 若无卫寒阅,假以时日,这令君之位与他坐了也并非不可能。 卫宿闻拧着眉打量他道:“又发晕了是不是?你用过早膳不曾?” 卫寒阅摇头道:“没胃口。” 卫宿闻早已料到,刚想再唠叨两句,转念一想卫寒阅虽不介意素斋,可每日就着哭临下饭确然强人所难了。 毕竟如他这般皮糙肉厚的想着用膳毕便要听响彻宫阙的哭临都食不知味,更何况是卫寒阅这样常年胃口不佳的娇贵小郎君。 他低下声线道:“先别去了,回尚书省歇一歇,你这几日清减这样多,瞧着实在教人放心不下。” 卫寒阅想拂开他手,道:“方才头昏了一阵,现下好了许多,阿兄勿虑……” 可刚一脱离卫宿闻的支撑,他便再度身子一软。 作者有话说: 参见唐李炎《立光王为皇太叔勾当军国敕》,参见明仁宗、明宣宗、明宪宗、清世祖遗诏。 萧鸣棹zhào(不是觉得大家不认识的意思,只是提醒一下) 卫宿闻与阅崽关系出五服,非骨科,不违规; 另外,和编辑商量过后改了下计划,周四把前面的章节开倒v,就是原来免费的章节会在周四变成付费,然后周四18或21点万更新章,如果v章反响还可以的话会持续万更(这样四五天就正文结局了); 夹子前几天的订阅非常重要,俺知道读者里有一部分是为免费文来的小天使,那到这里就说声再见啦,以后就是一本一杯蜜雪冰城的付费写手了吼,鞠躬—— 有小天使问为什么不让老萧活着,在这里说下我设计这个人物并不是为了年上年下较劲,这是另一条路,我是想,老萧在阅崽眼中必须永远是长辈,比爱情线的追求者更重要的长辈,再加上「永远都争不过的死人」的身份,对萧2的刺激更大,「死人是永远争不过的」这句话除了要说老萧会成为萧2永远的阴影,还有另一层意思留个悬念,后面剧情再揭晓(算个惊喜吧,对追到最后的彩蛋,谁能猜出来,等发那一节的时候给发红包——)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躺赢的权臣 卫宿闻搀扶着他, 眼见少年面色比方才更苍白些,急得再不与这倔脾气的小郎君废话,吩咐寺人将卫寒阅扶到自己背上,背着他大步往回走了。 卫宿闻察觉这人起初还安安静静伏在自己背上, 走出一段后, 却渐渐有温热湿淋的水液一滴滴撞进颈窝里。 他登时便乱了阵脚, 怕卫寒阅哪里不舒服,忙忙想将人放下瞧一瞧,可卫寒阅猛地勒住他脖颈,显然不愿给人瞧见。 卫宿闻拿他毫无办法, 只得益发加快步伐。 他不知卫寒阅何以掉眼泪,或许是因着身体不适, 或许是因着萧函谷的离世,或许不过是太累了。 但自家从小宠大的心肝宝贝伏在自己背上咬着牙不出声地哭, 无论是何缘由, 都够让人心碎了,卫宿闻步子迈得飞快, 唯恐这样憋闷的哭法会伤到卫寒阅的身子。 好容易出了宫门坐上软轿,卫宿闻干脆将人抱到自己膝上, 正是寒冬腊月, 年关将至,卫寒阅身上冷得惊人, 泪珠子却是灼热的, 烫得卫宿闻抚他发顶的手犹自打颤。 “这么难受还要逞强……你歇一歇这大息也乱不了!”卫宿闻本欲再说他, 可一见他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便立即柔了声道,“好了好了, 我不说了, 中台官舍不宜久居,咱们回令昭王府还是国公府?” 遗诏一下,卫宅便已是令昭王府,只待丧期过后,便须按着超出寻常亲王的规制扩建新修了。 卫寒阅将自己闷在他身前道:“去官舍。” 卫宿闻气结道:“你……” 卫寒阅才不畏惧这纸老虎,又一颗饱满的泪珠砸到卫宿闻手背上,小郎君没什么力气地唤了声:“阿兄。” 卫宿闻心一下便软了,道:“好好好去官舍,莫哭了宝宝。” 他挽起外袍衣袂,扯出中衣衣袂给卫寒阅擦脸道:“堂堂摄政王……怎么成小可怜了,哥哥在,不哭了。” 卫寒阅被卫宿闻圈在怀中,千堆雪似的饱满压在对方双膝上,还要像小猫崽似地搂着对方脖颈软软地撒娇,全然未曾注意到男人钢筋一般的铁臂环在他腰际,面庞近得一低头便能吻过来。 卫宿闻越是耐心安慰,卫寒阅便越是眼圈发酸,在轿内委屈地倾诉道:“萧叔新丧,我不能示弱……一旦为人诟病我连大行皇帝的丧仪都筹备不好,一摄政便出了乱子,不单是我,卫家也会遭人指摘……” 他哭得一张雪白的脸涨起红潮,宛若急雨后一朵娇娇瑟瑟的海棠,卫宿闻心疼得厉害,泪都擦不迭了,又听他强自压抑着抽噎道:“我会做好的……不会给任何人挑纰漏的机会……” 卫宿闻忙安抚道:“你已做得够好了宝宝,一直都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旁人不会轻视你,更不会攻讦卫家,卫家以你为荣……只是你还小,哥哥只希望你不要这样辛苦,不要带着病去理政……累的时候回家来,无论什么,我、你阿耶阿娘、我父亲母亲……所有人都会为你去做,是不是?” 卫寒阅沉默了会,将涌出的眼泪一股脑儿往卫宿闻肩头一蹭道:“那样会不会太娇气了?” 卫宿闻摸摸他圆鼓鼓的后脑勺道:“哪里就太娇气了……何况你是卫家的宝贝,娇纵得捅破天也没有什么。” 恰此时尚书府到了,卫宿闻指腹碰了碰他通红的鼻尖问道:“要抱还是要背?” “抱。” —— 尚书省官舍内,卫寒阅系了条荔枝红罗抹额半卧在榻上,卫宿闻坐在榻边哄着他喝粥。 他倒并非不饿,只是肠胃太弱,吃急了、吃多了适得其反,故此只能万分耐心地、一小勺一小勺哄着喂,如是才能勉强进个小半碗。 内室门猝然被人推开,卫宿闻正怫然于谁敢如此大胆直闯摄政王居所,便见萧鸣棹急匆匆往榻边行过来唤道:“哥哥!” 卫宿闻听得这称谓眼皮狠狠一跳,不咸不淡道:“陛下从前做皇子便罢了,如今荣登大宝,称谓上最好还是守礼些。” 萧鸣棹置若罔闻,轻轻探了探卫寒阅前额,熟练地给他掖被角,又隔着锦衾去握他的手道:“我带了太医来候在门外,哥哥哪里不舒服?痛不痛?” 卫宿闻这还是头一回见这小子对卫寒阅动手动脚的轻浮模样,不满之意水涨船高,冷笑一声正待开口,便听外头有人朗声道:“不劳烦太医了,草民来给摄政王殿下瞧瞧。” 陆寰瀛向来是个口无遮拦的,一面走近一面道:“我才去了趟渭州,回来便听闻皇帝死了,换了个小屁孩来坐龙椅,咱们小寒阅成了摄政王了?” 卫寒阅:“……” 他乜了眼陆寰瀛道:“你怎地没死在这张嘴上?” 陆寰瀛将锦衾掀开一条罅隙,掌住卫寒阅这短短二十余日内越发细瘦的腕子,登时便轻皱眉道:“御膳房是苛待人的吗?我家小寒阅还在长身体呢。” 卫宿闻听他左一个「小寒阅」,右一个「我家」,尽管早知他是个不着调的,却仍凉凉道:“你当称令昭王殿下。” 陆寰瀛素来将卫寒阅以外的人当死的,自顾自垂眸诊脉,片刻后道:“并无大碍,只是这七日须得温补饮食,切忌多思,不许下床,更不许再四处奔走,再这么折腾下去,你这小病秧子的命还要不要了?” 卫寒阅据理力争道:“可本王还要……唔!” 陆寰瀛端起粥碗往他口中喂了一勺道:“我只关心我的病人,先帝谁来哭、往哪埋,不在我考量范围内。” 萧鸣棹默默将卫寒阅唇角的米汤拭去,陆寰瀛喂粥的动作一顿,第一回 偏头打量了下这位新君,直截了当道:“说来说去还是新皇人选不好,若是已弱冠了,自然不需要你一个瘦得可怜的小郎君拖着病体操劳。” 卫寒阅正欲强调自己并没有「瘦得可怜」,可甫一启唇便被粥呛了下,未出口的言语便皆化作了剧烈的咳嗽,榻边三人立马拍背的拍背,喂水的喂水,好容易平复下来,卫寒阅整个人比方才更虚弱了,缩入锦衾内轻声道:“离出殡尚有三日,唯余一些杂事,底下人去办便是,只须劳烦阿兄盯着谆诲殿那边……” 卫宿闻赶忙道:“我晓得,你莫挂心了,交与我便是。” —— 登基大典恰好在正月初一,卫寒阅与萧鸣棹尚未质明时便起身,告祀天地后,萧鸣棹于南郊即位,二人听了百官与都民耆老一通万岁千岁的山呼,又诣太庙追尊四世册宝,一通流程下来,卫寒阅委实累得睁不开眼了。 及至换上衮冕回天顺殿的途中,卫寒阅困得直接在五辂车上睡了过去,萧鸣棹小心翼翼地一手捂着他耳朵,一手扶稳他的九旒冕璪防止歪斜,待将到时轻轻推了推他道:“哥哥醒醒。” 作为摄政王,卫寒阅与皇帝同升御座也便罢了,可御座之上除了二人外,还有摄政王肩上……一只漆黑的小狸奴。 得,这下百官搢笏出笏、拱手加额、俯伏嵩呼时,都要捎带敬一敬摄政王的宠物了。 —— 劳累了一整日,已是人定时分,卫寒阅委实没了再挪去风芰坊的劲儿,便索性与萧鸣棹一道回曙晖殿暂宿。 本是要分榻而睡的,可萧鸣棹坚持要同宿,卫寒阅念及萧鸣棹才过始龀之年,又是男孩,二人同床也无妨,便未再坚持。 他连沐浴的气力都不剩了,萧鸣棹见他困倦至极,便乖乖地为他除了朱靴绫袜,扶着人送入净室。 卫寒阅强撑着眼帘跑了个澡,倚在床头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容易等着萧鸣棹给他绞干了发尾,便如游鱼入海似地滑进了锦衾内。 可为人师表的职责又促使他最后支起一点眼帘问道:“不就寝吗?” 萧鸣棹坐在床边脚踏上,手执书卷,摇头道:“我不困,再看一会,哥哥快歇一歇罢。” “嗯……”卫寒阅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俄顷便沉入了黑甜乡。 萧鸣棹合上手中的《黄石公三略》,将视线移至好梦正酣的卫寒阅面上。 【他实在很美,纵使如此疲惫,也仍然光芒熠熠,是不是?】 萧鸣棹默然颔首。 这个诡异的声响于他五岁时的某日骤然出现,每日除了卫寒阅仍是卫寒阅,小小的萧鸣棹本便极度依恋且崇拜这位处处完美却身体孱弱的漂亮哥哥,经由它不间断地洗脑加持便愈加以卫寒阅为中心。 可听他对卫寒阅表现出的痴迷,又有些隐隐的……不悦感。 卫寒阅十五岁生辰那日。 镇国公府护得和眼珠子一般的小公爷,又是一路所向披靡的新科状元,来道贺的公侯朝臣自是济济一堂。 他带着精心雕刻了数月的小木马去,本便是小孩,略一注意便能避过府上仆人,可溜到中堂外往里一瞧却见卫寒阅被许多人簇拥在当中,自然抽不出身来应付他,他也不愿上前打扰,便悄悄在外候着,想等着宾客们走得差不多了再近前。 可才定了主意,便听到堂中一声惊呼,随即便见小厮奔出来急匆匆跑去寻府上的大夫,室内各种声响混作一团。 萧鸣棹心头倏地一沉,朝内一望便见卫寒阅被卫宿闻抱进了一旁的厢房里,身后跟着卫家人与一众侍女仆妇小厮。 他当即便想冲进去瞧瞧哥哥如何遽然昏迷了,可那怪声陡然响起。 【他身体很弱。】 萧鸣棹自然晓得,正欲斥它说甚么废话。 【或许随时便会死去。】 萧鸣棹彼时不过六岁,对死亡的概念不甚清晰,可已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个词不该施加于卫寒阅身上,尤其是前头还缀了「随时」这样可怖的修饰。 【你愿意救他吗?】 萧鸣棹怎会不愿,故而发出了第一句与对方的交谈。 【自然愿意。】 【哪怕是用你的性命来交换?】 【是。】 【他需要一样东西,有了这样东西,便能保证他至少长命百岁。】 【是什么?】 【你的心。】 —— 他先将心剖了一半,对方说暂时足够,此后每一年便会取一部分余下的心,直至剖完为止。 剖完之后……自然是死期。 他未曾想过如此一来自己难以久寿,如何与长命百岁的哥哥相伴——与卫寒阅的性命相较,他的需求委实再渺小不过。 他不过六岁,的确还远远未到为旁人牺牲的年纪,可无论是如今垂髫之年的小孩,还是后来顶天立地的男人,例外都唯有卫寒阅一人罢了。 —— 萧鸣棹悄悄藏进了一座空置的宫殿,皇帝对两个便宜儿子不上心,底下的人惯会拜高踩低,难免轻忽,是以纵然萧鸣棹不知所踪数日,只要留个信说自己去镇国公府了,便不会有任何人去寻。 数日后,卫寒阅正为长衫描着月落木樨眉子,便见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矮影子。 他手中象牙管杏花诗笔未停,问道:“做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萧鸣棹抱着个双鸿纹海棠形青玉盒,慢吞吞地蹭进来道:“哥哥前几日生辰……我没能来祝贺。” 当日那般多人,卫寒阅倒不介意萧鸣棹来不来,只问道:“你脸色很差,病了?” 萧鸣棹摆首否认道:“哥哥不也病了吗……都好了吗?” 卫寒阅笑了笑道:“一点小病,不一会便好了。” 萧鸣棹将玉盒递给他道:“迟来的贺礼……哥哥别嫌弃。” 卫寒阅接过,本是搁在一边的,可萧鸣棹又问道:“哥哥不看一看吗?” 卫寒阅扬眉,从善如流地开启,便见一只桃花心木雕成的小马窝在盒中,双耳、鬃毛、肌肉、四蹄无不刻得细致,虽说线条稍显笨拙,但瞧得出来很是用心。 他身在昌京卫氏,坐拥绮罗锦绣,比这技巧更熟练、一样用心的木雕见过不知凡几,可萧鸣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便干脆取出来往书案上一摆道:“有心了,我很喜欢。” 萧鸣棹霎时便涨红了脸,话也说不利索道:“哥哥、哥哥喜欢便好。” 说话间卫寒阅已描完了,将长衫拎起来与萧鸣棹瞧,问道:“这眉子如何?” 萧鸣棹岂会不捧场,道:“好看……阅阅哥哥穿什么都好看。” 卫寒阅失笑道:“想什么呢,这是为我阿娘描的。” 他唤了外头的侍女入内,命她将长衫给国公夫人送去,继而道:“阿娘喜欢木樨,说怀着我时天天吃木樨翠缕糕,想生个木樨味的香宝宝……有吗?” 萧鸣棹在心中默默道:有的。 他悄悄靠近卫寒阅,缓缓抱住对方的小腿,脸枕在少年膝上,察觉连绿萼梅罗裙上都染了木樨落入冷泉里的清淡甜香,好闻得人舍不得挪开,连心口的剧痛都消弭了。 “哥哥……” 卫寒阅好笑地看着这小屁孩跟耍酒疯似地将脸在他膝上摆来摆去,忽听对方轻声道:“哥哥再不生病了,好不好?” —— 回忆至此,萧鸣棹将自己打理一番,上床躺在外侧将卫寒阅踢掉的被子轻轻捞起来,给他仔仔细细掖好,如无数次做惯的那般隔着被子拢住他的手,靠在少年身侧。 离早朝不远,但能与卫寒阅这样近地睡在一处的时间太过珍贵,他舍不得阖眼。 —— 早朝毕,卫寒阅坐上步辇,问祝仲林道:“许久不见宁王,他人呢?” 祝仲林恭敬道:“回殿下,睇眄殿传话说宁王殿下身体抱恙,因而在殿中修养。” 萧回舟那体格,相识九年卫寒阅都没见对方生过两回病,这借口拙劣得一戳即破,他倒不甚在意,只淡淡颔首。 —— 偏巧自尚书省回王府时,石狮子旁立着个半大少年。 萧函谷在位时,曾命人将风芰坊内通往卫宅的这条路的每棵梧桐树上都悬了盏灯,无论多晚,都免令卫寒阅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长路。 此刻月移花摇,薄纱灯笼的红光映着明珠般的美人面,倒似卫寒阅朱唇点了湿答答的胭脂,抑或是饮足了酒,晕了满颊满眼的酡红一般。 见卫寒阅下轿,萧回舟乖乖跟随他入府,卫寒阅一面进了自己起居的主院,一面揶揄道:“怎么,宁王殿下病好了,终于有心思登我王府的门了?” 萧回舟老老实实伺候着他更衣净手,道:“先生有了新君,还高兴瞧见我吗?” 卫寒阅动作一顿,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萧回舟尚未开始抽条,个头才到卫寒阅肩膀,此刻被居高临下地瞧着,越发心头打鼓。 道歉尚未出口,便听卫寒阅似笑非笑道:“倘或不会好好说话,便滚出去。” 萧回舟哪里还有骨气,急急去牵他袖缘道:“是我口不择言,先生别动气,我只是不明白……同样是皇子,我比萧鸣棹年长,文武功课更不逊于他,先生何以弃我择他?” 卫寒阅坐下道:“宗嗣承继,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 “不过你且安心,虽则先帝未与你兵权,可待你年满十六后,我会将南疆大营交与你,届时天高皇帝远,萧鸣棹纵然有些心思,也奈何不得你。” 萧回舟攥着拳道:“先生……这是要赶我走?” 卫寒阅:“?” 他啼笑皆非道:“难不成你要留在昌京,待萧鸣棹亲政后要了你的命?” 萧回舟闷闷地在他身前蹲下道:“只要先生别不要我,旁的我都能解决。” 卫寒阅随意揉了揉他的狗头道:“晚了,回宫去罢。” 萧回舟顺势抱住他腿道:“先生留我一晚。” “那我命人将客院拾掇出来。” “我与先生一同睡。” “不可能。” “那为何昨夜萧鸣棹能与先生同宿?” “倘若你同他一般年纪,也可以如此。” 萧回舟抱得更紧了道:“那我打地铺。” 他放着高床软枕不睡,便要打地铺,卫寒阅也懒得劝道:“随你。” —— 卫寒阅面向床内侧睡得无知无觉,自然不晓得萧回舟悄无声息地蹭到他床边,下巴搁在他身侧咫尺远处,目光近乎贪婪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室内灯火已熄,唯有寒泉般的月色泻入屋中,卫寒阅无声翻了个身,面容恰好与萧回舟相对。 秀挺的鼻尖抵着萧回舟鼻梁,少年几乎立时闭了眼,却未曾往后挪动一寸。 尚未到明了情之一字的年纪,只是本能地心如擂鼓,对眼前人喜欢得不得了,一刻不见便心神不定。 咽喉仿佛猛灌了一盏滚沸的茶汤,隐现轮廓的喉结躁动地滑了滑,萧回舟在情窦初开的慌乱无措中几乎将衣角揉碎。 最终还是后退开,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外间。 再不敢看了。 —— 西风暗将流年偷换,转瞬间靖德八年已过半,曩昔的小孩子也在不知不觉间长成了高大英俊的少年人。 卫寒阅听闻暨州闹了时疫,本已做好了前往的准备,因而这日午膳后正在批阅奏疏时。见萧鸣棹入内,便随口道:“往暨州的药材米粮已备好,约莫三日便可启程。” 萧鸣棹显然有些懵然,问道:“什么?” “赈灾啊。” 萧鸣棹正研墨的动作一顿,状若无意道:“不能遣旁人去吗?” 卫寒阅言简意赅道:“我曾去过疫区,总是比旁人更得心应手些。” 萧鸣棹垂了眼,嗓音已酝酿着风暴,问道:“哥哥何曾去过?” 可惜卫寒阅后知后觉尚未发现,只明白过来——有息一朝他确然未曾去过,记忆中前往疫区已是许久前的事了,远在大周那一个世界。 “此次疫情并不严重,估摸着不日便归,不必挂心。” 他合上手中奏疏,正待拿一份未批的,手腕便被人捏住了。 萧鸣棹沉声道:“不许去。” 卫寒阅只当他又抽风,轻轻挣了挣道:“说什么呢。” 萧鸣棹又斩钉截铁地重复一遍:“不许去。” 卫寒阅睨他,原本并非一定要去,目下也被激起了气性道:“我并非在征求你的意见,你尚未亲政,还左右不了我的决定。” 萧鸣棹哑声道:“我不要哥哥以身涉险……你若不安心,我去便是了,你莫去。” 卫寒阅不答应,道:“你是皇帝,坐镇昌京才是正理,哪能说走便走?还是说,我不再是经筵日讲官,不再授你功课,你便不听我的了?” 萧鸣棹桎梏着他的细腕不放,干脆紧抿着唇不开口了,可见卫寒阅面色愈来愈冷,又央浼道:“求求你别去。” 卫寒阅似乎勉为其难道:“好。” 萧鸣棹将信将疑,手掌乍一松懈,卫寒阅便身转如电,屈肘向他击去,萧鸣棹见招拆招,一把裹住他手肘卸了劲力,卫寒阅又将另一手的湘妃竹管紫豪笔朝萧鸣棹颈项插去,萧鸣棹不闪不避,只握住他手困在他身前。 如此一来,卫寒阅整个人都被禁锢在了少年怀中,此时他委实怀念曾经那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屁孩。 如今萧鸣棹双肩比他宽出一截,手臂一箍他便动弹不得,不由令他生出些薄怒。 萧鸣棹焉能不知卫寒阅不虞,可对方挣扎中泛上轻红的侧颊近在咫尺,耳廓线条圆润,耳垂上是卫寒阅冠礼前国公夫人给他打的耳洞,为着戴上护佑吉祥的雀羽耳坠…… 他呼吸稍重一些,那枚小巧香甜的柔嫩耳垂便随之颤一颤,萧鸣棹吐息便更潮热了。 卫寒阅起初还不解这臭小子怎么不松手也不言语,可俄顷后察觉手肘与手背处包围上来的热度以及身后人绷紧如满弓的肌肉,加之……加之…… “萧鸣棹!” 如遭当头棒喝,萧鸣棹浑身一震,刹那间松了手道:“哥哥我……” 卫寒阅拂袖便走,萧鸣棹紧随其后问道:“哥哥去哪?” “镇国公府。” —— 听闻卫寒阅要回来用晚膳,镇国公府便开始欢欢喜喜地准备着,卫寒阅甫一进门便被镇国公夫妇一左一右挽住了手臂。 “一大桌子菜都是我们阅宝爱吃的,”卫夫人笑道,“怎地想起回家来了?” 卫寒阅乖乖道:“想阿耶阿娘了。” 二老当即心花怒放,挽着自家宝贝疙瘩朝里走,一面走一面嘘寒问暖,生怕他夙夜不懈地理政会损了身子。 热热闹闹地用过晚膳,卫寒阅正欲往卫宿闻府上商议暨州时疫诸事,忽听门房上的小厮来报道:“殿下、夫人、公爷,陛下来了!” 戌时已过,这参回斗转的,萧鸣棹倏尔到访,总不会是因百无聊赖出来散步。 镇国公察觉卫寒阅神色淡淡的,仿佛毫不意外,便试探道:“这小子惹着你了?” 卫寒阅未置可否,只道:“毕竟是一国之君,还是请进来罢。” 萧鸣棹入了厅堂后自然不会收到什么好脸色,只听镇国公不阴不阳道:“可是我家阿阅有什么处置得不好的地方,陛下兴师问罪来了?” 萧鸣棹忙道:“自然不是,是学生功课上有些困惑,思来想去仍未通透,遂来请哥……先生解答。” 卫夫人亦不留情道:“阿阅累了,陛下有何疑难可否待明日再问?” 萧鸣棹见卫寒阅站在父母当中,笑吟吟的,却不言不语,便知他当真被书房里那一遭激起了脾气,一时束手无策,只得涩声道:“叨扰了,那……那学生明日再来。” 卫寒阅生他的气,萧鸣棹哪里还有心思回去歇着,本是打算在外头暗巷里候一宿的,可失魂落魄地走出数步,便听卫寒阅道:“我送一送陛下,晚膳用得饱了,正好消消食。” 萧鸣棹受宠若惊,忙顿住脚步,倘或没有卫家长辈在,只怕早已往卫寒阅身前一跪负荆请罪了。 —— 二人并肩漫步于紫薇花影里,卫寒阅察觉萧鸣棹偷偷来牵他的手,便很是刻意地避开了。 萧鸣棹心思落空,无所适从地虚虚握着拳道:“今日在书房里……” “暨州那里,我会与阿兄商议由他前往,”卫寒阅漠然打断道,“但我又有些好奇,陛下那般坚决,除了不愿我遇险外,可还有旁的考量?” 萧鸣棹也说不上来,只是乍闻卫寒阅要往疫区去,不知哪根敏锐的神经被刺中了,他近乎本能地极力阻止,却根本挖掘不出深层的因由。 卫寒阅见他讷讷不答,便叹息一声道:“罢了。” 见卫寒阅出了府门,萧鸣棹忙问道:“哥哥今夜不宿在国公府吗?” 卫寒阅尚未答话,门前象辂车车帘便被人掀起,萧回舟下车向卫寒阅步来道:“先生,三年前种的韦陀花花茎如倒钩,花苞向上,花匠说今夜极有可能盛开,先生可愿前往一观?” 卫寒阅意味深长地望他一眼,本要往卫宿闻府上去的计划便临时改了,道:“车都备下了,我自然不好拂你面子。” 萧回舟红着脸笑了笑,扶着他登上象辂车,二人全然将萧鸣棹当了空气。车夫一催马便朝宁王府辘辘而去。 萧鸣棹抿了抿唇,近乎自取其辱一般上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随在车后,直跟到宁王府门口。 二人下得车来,萧鸣棹牵着马隐在乔木后,便见萧回舟牵着卫寒阅的手,待马上便要越过门槛时,萧回舟改牵为扣,与卫寒阅十指交缠。 卫寒阅足下停了停,萧鸣棹满心期待着他拒绝这进一步的亲密,甚至呵斥萧回舟,可卫寒阅只是停了几息,目光有意无意朝萧鸣棹这厢掠了掠,继而便近乎默许地由着萧回舟扣住他的指根入了王府。 夏夜的黏稠热风仿佛化作钢针,树后的萧鸣棹几乎被穿透肌骨,心头泛起血肉模糊的刺痛来。 卫寒阅已然发现他了,却当真毫不在意。 他与萧回舟分明都是卫寒阅曾经的学生,为何……为何卫寒阅只许萧回舟这样逾矩? 【你可知道,他与萧回舟今夜会做些什么?】 萧鸣棹闭了闭眼。 【住口。】 【时辰到了,该剖心了……我倒很肯定,便纵你并非离他最近的,却必定是付出最多的。】 —— 却说卫寒阅与萧回舟携手入了府门,美人将视线落在自己被纠缠着的指根上道:“戏做完了,也该松开了罢?” 萧回舟却攥得越发紧道:“我虽不晓得他如何惹了先生动气,可若换作是我,必定不愿令先生有丝毫不悦。” 卫寒阅:“……” 他似笑非笑道:“我说要去暨州,他不答应,你说,我该不该去?” 萧回舟:“……” 他故作镇定地咳了咳道:“还……还是我替您去罢。” 卫寒阅一哂,转而问道:“不是有韦陀花?” 萧回舟忙道:“先生随我来。” —— 晓得卫寒阅爱花,萧回舟特特在府中建了花房,搜罗各种奇花异草,只为时时借着赏花的名义争得更多与之独处的时辰。 时维六月,正是百合、茉莉、夹竹桃、紫薇、三色堇、栀子的花期,萧回舟将花房内介出几片区域,防止花香羼杂得太厉害反令人嗅觉不适,此时室内当中摆着的正是将绽放的韦陀花。 卫寒阅摇了摇二人相连的手道:“去拿两盏灯来,要颜色最浅的。” —— 花房内原本通明的红烛尽数撤下,卫寒阅与萧回舟各自执一盏象牙椭圆铜灯,柔和的光晕萦绕着韦陀花花苞,卫寒阅呼吸轻浅,萧回舟便大气也不敢出,可眼神却不在花上。 只在心上人面上。 花开一瞬其实有细小的、微不可察的「啵」声,犹如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卫寒阅盯了徐徐盛放的韦陀花多久,萧回舟便擎着灯痴痴凝睇了他多久,本是用来映照花开的暖白色圆灯,被他用来独照美人面。 待到全然怒放的一刹,卫寒阅唇角微微翘起,露出饱满晶莹的齿列,粉雕玉琢的肌肤上还有未褪的粉白小绒毛,在月晕般的灯光之下,美得胜过世间无数为人经年等候的韦陀花。 萧回舟似乎也为这一刻的展颜而累世苦守,以至于情不自禁地将宫灯凑近再凑近,只为将这一弯寒浸浸的月儿再瞧得分明些。 卫寒阅察觉视野愈来愈明亮,有些茫然地偏了偏头,面上笑意未减,柔软得不可方物。 萧回舟再克制不住,倾身凑得近在咫尺。 排列紧密的贝齿犹如饱满得迸出甜汁的石榴籽,卫寒阅拿不稳的掌中灯盏被萧回舟及时接过,男人将两盏灯随手搁在一边,奈何风过花间,剔透的薄罩抵挡不住,内里两支银烛的玉色火焰微微摇曳,「噗」一声齐齐熄灭。 花团锦簇的暗室内仅剩下弦月分外湿白的晕光聊以照明。 萧回舟一手揽着卫寒阅后腰,一手挽着他裙头处的牙白缎带,膏脂般光滑细腻的系带在麦色手掌映衬之下愈发显得娇弱温柔,如同一捧被掌心掬起的月光。 他眼神极富侵略性,卫寒阅后撑的掌心无意间扫落一盆宝珠茉莉,瓷盆「砰」一声四分五裂。 室内花香馥郁,萧回舟却仿佛只嗅得到卫寒阅身上幽冷微弱的木樨香,他醉得不知今夕何年,在心爱之人气息间酩酊至死。 卫寒阅腰身软得很,若非萧回舟掌着早已站不住了。 后者却蓦地放开了他的裙带,将极致盛放的韦陀花连着一截花枝伸手掐下。 卫寒阅一怔,旋即啼笑皆非道:“暴殄天物!” 萧回舟只是低眉,将那枚韦陀花别在了卫寒阅襟口。 —— 卫寒阅入眠太迟,到了早膳时辰仍在沉睡,萧回舟不忍唤醒他,却又担心他不用膳要伤胃。 卫寒阅意识迷离间被人护着腰扶了起来,他腰酸得很,虽则被这样扶着,又垫了软枕,却依旧不舒服,不由娇气地哼了哼。 萧回舟忙又将他往怀里抱了抱,舀起手中膳食准备喂给他。 卫寒阅小声道:“不要粥……” “不是粥,”萧回舟顺了顺他睡成一朵乱云的乌发,道,“是牛乳羹。” 卫寒阅始终阖着眼,刚出生的奶猫崽一般,要求道:“再甜一些。” 萧回舟哄他道:“加过白荆条蜜了,不能再甜,仔细牙疼。” 喂了小半碗,卫寒阅委实乏得没了张嘴的力气,摇摇头要接着睡,萧回舟斟了盏隆中茶与他漱口后,便听他轻声问道:“早朝的时辰过了吗?” 萧回舟不敢隐瞒,如实答道:“尚未退朝。” 卫寒阅轻轻「嗯」了声道:“遣人往前朝递句话。” —— 摄政王八年来首次缺席早朝之事,在大息朝堂传得沸沸扬扬。 皇帝已然十六成人,亲政事不宜迟,摄政王会继续把持朝政、还是归政于帝,早已在官员之间流传了十数个版本,而卫寒阅此举无疑将原本便错综复杂的局势又搅浑了几分。 谁也不知他究竟是真心退居幕后,还是以退为进,借此打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无法估量多少摄政王一派的官员会因此而不满——初初羽翼丰满的雄鹰,尚未能承受上一任领袖一夕之间改做甩手掌柜的后果。 一旦萧鸣棹掌不住舵去请卫寒阅主持大局,再要夺权亲政可便难乎其难了。 而龙椅之上、身处漩涡中心的萧鸣棹,却只觉得惶然。 这把龙椅是将作监特地依着两人并排坐而不拥挤的尺寸定做的,卫寒阅不知何处去了,徒留他一人坐在上头,满脑子都是卫寒阅昨夜望向自己时淬冰的眼神与萧回舟五指插丨入卫寒阅指间时的侵略性意味。 平日他都会借着同坐的机会紧紧靠着卫寒阅,二人膝盖贴着膝盖,足尖抵着足尖,卫寒阅有时嫌他黏人会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可不多时便又会被他死皮赖脸地缠住。 可是今日他什么也没有了,狗狗被饲主遗弃在金銮殿上,面对着一群面目可憎的臣子,心口被孤独感啮咬着,疼得他几乎想冲去宁王府将人抢回来。 好容易熬到处理完了所有奏报,下朝时萧鸣棹迫不及待地命祝仲林备马想去寻人,可老寺人犹豫半晌,方禀告道:“宁王府的人来报,说郎君有话告知陛下。” 萧鸣棹观他神情便知不是什么宽人心的话,果然闻得祝仲林道:“郎君说,他再不上朝了,陛下今日便可亲政,不必再为人鱼肉。” 作者有话说: 只有萧鸣棹受伤的世界达成了……下一更是八号零点! 不知道有多少宝贝能来到这里……谢谢追连载哇,所以之前的章节你们就可以免费看-当作追更的回馈—— 文案那里整了个抽奖,估计满足条件的人数会低于抽奖人数orz;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躺赢的权臣 卫寒阅在宁王府直待到兔升乌坠, 萧回舟仍舍不得他走,却只能将人老老实实送回令昭王府。 卫寒阅入了府门,瞧见主院门前跪着的那道身影时,颇具兴味地挑了挑唇角。 燕鸣棹还穿着早朝的赭黄袍, 见卫寒阅入内, 跟流浪狗似地眼巴巴地望过来。 卫寒阅立在他身前问道:“谁放你进来的?” “我啊,”陆寰瀛施施然走来道,“陛下来赔罪,我便想瞧瞧他怎么哄你。” 他带着卫寒阅朝里间走,道:“今儿的脉还没请呢, 先随我进来。” —— 银针刺入卫寒阅掌心腧穴,陆寰瀛轻声问道:“疼吗?” 卫寒阅摇摇头, 其实哪怕有一丝痛他都不会忍着,可陆寰瀛下针时确然毫无感觉。 陆寰瀛仿似松了口气, 道:“如若不适, 一定要同我讲。” 卫寒阅端详他片刻,蓦地道:“陆寰瀛。” “什么?” “你这身医术是哪里学来的?” 陆寰瀛静默斯须后道:“我也不晓得, 我最早的记忆,便是当年传胪后, 你披着宫锦, 骑着白马,走在昌京中衢上的那一幕, 那年你才十五岁, 我也才十五岁, 你穿着绯色的官服……” “打住,”忽略他那一番追忆, 卫寒阅总觉得这说辞似曾相识, 思量良久后喃喃道“又是这样。” —— 萧鸣棹一语不发地跪在院中等,直至又过了一炷香,才见卫寒阅走出来,陆寰瀛原本还想看一会萧鸣棹摇尾乞怜的模样,可卫寒阅烟眉一竖,他便只得退回后院药房里去了。 卫寒阅居高临下地睇视萧鸣棹道:“说罢,来王府有何贵干?” 萧鸣棹捏住他的一小片裙裾道:“我无意亲政,求哥哥……求摄政王继续燮理阴阳,切勿弃我而去。” 卫寒阅不答反问道:“可是出自真心?” 萧鸣棹霍然抬首道:“自然是真心的。” 卫寒阅指腹刮了刮他眼下道:“可你眼中有恨……你恨我?” 萧鸣棹急急否认道:“我怎会恨哥哥?我恨的是萧回舟……他那样牵你的手,轻浮地冒犯你……” 卫寒阅饶有兴致道:“他怎么牵我的手了?” 萧鸣棹涨红了脸,分明紧张得浑身僵硬,却还是拢住卫寒阅的手,将自己的五指闯入卫寒阅指间,美人指蹼软嫩如羊脂,萧鸣棹指侧锋棱如刀,贯进去时耳根连带脖颈都红得洋李子似的。 简直不似在扣心上人的手,更似在做什么香艳私密的房中事一般。 卫寒阅在他身前蹲下道:“只是牵一牵手你便这样恨,你难道不晓得,人与人间能做的……比这过分千百倍吗?” 萧鸣棹双唇翕张,问道:“什么?” 卫寒阅但笑不语,正欲将五指抽离,萧鸣棹却陡然攥紧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 鸦雏色睫羽如翕动的蝶翼,渐渐沾上晨露般的泪滴,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被小自己九岁的、曾经的学生吻哭了,传出去只怕昌京人人皆要大跌眼镜。 局势已然失控,萧鸣棹气喘吁吁道:“可否……再……再亲久一些?” 卫寒阅不置可否,只是捏了下他的后颈,踯躅道:“你撑得住吗?” “呃……”一夜鏖战自此始。 —— 萧鸣棹自然撑得住,加之卫寒阅这位良师循循善诱,使尽了浑身解数,只为证明哪怕他是个才开蒙的,也能亲吻得卫先生舒舒服服……泪水涟涟的。 月轮如璧,绣床旁纱灯如豆,盈盈清光与月华相融,如一片披在美人肩头的春雾。 卫寒阅已累极睡去,萧鸣棹揩了揩唇角,凝视身侧人潮红的两腮,眸色暗了暗,几乎想趁他睡着再…… 【这便满意了?】 萧鸣棹连忙将卫寒阅身上的锦衾又提了提,仿佛生怕人瞧见他此刻娇嫩又脆弱的模样。 【有什么好遮的,方才我都瞧见了,况且从前……从前我见过更……】 萧鸣棹眉头一皱,正待详问,便又听见机械音毫无情绪道。 【你可知从前旁人都是如何做的?】 萧鸣棹抿紧唇。 【他嫌我年纪小。】 【也罢,纵不能一晌贪欢,也已很难得。】 萧鸣棹默了默,眉心渐渐越蹙越深。 【我与他亲近之时,你除了能瞧见,是否……】 【我便是你啊,与你一般爱他,你所有的感官我亦有,你去亲……便是我去亲,你去舔……便是我……】 萧鸣棹忍无可忍。 【闭嘴。】 机械音戛然而止。 萧鸣棹正恼恨如何除去这惹人厌的妖物时,机械音再度响起。 【又小又软又可怜,还是粉色的,你下次轻一些。】 “呃……”—— 春意苗条,广筵则启。 又逢新岁,大息的除夕宫宴自然热闹非凡,可谓钧天妙乐,声遏行云,满堂蜩沸中,自不乏官员向卫寒阅敬酒,一时是某某尚书,一时又是某某寺卿,仗着镇国公已乞骸骨,卫宿闻又往滇西办差去了,无人约束之下,卫寒阅身前案几上的罗浮春酒空了一盏又一盏。 萧鸣棹压根劝不住他,每每试图挡酒都被卫寒阅都如被抢奶的小猫崽似的怒瞪他,终于待到散席,干脆破了规矩命群臣先行,借几案与广袖的遮掩紧握住卫寒阅的手,唯恐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好容易殿中转为寂静,萧鸣棹急忙想扶着人去偏殿饮解酒汤,可卫寒阅自顾自往殿外去,他只得寸步不离地随着,一路行至御花园,卫寒阅当年在顶上吃点心的那棵梅树益发高耸,傲雪寒梅凌风而放,教人恍惚间以为仍是九年前。 卫寒阅迷迷糊糊地捧着树干要往上爬,惊得萧鸣棹忙一手圈紧他的腰肢,一手绕过他膝弯,将胡乱扑腾的小醉鬼横抱起来。 卫寒阅饧着眼儿望向他,琉璃一般清润的琥珀色瞳仁里簇起潋滟的柔波,又被云雾敛住,惹得人想将他藏进匣子里,不许任何人窥伺。 萧鸣棹虽非萧函谷亲子,却也是血缘极近的伯侄关系,故而二人容貌约莫有五成相若。 而此刻深更半夜光线幽暗,卫寒阅又醉得晕乎乎的,这五分便成了十足十。 “萧叔……”卫寒阅含混地唤了声。 萧鸣棹身子登时一僵。 “你送我的小兔子在何处?” 萧函谷确然曾赠与卫寒阅一只小白兔,可那只小兔子在卫寒阅十五岁时便因寿命有限而往生了,彼时卫寒阅抱着没了气息的小兔子一直掉眼泪,不肯进食也不肯入眠,伤心疲惫之下第二日便起了高热,几乎往鬼门关走了一遭。 萧函谷见他在噩梦中不住地啜泣,真是心都碎了,在卫宅与卫家人并萧回舟两兄弟守了一天一夜,好容易照顾着他退了烧,可卫寒阅脱险后便顶着一张苍白的脸说要去安葬小兔子,萧函谷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在后院的海棠树下掘了个坑,将小兔子的尸体埋了进去。 彼时萧鸣棹尚无靠近的资格,唯有远远地望着他与萧函谷一同给小兔子插上墓碑。 可四年后的某一夜,他赖在卫宅里留宿却殊无困意,闻得卫寒阅披衣起身,便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而后便见卫寒阅在埋着小兔子的地方蹲下身,摆上一大盘新鲜的胡萝卜,继而……继而无声地抹了抹眼眶。 —— 萧鸣棹不敢出言,怕卫寒阅察觉自己声线与萧函谷不同,任由他误会着,趁这人难得消停下来,忙抱紧他大步往曙晖殿去。 萧鸣棹一面疾走,一面听得怀中人喃喃道:“萧叔……尚书房……尚书房里究竟是什么……” “九连环我已解开了……为何还是进不去……” 萧鸣棹思索了下尚书房的布局,并不记得何处有九连环,抑或是明显的封闭之处。 可越是如此难以察觉,便越说明其中当真有不可公之于众的隐秘。 他得去探一探。 —— 安置好了卫寒阅,见天色仍如泼墨,萧鸣棹便悄无声息地出了寝殿,往尚书房方向如鬼影般飞速掠去。 宴时还是月白风清,目下却已风雪交加,萧鸣棹的足印瞬间便被指腹大的雪片层层掩盖,留不下任何痕迹。 尚书房已然落锁,可他合掌一掰,牢固的铜锁便无声断裂。 檀木门扇开启的「吱呀」声被厉鬼号哭般的风声压下,萧鸣棹踏入这久未来过的尚书房,只觉经年回忆扑面而来,一幕幕无不是卫寒阅。 执卷授业的他,鸦鬓簪花的他,一面沉思一面伸着手指在裙带上绕啊绕的他,拿戒尺训人却被戒尺硌疼了手心的他,因熏香选得不称意而罚人抄书的他…… 或许早在许久许久以前,早在萧鸣棹尚不懂情为何物之时,便已一往而深地、无法自拔地爱上他了。 —— 萧鸣棹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自正堂始,将东西共五间房一一察看,桌椅陈设都是再寻常不过。 原本平视的角度逐渐倾斜,覆斗形的重拱藻井赫然在目,雕龙浑金,十八只牡丹花头灯座在外围拱卫着五爪金龙,飞带延伸,九瓣莲灯一环一环,直至十八只麒麟压住尾端。 他双目一眯。 房中所有桌案垒起,九丈高的藻井触手可及,萧鸣棹手掌将麒麟、莲灯、牡丹花座一一握过,仍一无所获。 他伸长手臂去够正中的金龙,却发现这藻井太深,离龙头仍有半尺之距。 于是纵身一跃,整个人离了落脚的桌面后悬在半空,正将龙头包裹在掌心。 果然是可以转动的。 萧鸣棹向南稍稍一拧,便听堂中悬挂的孔圣人画像后传来「咯」一声轻响。 他飞身而下,将画像自下而上撩起,便见其后墙壁内嵌着只木屉,伸手拉开,俨然是一只被完美拆分的琉璃九连环。 此环卫寒阅当年已然解开,因而萧鸣棹拉开木屉的一瞬,栽绒金线地花卉银线边地毯便随着骤然下陷的地面而沉下去。 萧鸣棹轻功在身,自然不惧这一丈高的距离,落地后见三壁皆为坚石,仅剩的那一面的酸枝木壁上凿有一整面凹陷的小槽,半数孔洞插着黄杨木弦轴。 这弦轴或许是胡琴,是阮咸,是月琴,是柳琴……是琵琶。 他近乎福至心灵,拔下所有弦轴,按着「阅」字结构一一插丨入。 最后一画竖弯钩结束,手中弦轴用尽。 萧鸣棹伸手一推,木壁随之转了个直角,现出内里的密室瓤来。 九十九颗夜明珠将这阴暗的地下映得灿若白昼,萧鸣棹缓步踏入,满眼皆是同一人穿过的衫裙袍履,用过的笔墨纸砚、鞭剑弓矢,以及这同一人的画像。 他仿佛在这小小一方天地内,再度回味了一番卫寒阅的少年时。 自墨迹的陈旧程度来看,或许并非当日所画,而是在若干年后,在作画之人意识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按着回忆中的景象一笔一笔勾勒而成。 小小的卫寒阅缩在书卷后头偷偷打盹的模样,挽弓搭箭时英姿飒爽的模样,抱着小兔子与小狸奴在原野上飞奔的模样,殿试时眉眼青涩却比所有人都从容自若的模样…… 此后画面渐渐越来越多地出现背影,大抵这作画人也晓得自己的念头见不得光,故而连正视卫寒阅的面容都不敢。 最大的一幅,是卫寒阅提着笔,往一只正沉睡的、青面獠牙的异兽面上画完两撇胡须的一刹。 从天真烂漫,到芝兰玉树,不含半分猥琐轻亵,仿似只是如实地记录着他一日日长成的数载岁月。 最出格的也不过是卫寒阅小憩时,一只畸形如出自异兽身上的大掌轻轻搁在他发顶…… 可这千万张画、满室卫寒阅丢弃的旧物,连卫寒阅簪过的花都被压干裱起……哪里算得上坦坦荡荡、心无杂念? 萧鸣棹目光落在西墙侧的书案上,除了厚厚几沓卫寒阅的手书废稿外,还有一枚狮钮融盖石私印。 融盖石章……是昌京约定俗成的定情之物,赠与心上人,可保三世恩爱。 一世不够,还要求来世,来世的来世。 他步伐僵硬地挪过去,将那枚芙蓉色小章倒过来,只见印面上篆书四字—— “吾爱寒阅。” 吾爱寒阅。 萧鸣棹难以承受般闭了闭眼,融盖石在握紧的拳中碎成齑粉。 这间密室的主人,除了……除了画上那只异兽外不做他想。 萧鸣棹只觉荒唐,那个已经死去九年的人,居然对一个唤他「萧叔」、小他十八岁的晚辈,生出如此悖逆人伦的情意。 好在卫寒阅一无所知……好在他一无所知。 —— 卫寒阅察觉这几日萧鸣棹举止很是怪异。 时不时便神游天外,研墨时不知添水,熬汤时险些将小厨房烧了,尚未披上外袍便拿过蹀躞带要系…… 若非晓得不可能,还真要以为萧鸣棹是春心萌动、害了相思病了。 这夜卫寒阅回府,见府门前这条路的梧桐树上的红灯笼皆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以鲛绡为灯罩的夜明珠,每一颗都如儿拳一般大。 敢往令昭王府这条道上走,还敢将萧函谷留下的所有灯笼都换掉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若说萧函谷的灯笼是正午赤日,那萧鸣棹的夜明珠便是溶溶皎月,各有千秋,说不上哪个更合卫寒阅心意。 可毕竟死者为大,他心中还是更倾向于萧函谷一些,况且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总是教他不忍辜负。 故此旦日早朝后,他便与萧鸣棹道想将原先的灯笼换回来。 萧鸣棹闻言面色却有些不自然,只强笑道:“哥哥不喜欢夜明珠吗?” 卫寒阅摇头:“这倒没有,只是那灯笼毕竟是先帝遗物,留着也是个念想。” 萧鸣棹轻声道:“那倘或先帝尚未大去,哥哥会如何抉择?” 卫寒阅:“?” 这个问题的含义约莫类似于「我和我爹同时落水你会先救哪个」。 卫寒阅沉吟少顷道:“长者赐不可辞,纵然先帝仍在,也……” 不知不觉萧鸣棹间已扣住他纤薄的玉色手腕,闻言几乎忍不住收拢道:“如若我已将那些灯笼尽数焚了呢?” 这下卫寒阅当真蹙起眉来道:“此话当真?” “是。” 卫寒阅想抽出自己的腕子,可萧鸣棹见他要分开,登时攥得更紧了,恰好是能钳制住他、又不会弄疼他的力道。 卫寒阅委实不懂道:“纵然你与先帝未曾享过父子天伦,他毕竟也将你接入宫中、供你吃穿用度,你还有何不满,竟到了焚毁他遗物的地步?” 萧鸣棹眼眶似乎有些红道:“哥哥这样偏向先帝。” 卫寒阅:“……” 他有些失望道:“先帝如你这般大时,尚在殚精竭虑地争储,而你坐拥天下,便开始意气用事?” 萧鸣棹张了张唇道:“哥哥觉得,我不如先帝?” 卫寒阅对上他难掩受伤的眼神,一字一顿道:“至少从今日这一事来看,是远远不如。” 萧鸣棹从小到大从未在卫寒阅跟前流过泪,因他晓得卫寒阅不爱见他落泪以博取怜悯。 故而此刻仍强忍着道:“幼时见先帝对哥哥那般好,哥哥也依赖先帝,我只想着,我会长大的,我会如先帝一般成熟稳重,我会比先帝对哥哥更好,成为足以令哥哥依赖的人……却原来纵使我长大成人了,也永远及不上他。” 卫寒阅忽而道:“萧鸣棹。” 萧鸣棹一怔,便见卫寒阅抬起手,狠狠掴了他一掌。 他被打得偏过脸去,卫寒阅顺势抽出自己的手腕道:“你与你的君父、与我敬重的长辈有何可比?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他言罢便朝外走,萧鸣棹连忙跟上,恳求道:“哥哥别走。” 卫寒阅只道:“你冷静冷静,我知那些灯笼你并未烧掉,等你将它们换回去时,再来与我说话。” —— 萧鸣棹始终目送着卫寒阅步履匆匆的背影,直至视线彻底归于空茫。 这几日他满脑子都是那间密室,以及萧函谷在卫寒阅毫不知情时,对卫寒阅抱有如何不堪的欲念。 他妒忌萧函谷可以陪着卫寒阅从总角之年一路长成瘦雪红梅似的少年郎,又恨自己不但未能成为最早爱上卫寒阅的那个人,反倒懵懂无知、幼稚得可笑。 换掉那些灯笼时,他满心都是酸涩的醋意,只想着极力剥除萧函谷与卫寒阅的联系,令萧函谷成为真正死去的人,而非以温和包容的形象永远活在卫寒阅心中。 可他实在错了,卫寒阅不会忘记萧函谷,只会不满他擅自毁坏萧函谷的遗物。 假使萧函谷活到如今,活到能察觉他与萧回舟对卫寒阅动情之时,可还会戴着他那可笑的长辈面具,容忍两个养子恬不知耻地爬上他心肝宝贝的床榻? 可他偏偏死了,死在渊渟岳峙、无可指摘的时候。 先帝,先帝…… 活着的人,如何争得过死人? —— 萧回舟在尚书省门口接到卫寒阅时,颇为喜出望外。 毕竟萧鸣棹近水楼台,又跬步不离地护着,他使尽手段都难以与卫寒阅单独相处片刻。 扶着人上车后,见卫寒阅眉间笼着阴翳,萧回舟有些忧虑道:“先生可有烦心事?” 卫寒阅缄默俄顷,而后道:“你对先帝……是如何看的?” 萧回舟闻言也颇为意外,可萧函谷去世时他已有十二岁,有些东西到底比萧鸣棹看得透彻些,即便未曾去过那间密室,对于萧函谷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可说。 萧回舟握住卫寒阅手掌,给他揉按因案牍劳形而酸痛的虎口问道:“为何忽然谈起先帝?” 卫寒阅垂着眸道:“萧鸣棹撤了先帝在风芰坊挂的那些灯笼。” 萧回舟一愣,几乎要露出笑意——萧鸣棹如此沉不住气,卫寒阅能容他才怪。 他趁着卫寒阅沉思的间隙,将人轻轻囚进臂弯里道:“先帝感情淡薄,我们的关系远不如寻常家人亲厚,可也没有旁的不睦,且人毕竟已离世许多年了,谈不上怨怼。” 他抚了抚卫寒阅的袖缘道:“说起来先帝的忌日将近,倘使先生怀念先帝,不若三日后我们同去皇陵拜祭一番?” 卫寒阅略作思量道:“好。” 萧回舟自然不想去祭拜什么劳什子先帝,不过是不愿放过任何与卫寒阅相见的机会而已,他点点头,又暗自将臂弯缩紧了些,涩声道:“许久未见先生了。” 卫寒阅困惑道:“不是早朝时才见过吗?” 萧回舟注视着他凝脂似的颈侧道:“要这样见,不要那样远远地,还要眼睁睁瞧着萧鸣棹黏着先生。” 卫寒阅长长地「哦」了一声,熟稔地一碗水端平道:“你与他在我心中的分量都是一样的。” 萧回舟岂会不知所谓「心中的分量」只能听一听,自己与萧鸣棹分明从未入他心门,却还是将鼻尖亲密地凑近卫寒阅春桃似的软腮问道:“他会惹先生不悦,我却不会,先生多喜欢我一些可好?” 卫寒阅尚未开口,耳垂便骤然被男人碰了下,鼻间登时逸出一声轻哼,小猫撒娇一般。 萧回舟阖眼,指尖一下下轻撞他的耳洞问道:“先生……可会再戴耳坠?” 卫寒阅脊骨麻得立不住,眼中已凝起水色,却仍软着声戏谑道:“若你功课有进益……或许我会再戴一次……” 这便是虚言了,毕竟萧回舟已不在尚书房研学了,何来「功课」一说? 可萧回舟好似笃信一般,闭目沉沉道:“定不负先生期许。” —— 两日后,卫寒阅往曙晖殿去取自己遗落的琵琶,甫一踏入内室便与萧鸣棹撞个正着。 少年急忙问道:“哥哥可撞疼了?” 卫寒阅可不是来与他和解的,当下并不理会,只径自朝自己的琵琶盒去。 萧鸣棹立刻拽住他衣袂道:“灯笼……我都换回去了,哥哥可瞧见了?” 卫寒阅上朝坐的是软轿,又是白日不需灯火,倒不曾注意,他也未想到萧鸣棹如此快便服了软。 可卫令君岂是那般好哄的,当下只不紧不慢地「嗯」了声道:“还有旁的事吗?” 萧鸣棹讷讷道:“是我错了,我不应当惹哥哥不高兴,不应不敬先帝、蛮不讲理……哥哥怎样罚我都使得,求哥哥别不理我。” 短短两日,卫寒阅上朝时目不斜视,连余光都不分给他一丝,贴在龙椅的边上,显然是要与他划清界限,萧鸣棹心头惴惴,哪里还顾得上争风吃醋,只觉卫寒阅若再这样冷着他,他可真要活不成了。 卫寒阅并不想这么快便饶过不听话的狗狗,道:“此事容后再议,我得早些回府歇息,明日还得往皇陵去一趟呢。” “皇陵?” “嗯,”卫寒阅轻笑道,“明日与萧回舟往皇陵去祭拜先帝。” 萧鸣棹额角猛地传来一阵锐痛,他齿关咬了咬,伸出手去推了一把房门。 门扉迅速合拢,卫寒阅并不慌张,微微歪了歪脑袋,很是俏皮道:“这是何意?” 萧鸣棹喉结攒动道:“改日……改日我与哥哥同去,可好?” 卫寒阅朝他走近一步,盯住眼前人诡异的、敛着血色的瞳仁道:“倘若我说,我偏要明日,与宁王同去呢?” 萧鸣棹头痛得益发剧烈,他低低喘了喘道:“哥哥累了,先在此歇下罢。” 卫寒阅尚未拒绝,便被他一把抱起,快步走向宽大的龙床。 陷入重重锦衾之内,卫寒阅被困在萧鸣棹臂膀与胸膛之间,他抬眼望向显然有些失去理智的萧鸣棹道:“你又想再关我一次?” 萧鸣棹脑内轰鸣,压根无法分辨何谓「又」,只喃喃道:“只同我去……只带我去好不好……为何不能只有我一只狗狗……我不是最好的,至少是最听话的,你休想丢掉我……” 卫寒阅见他双目愈来愈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倏然弓着腰捂了捂腰腹。 萧鸣棹纵然已濒临失控,却仍被这一下惊得略略寻回一分理智道:“怎么了……胃又不舒服了是不是?” 卫寒阅似乎难受得厉害,并不回答,只轻轻摇摇头。 萧鸣棹最怕他逞强不肯说,他本就是纸糊的身子骨,又小孩脾气,怕喝药总瞒着,急得当即便要传太医。 卫寒阅忙扯他道:“不必兴师动众,揉一揉便好了……” 萧鸣棹赶紧将人抱到腿上道:“好,好,揉一揉……” 卫寒阅缓缓伏在他肩上,双臂揽着他后颈道:“你这样凶神恶煞的,会吓到我的。” 萧鸣棹虽并没有凶神恶煞,也不会在此时顶嘴,只顺着他道:“都是我不好,我不够温柔,吓到哥哥了,哥哥别气。” “你还想将我关在这。” 萧鸣棹垂眸,一面轻轻揉他的上腹,一面低声道:“哥哥,我……” 后颈倏忽一痛,话语戛然而止。 卫寒阅面上哪里还有身子不适的虚弱模样,瞧了眼萧鸣棹颈后的金针,悄悄联系了下小克。 【这针是陆寰瀛给我防身用的,萧鸣棹不会被毒死了吧?】 【崽你已经扎了现在问会不会太晚?】 【管他的呢,给他一点教训,免得总想关我。】 【喵现在做什么?回府休息,准备明儿去皇陵吗?】 【我忽然不想去了,萧叔也不缺我这一祭,总是待在昌京好没意思,不如去远一些的地方吧。】 【喵喵喵?】 卫寒阅视线落到墙边的息域江山图屏风上,走过去指了指最南的一处。 【去这里。】 —— 珮州地处大息南隅,终年炎热,一到盛夏愈发烤干人身上最后一滴水分。 可于一些体质寒凉、畏冷不畏热的人而言,却是绝佳的久居之地。 向晚馀霞收散绮,遥山抹黛天如水。夜幕降临,正该是下学后急不可耐地奔回家中之时,可珮州浣纱村一处敞亮雅致的小院内,一群小孩子却围着一人叽叽喳喳不肯离去。 “先生先生再讲一会罢。” “先生的裙子好漂亮啊。” “先生今日讲潘岳,言其「掷果盈车」,潘岳也如先生这般好看吗?” “我觉得定然没有,潘岳应是比先生差得远。” “先生,”外围一个个头最矮、瞧着年纪最小的孩子怯怯道,“我娘说,寒食伤身,冰碗不宜多用。” 正吃冰碗的卫寒阅:“……” 他正色道:“你娘言之有理,只是暑热亦伤身,两相抵消,反倒对身子有所裨益。” 他生得这样美,即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瞧着也极具迷惑性,小孩子傻愣愣地点头,又听卫寒阅道:“行了,日头都落了,都回家罢。” 送走了求知若渴的孩子们,又有耕耘归来的父母们登门。 在大息朝摄政王数年的主张下,女子与男子一般均有了入学堂、考科举的资格。 即便是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浣纱村,小姑娘们也纷纷为着得试春闱而孜孜不倦。 “寒先生,我家女儿今年便要院试了,先生可愿为她指点迷津……” “寒先生,我儿近日总不用功,还总夜里往外跑,我瞧着是有心上人了,院试在即,这可如何是好……” “寒先生,明日家慈八十大寿,想请先生题一幅字,敢问润格……” “寒先生,东街潭蒸楼刚出炉的香醪糕,排了一个时辰才到手,先生尝尝……” “寒先生……” 卫寒阅一一解答,好容易把村民们送走,便见一位雪鬓霜鬟的老翁面带难色地立在他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卫寒阅知晓这位李老伯儿子儿媳俱在百里外蒺藜镇的当铺做活,一年到头也只回来一次,家中唯有他和一位十六岁正备考院试的孙儿,便问道:“李伯何事?” 李老伯期期艾艾道:“寒先生……说来惭愧……” 他是个热心肠的人,家里种的瓜果熟了总要给卫寒阅送一筐来,卫寒阅也不忍心见老人家橘皮似的脸涨得紫红,便低声问道:“可是银钱周转上出了岔子?” 李老伯忙摇头道:“是阿良……他上月底在街上见了先生一眼,回去便茶不思饭不想的,还总说胡话,念叨寒先生……老头子、老头子我也不求旁的,只问先生可有自画像,他瞧一瞧,或许能治这怪病……” 卫寒阅尚未回答,身后便猝然响起一道男声道:“恐怕要教老伯失望了。” 卫寒阅不必回身便知来人身份,果见卫宿闻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将卫寒阅往身后一挡道:“家中已为阿弟定了亲事,过几年便要回乡完婚,令公子的病,我们爱莫能助。” 李老伯本便是觍着老脸来的,教人一拒哪里还好意思再开口,忙讪讪告辞离去。 大息子民同性异性皆可结秦晋之好,因而李老伯并不晓得卫寒阅家中为他定的是男子还是女子,只想着无论男女,能与这样的神仙人物成婚,必定是十世广积善缘、福泽深厚才得来的。 眼见着房门合拢,卫寒阅自卫宿闻身后探出脑袋,似笑非笑道:“阿兄不是在浣衣吗?” 卫宿闻回身裹住他的手,卫寒阅指尖仍残留着冰碗的寒意,凉得男人拧紧眉道:“不是说放化一些再吃?别趁着天热便贪凉,仔细胃又闹。” 卫寒阅才不听他的,道:“冰碗放化了那成什么了?” 卫宿闻争辩不过,只得牵着人往里屋走道:“水烧好了,先去泡个澡,我尚有亵裤未洗。” 卫寒阅丝毫不觉得使唤兄长给自己洗裙衫亵裤有什么,嘱咐道:“那条琼文丝的得轻些,莫扯坏了。” “奴才晓得,令昭王殿下,您先沐浴去罢。” —— 目下已是卫寒阅来珮州的第二个年头了。 他能抛下萧氏皇族潇洒隐居,却不能惹父母家人忧思伤怀,因而临行前先回了趟镇国公府,将去处写下,搁在镇国公书房后方命小克将他传送过来。 怎料月余后便在晨起开门时见到了卫宿闻。 卫寒阅原本是雇人浣衣烧饭的,卫宿闻来后便自觉包揽下来,让卫郎君教书育人、悠然自得地享受田园牧歌生活,自己便……负责所有家务,做个称职的姆妈。 卫寒阅晓得他的下落不可能永远瞒住萧鸣棹,他也并未做此打算。 不过是出来游山玩水一番罢了,左右萧鸣棹便纵追来了,也不能拿他如何。 —— 新月娟娟,晴霄万里,卫寒阅团在被窝里,被卫宿闻隔着被子拥在怀中。 其实他这院落有的是空房,可卫宿闻说放心不下他的身体,偏要与他一床睡,还强调会同他分两个被窝,卫寒阅念及二人同为男子,又自小一同长大,他只当对方是兄长,便以为卫宿闻也不会有什么逾矩之念,遂答应下来。 可真睡到一张榻上来,卫宿闻睡着了动来动去,要往哪里钻便由不得自己,故而当下虽还隔着锦衾,到了夜阑风静时,可便说不准了。 卫寒阅半阖着眸子道:“阿兄与我都撂挑子不干,尚书省岂非乱作一团了?” 卫宿闻漫不经心道:“这不正好考验萧鸣棹的本事?我倒要瞧瞧他能否在短时间内寻人替上。” 卫寒阅有些闷,从被子里钻出来道:“阿兄好似对他很有敌意。” 卫宿闻将他摁回去道:“仔细着凉。” 卫寒阅晃一晃被他揉乱的乌发道:“你还没回答。” 卫宿闻只道:“他太缠你,所有令你费心神的,我都不喜欢。” 卫寒阅轻声问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与萧鸣棹抑或萧回舟已然有了肌肤之亲……” “阿阅,”卫宿闻蓦地扣住他后脑勺将人嵌入怀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都没有什么……你长大了,这都再寻常不过。” 卫寒阅总觉得他的情绪并不似他的言语那般豁达。 卫宿闻又接着道:“只是你不要为他们动心,宝宝,否则阿兄会疯。” —— 【阅崽阅崽。】 【怎么?】 【你之前给孩子们写的小册传到县太爷手里了,他好似接了命令,手里有你的笔迹,已经派人八百里加急往昌京报信去了。】 假若卫寒阅真想避过萧鸣棹的耳目,自然可以改换笔迹,只是他并无此目的,便知萧鸣棹接了消息会直奔珮州来。 其实他也有些好奇,萧鸣棹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作者有话说: 「钧天妙乐,声遏行云」出自《瑞鹤仙·元日朝回》 《渔家傲·从古荆溪名胜地》 下更还是零点!! 攻:谁会当狗啊,有什么毛病吗,老子很高贵的懂不懂,我早就识破了一些个美人的骗术,我已经看透红尘我必定出家受:谁是我的乖狗狗呀 攻:汪汪汪(冲刺)(飞奔)(原地劈叉以表决心)(摇尾巴)(摇尾巴)(暴打其他小狗)(鼻青脸肿摇尾巴) 今天上了很好的榜单!!在APP的佳作推荐,想大喊一声妈妈我上电视了哈哈哈,谢谢宝们滴支持呜呜呜!!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躺赢的权臣 这日祭月节, 卫寒阅指挥卫宿闻去河里叉鱼,二人在河畔疯玩了一日,带月而归时,便瞧见了素淡月轮之下如同落了满身繁霜的萧鸣棹。 大约少年人长得格外快些, 只一年不见, 从十七岁至十八岁的萧鸣棹便似换了个人一般。 身量比卫寒阅走时显然又高了些, 肩背也更宽阔,仿佛迅速自少年成长为了气宇轩昂的男人。 只是或许因他骨相锋利的缘故,模样英俊,瞧着却有些病态的阴沉。 卫宿闻见到他的一刹那便将卫寒阅藏到自己身后道:“微臣参见陛下。” 话是这样说, 可双膝比秤杆还直,哪里是臣下对君上的态度? 萧鸣棹也犹如视而不见一般, 只直直望着被兄长保护起来的卫寒阅。 卫寒阅拍拍卫宿闻肩头道:“得了,又不是洪水猛兽。” 他行至萧鸣棹跟前道:“陛下此来, 是为带我回昌京?” 萧鸣棹却摇头否认, 嗓音哑得似吞了沙砾道:“我只是想寻到哥哥……寻到后,我便禅位于可堪托付之人, 永远留在此处陪着哥哥,好不好?” 卫寒阅有些意外, 哂笑一声道:“可卫家人都在昌京, 父母在不远游,我又如何能一辈子留在珮州?” 萧鸣棹轻「嗯」了声道:“那哥哥……咱们回昌京罢。” 这人瞧着总教卫寒阅想到曩昔的延陵铮, 那个在他昏睡七年苏醒后偏执疯魔的延陵铮。 他扯扯卫宿闻袪裼问道:“阿兄, 咱们拾掇细软回罢?” 卫宿闻低低笑了声, 当着萧鸣棹面将他抱小孩一样直接托起来, 意有所指道:“好啊, 昨夜给宝宝换下来洗的亵裤我还没收呢, 不急。” 卫寒阅:“……” 抽的什么风? 萧鸣棹闻言似乎僵了僵,可只是不发一言地跟在二人身后,卫寒阅见他瞳孔泛着暗红,好似浸透了殷红浓稠的血迹,一时心中打鼓——这人瞧着须得去佛寺抄抄经了。 —— 卫寒阅一直对息国的刑罚畸重与刑讯逼供之事有些挂心,这次回了昌京,便欲着手纠正。 再度踏入大理寺狱,卫寒阅只觉恍如隔世。 幸而息国的大理寺狱建筑结构不似大阅那般曲折缦回,对卫寒阅这般毫无方向感之人倒很友好,他未曾通知任何人,只欲了解大理寺运作时最寻常的状态。 大理寺卿褚征帆险些被这一招吓出病来,须知摄政王离京,今上只能亲政,可卫寒阅时隔一年再度返京,局面便尴尬起来。 卫寒阅是会心甘情愿居于人下做他的百官之首,还是会与天子争权、继续做有息一朝实际上的掌舵人,朝臣们实在是不得而知。 可萧鸣棹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如同卫寒阅从未离去那般,他选择将权柄双手奉上,军国大事,仍由卫寒阅一力裁度。 因而现下卫寒阅亲临比萧鸣棹更教人战战惶惶,褚征帆见他一声不吭地在狱中走来走去,简直汗溻重衣。 卫寒阅转了一圈便察觉这狱中的囚犯少得出奇,按说以大息律的严苛重典,人数绝不仅限于此才对,便纵褚征帆能力过人,将积案清除一空,也不应是眼下情景。 他心中存疑,便也问了出来,褚征帆面上公式化的假笑也快挂不住了,道:“殿下,陛下他……没与您提过吗?” 卫寒阅眄视他道:“你如实交代便是。” 褚征帆耷拉着脸道:“牢内的死囚……都被陛下处决了。” 卫寒阅:“?” 「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目下尚未立秋,如何便处决人犯了? 况且…… 他沉吟少顷,问道:“何谓「被、陛、下处决」?” 褚征帆闭眼咬牙道:“便是……便是亲自处决之意,还有宁王,数月前查出他贩卖私盐、招兵买马、勾结西羌……被陛下亲手斩杀于天顺殿上。” 卫寒阅沉默下来。 萧鸣棹的眼为何能红成那样,到底是有了答案——杀了那样多人,哪里还能保持清醒? 好在杀的是死囚而非无辜,否则卫寒阅恐怕当真要遵着先帝遗诏、另立新君了。 —— 步出大理寺,却见萧鸣棹立在外头,卫寒阅打量眼前人,只觉他变了许多,以至于自己实在很难将他同十八岁的少年郎联系起来。 萧鸣棹见他静立不动,便迈步近前来,蹲下身用衣袍的袖口为他擦拭靴面上沾染的尘灰:“怎么到这里来了,狱中污秽腌臜,脏了哥哥的裙子可如何是好?” 卫寒阅伸出双臂道:“抱我回曙晖殿。” 现下正是薄暮冥冥之时,大理寺前虽不是熙熙攘攘,却也不乏放衙的官员。 皇帝蹲身为摄政王擦鞋也便罢了,毕竟他小摄政王九岁,权当是兄友弟恭,可一旦萧鸣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摄政王横抱回自己寝殿,那其中深意可便值得反复咀嚼了。 萧鸣棹几乎不敢置信,抱起卫寒阅时整个人僵成了榆木疙瘩,萧函谷不敢教旁人察觉自己的爱意,其实他又何尝不是?除了寥寥数人外,他生怕自己扭曲的情感会给卫寒阅光风霁月的人生溅上一滴污水,令卫寒阅被人议论与曾经的学生有风月之系。 可卫寒阅何曾在意过这些?他此刻唯一的感受,便是觉得萧鸣棹有些可悲。 二人进了曙晖殿,卫寒阅坐在罗汉榻上,萧函谷蹲下为他褪下靴袜,便听他轻声道:“取戒尺来。” 卫寒阅虽久不去尚书房,可当年用过的戒尺一直被萧鸣棹收藏着,登基后便搁在箱笼里。 卫寒阅手持戒尺道:“跪下,手伸出来。” 萧鸣棹跪得利落,而后戒尺便落了下来。 卫寒阅手劲不大,况且真攥紧了这戒尺还会硌手,因而萧鸣棹并未觉得很痛,只听卫寒阅问道:“为何杀人?” 萧鸣棹如实道:“见不到哥哥,我控制不住自己。” 卫寒阅又打了他一下道:“死囚终究有限,你无人可杀时会做甚?” 萧鸣棹不答,只顺从道:“我妄造杀孽,请哥哥责罚。” 卫寒阅拿戒尺敲了敲他前臂道:“将衣袖挽起来。” 萧鸣棹唇抿了抿,见卫寒阅坚持,便依言卷起衣袂。 不出所料,熟悉的、纵横交错的新旧伤痕重现眼前,萧鸣棹并未留手,道道皆是深可见骨的重伤。 卫寒阅将戒尺拍在一处乍愈不久、色泽尚浅的新伤上,萧鸣棹吃痛,却不敢出言,听卫寒阅吩咐取琵琶来,忙驯服地起身去拿。 卫寒阅仍弹了那曲《淮阴平楚》,与时下曲谱不同的是,他将《吹打》一段去掉不弹,正如许多年前在小桐村中弹的那般。 曲罢后,卫寒阅撩开锦衾,将赤足抵在萧鸣棹下巴处,带着他仰起脸来:“还不肯说实话吗?” 萧鸣棹一颗心几乎在这一曲内被惊涛骇浪击碎,他目光沉沉望向卫寒阅,终是第无数次败下阵来:“阿阅。” 与卫寒阅分别是他唯一无法承受之事,故而再度被卫寒阅轻易抛弃时,回忆转瞬间地覆天翻,累世的痛苦、忧愁、甜蜜、悸动、思念……排山倒海而来。 加之脑海中的机械音时不时便做出无情的贬低与嘲讽——尽管它总声称自己便是萧鸣棹本人,以致萧鸣棹的自厌情绪在日复一日地无望等候中逐渐累积,而后在到达极限时彻底崩塌。 每一世都求而不得,每一世都生离死别,每一世都无能为力,萧鸣棹胸腔中那颗被剖得所剩无几的心压根无法负荷,除了以杀戮与痛楚平息之外别无他法。 卫寒阅缄默须臾,唤了声小克。 【怎么啦阅崽?】 【进度条现在怎样了?】 【还是100%,但是颜色……颜色好像更红了。】 【知道了。】 卫寒阅放下足尖,凝睇着跪在他身前的萧鸣棹,倏然鼻尖一酸,落下泪来。 后者一见他眼泪毫无预兆地漫溢而出,大颗大颗地砸下来,登时手足无措,起身捧住他两靥道:“怎么了阿阅?是、是不舒服吗?还是我哪里伤你的心了?你别吓我阿阅……” 卫寒阅眼圈红透了,只是别过脸去,强忍着哽咽道:“萧鸣棹,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你为我活成这副模样……” 萧鸣棹迭声道:“不哭不哭,是我咎由自取,不怪你,不值得你这样伤心……阿阅那般好,无须为我驻足,只因我是个疯子,才会因你的离去而失控,是我拖累了你。” 卫寒阅很难被哄好,一壁呜咽一壁小声道:“你不准想着将我关起来。” “我再也不敢了,是我不好阿阅,”萧鸣棹轻抚他湿答答的双颊,心疼道,“我不该想着约束你的自由。” 可到底意难平,萧鸣棹低低道:“阿阅,你会有一点爱我吗?” 卫寒阅轻声道:“不会。” 说不心痛是不可能的,可萧鸣棹心伤之余反倒生出庆幸,倾身吻了吻卫寒阅被泪水浸得咸湿的唇瓣:“那样很好,阿阅……一个疯子,不值得你的爱。” —— 大息帝王十八岁加元服,为了佩戴寓意祥瑞的耳坠,卫寒阅本打算提前为萧鸣棹打耳洞,可对方却避开他手中寒光凛冽的眼针,握住他微凉的手道:“我便不打了,没什么祥瑞好求,戴了也不好看……倒想再见你戴一回,摄政王可答应?” 卫寒阅一本正经地沉思了会,方傲娇道:“那便允你所求。” 萧鸣棹吻了吻他手背:“谢殿下。” —— 卫寒阅加冠时,萧鸣棹尚为黄颔小儿,可时隔九年再度回忆,一切细节却仍历历可数。 彼时卫夫人拿生姜片在卫寒阅耳垂上搓了好半天,搓得卫寒阅耳垂又热又肿又麻,直撒娇嚷着难受,方以烧过的、穿着红线的银针快准狠地刺入了耳垂。 大概是耳垂已没了知觉,那一瞬间似乎并不痛,直至卫夫人以绢帕拭去两侧耳洞各淌出的一小颗血珠,卫寒阅方后知后觉地喊起疼来。 这喊声半真半假,卫家人溺爱他,因而只顾着哄,无人追究他到底是否真疼。 萧鸣棹见卫寒阅小泪包似地被众人团团围住,只以为这穿耳洞定然十分疼,是以在往后一月内干脆宿在了令昭王府。 卫寒阅耳上插着茶叶梗,起初的几日内确然有些疼,萧鸣棹怕他难受的时候没人陪着,遂白日黑夜皆同卫寒阅形影不离。 本意是好的,奈何他是个九岁的小屁孩,卫郎君面皮薄,疼的时候便瞪他一眼道:“你将眼睛闭上。” 每逢此时萧鸣棹便晓得他要哭鼻子了,听话地闭上眼,又握住少年的手老气横秋地安慰道:“哥哥不痛了,不痛不痛。” —— 彼时尚未到生出绮念的年纪,可如今回忆起来,当奶冻似的耳垂被揉搓得通红滚热,原本那一小片滑嫩的薄肉软嘟嘟地肿了一圈,而后被利器破开,沁出红宝石一般的血滴来……十八岁的萧鸣棹,不可抑制地存了些畜生念头。 这倒令他忆及当年,卫宿闻的眼神一瞬不瞬地钉在卫寒阅身上……或许是耳垂上,他是否也与自己抱有同样的龌龊想法? “发什么呆?” 卫寒阅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帮我瞧瞧这裙门正了不曾?” 萧鸣棹回过神来,便见卫寒阅已由人伺候着换上了明日加元服礼的正宾吉服,是尚服局特特按着他的穿衣习惯定制的裙装,朱色内衫罗裙外罩玄色广袖褙子,他平素衣色偏浅,显得容貌风仪清雅翩翩如仙人,此刻着这样颜色浓重的衣裳,反倒衬得眉眼秾丽,甚或平添了几分妖异。 萧鸣棹看直了眼,愣愣地又不言语了,卫寒阅正欲提醒他回神,便见萧鸣棹视线下移,落到他遍绣缠枝梅纹的裙摆之上。 为显得庄重矜贵,这罗裙做了最高规格的三丈摆,若卫寒阅此刻坐下,裙摆能铺成一朵伞状彤云,而他便是云中一朵莹润清绝的昙花。 察觉萧鸣棹神色有异,卫寒阅敏锐的直觉驱使他挥手命殿中众人退下,而后迷茫道:“中邪了?” 确然与中邪无甚差别。 萧鸣棹魔怔了似地将裙摆褰起,卫寒阅现下虽衣着正式,却赤着双足,足踝上竟绕着两条嫩粉色绸带,如同细韧的粉藤蔓,缠拢着玉管似的玲珑小腿。 皮肉也是粉的,遍布昨夜荒唐时捺下的暗红指痕,如映月澄雪为人摧折揉碎,而后贴花钿一般贴满了玫瑰花瓣。 卫寒阅眼见原本坐在榻上的人身子越凑越近,满腹疑问尚未出口,便见萧鸣棹双膝跪地,宽大的裙摆如云旗一般舞起又飘落,覆在萧鸣棹脊背之上。 卫寒阅:“……” 脑内小克「喵嗷喵嗷」地尖叫起来。 【他为什么#%^@@$$#&啊啊啊——%@∞#】 有些字符未能解码,系统语言功能紊乱。 卫寒阅哪里还站得住,半退半倒地窝进椅内。 窗外两朵西府海棠被顽劣的稚童采尽了花瓣,又将内层花瓣弃之不顾,反将外层花瓣贴着花蕊底端不像样地安回去,可外头的要受风吹日晒,终究不如内层的柔软细腻,粗砺的触感将可怜的海棠花蕊磨得瑟缩不止。 岭棠惊暖,寒玉初绽。亭尖覆霜,玲珑塔震,一声羌管悠悠,落粉簌簌。 —— 卫寒阅险些没能在质明之时起身。 萧鸣棹晓得自己昨夜需索无度,跪着搓衣板表示可改日再加元服,被恼怒的卫美人砸了满头包。 服侍着卫寒阅穿戴整齐,只余雀羽南珠耳坠仍在奁内,萧鸣棹取出,凑近卫寒阅耳畔,寻着那细小的孔洞,捏住软乎乎的耳垂,将耳针一寸一寸嵌了进去。 暖热的气流在耳侧萦回,卫寒阅的耳朵未几便被烘得泛红,耳垂还被锁在萧鸣棹指间,被薄茧磨得微微酥痒,他不由生出小猫崽被野兽的利齿叼住后颈似的危机感,又迟迟不见萧鸣棹直起身,遂颦眉道:“另一只还没戴呢。” 萧鸣棹低声道:“我想亲亲哥哥的耳朵。” 卫寒阅:“……” 萧鸣棹又被砸了满头包。 —— 疏风日朗,韶浸宫商。 萧鸣棹着绛纱袍跪在卫寒阅身前,卫寒阅取下他的空顶帻,朗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言罢加以十二旒冕与簪缨,萧鸣棹穿好祝仲林捧来的衮服后,脑内的机械音骤然响起。 【确定是今日,不再后悔了吗?】 【嗯。】 光禄卿奉醽醁酒,卫寒阅搢笏受酒,祝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醽醁酒被授与祝仲林,祝仲林进奉萧鸣棹。 酒液清冽如绿波,萧鸣棹视线落在上头,一时有些沉默。 卫寒阅正疑惑间,萧鸣棹已擎着羽觞一饮而尽。 卫寒阅有些讶然——依礼这酒应先祭洒少许的,他怎么…… 可不过几瞬后,萧鸣棹霍然闭目,启唇吐出大片殷红血沫。 他还记得将头偏向一侧,避免污血玷染卫寒阅的裙幅。 他一面咯血,一面艰难道:“阿阅……别怕……你再也、再也不会……” 吐息终止,未完的言语成了永诀。 变故陡生,祝仲林忙嘶声请殿中太医过来,可老态龙钟的太医院令把脉少顷后,竟至老泪纵横,声音颤巍巍道:“老臣无能,已是……宫车晏驾……” 九五之尊崩于加元服礼上,实乃旷古未有之事,那掺了毒的醽醁酒被褚征帆当场扣下,人人皆道天不假年,竟教歹人鸩杀圣君。 可实际上,便在萧鸣棹饮酒的前一瞬,最后一片心脏消失,心室里空空如也。 失去了心,自然是不能活的。 【阅崽!按钮出现了,我们可以返回时空局啦!】 卫寒阅只是怔怔望着已然身亡命殒的萧鸣棹,尚未做出抉择,蓦地有宫娥的尖叫划破本便乱作一团的天顺殿。 循声望去,只见座上空无一人,原本坐在那处的卫宿闻……凭空消失了。 —— 康尚二年,海棠又开,杨柳堆烟。 大行皇帝两周年祭礼便在今日,可时任摄政王的卫寒阅却无意前往主持。 当年萧鸣棹一瞑不视,任凭褚征帆将禁中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未能查明究竟是哪个在酒中下了鸩毒。 自然是查不出来的……因下毒的便是先帝本人,大理寺再查十年也只能徒劳无功。 萧鸣棹将遗诏置于曙晖殿的龙床枕下,其间内容概括起来与先帝无甚差别,除了将卫寒阅捧得无人敢动外,便是予卫寒阅决定新君人选之权。 于是卫寒阅成了大息最年轻的三朝元老,再度牵着幼帝的手,一步一步登上了天顺殿的玉阶。 当日小克曾说这次的奖励异常丰厚,所获额外寿数竟有三百载之多,并问他是否离开此世,回时空局享受一番。 可卫寒阅却只点燃了灵堂的香烛,将一壶逍遥酿悉数洒在青玉龙耳香炉前,不疾不徐道:“离三十岁还有三年,届时再走罢。” “殿下,程将军到了。” 祝仲林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卫寒阅将握槊局摆好道:“传。” 程汲冽躬身入内,依着规矩行礼。 他本是文州人氏,投军后因勇武过人而被提拔做了个五品千户,去岁在葳蕤原与西羌一战中率轻骑突袭敌军,为大息发起进攻制造了绝佳的机会,此后又屡立奇功,而今已被封为征虏将军了。 但卫寒阅今日传召他,却并非因赏识他的军事才能。 他随手掷了两枚骰子,恰好掷出一对五,遂将四枚玛瑙握槊子各移五点,一面移一面心不在焉道:“抬起头来。” 程汲冽仰首,卫寒阅这才偏回脸来,一见之下确然恍惚了一刹。 “郎君,”祝仲林附耳过来低声道,“果真是像极了。” 卫寒阅亦无法否认,这程将军五官轮廓、身形仪态,甚至眼神都与萧鸣棹如出一辙,包括方才他行礼问安的音色,亦如同萧鸣棹本人在此。 若非卫寒阅亲眼看着萧鸣棹崩逝、封棺停灵二十七日后入陵,确信萧鸣棹已在九泉之下,恐怕真要以为这又是一出金蝉脱壳。 程汲冽也在暗自端详卫寒阅。 这位年轻的摄政王瞧着实在不像年近而立,反倒脸容玲珑、肌肤细嫩、眼神灵动,如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一般,全无浸淫朝局半生的沧桑深沉。 靛玉色裙幅如水般迤逦而下,与程汲冽的靴尖不过咫尺之距,犹如一片涨潮时漫来的海。 祝仲林奉上热腾腾的牛乳杏仁羹,卫寒阅一张脸瞧着比碗还小,他低头啜了口,抬眼时唇缘黏了圈虚虚的奶沫,跟不会喝奶的幼猫崽崽一样。 执起一盏攒林云尖去了去口中醇腻的奶味,卫寒阅问道:“会打握槊吗?” 一旁的祝仲林心里干着急——郎君哟您嘴上的奶没擦呢还。 程汲冽视线勉强自卫寒阅唇边挪开,低声答道:“末将无能,未曾见过。” 卫寒阅有些失望,萧鸣棹可是能与他有来有往打一宿握槊的——虽然每一局都是自己赢。 “劳烦祝伴伴去请个师父教教他,”卫寒阅吩咐祝仲林道,“再将衣裳换掉……鬓角与眉毛修一修。” —— 程汲冽被拉去拾掇,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不惯受人伺候,便自己按着祝仲林的要求换了螭纹袍,又将鬓角修得更锋利了些。 他身为武将,长眉入鬓,眉尾上扬,颇具杀伐之气,可祝仲林命他将双眉剃低了些,锋芒毕露的莽气淡了,现出几分温驯之态。 沐浴过后再度回到卫寒阅跟前时,他已新开了一局握槊,闻得足音,便执着琉璃子一睨程汲冽。 而后仿似称心如意地笑了下,将手边粉琉璃浦桃花盘往程汲冽身前一推:“给我剥橘子,要一根络也没有的。” 程汲冽一壁笨拙地以拿刀握枪的手去剥橘子,一壁听摄政王发布一些听来毫无道理的命令。 “如今天下承平不起刀兵,西疆大营能吃几年闲饭,你在昌京多留些时日。” “往后不必称我为「殿下」,要唤我「哥哥」,或者「阿阅」。” “从即日起,你不再是程汲冽,我会称你为萧鸣棹,或者……或者坏狗狗。” 萧鸣棹是何人,大息自是无人不晓,可卫寒阅将先帝的名讳冠与他是何缘故?还有……何谓、何谓「坏狗狗」? 程汲冽见他一面发号施令,一面将双足在裙摆下一踢一踢的,像只娇纵的猫儿。 最要紧的是他似乎并未着袜履,因而程汲冽眼前时不时便会闪过一道新雪似的冷光,程汲冽自觉赧然,忙略一偏头,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蹬在自己面上的赤足。 若换了旁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颐指气使,程汲冽只怕早已冷脸离去,可卫寒阅这样脆生生地一通部署,不仅未令他反感,反而觉得心尖有些麻痒,又在瞥见那双玉足时「怦怦」乱冲起来,教他既迷惘又慌张。 这样的感受,哪怕是往日在疆场上孤身诱敌、命悬一线时,也从未有过。 在此之前,程汲冽从未想过,能有幸获得与这样的人长久相处的机会。 —— 可迷雾疑团总有散时,便纵要为人替身,也还想着做个没那么糊涂的替身。 当卫寒阅第不知多少次于燕好缠绵之时唤出先帝名讳时,程汲冽终于没能熬过蚀骨的酸涩与求知欲,悄悄趁夜潜入了奉先殿。 自与张后起,历代帝后的画像一幅接着一幅,直至见到最后一幅格外年轻的画像时,程汲冽才顿开茅塞,而后便尝到心底翻涌的无尽酸楚与苦涩。 居然当真如此……他与先帝,生得近十成像,但凡稍离远些,压根瞧不出二人相貌上的区别。 这数月内,令昭王府时不时便有新人进来,此时对照画像,便察觉那些人有的与先帝眉目相若,有的是身形相若,有的是鼻梁,有的是下颌与双唇…… 程汲冽无法不嫉妒吃味,可今夜见了这画像,他竟生出几分奇异的安定感。 他是最近似的那一个,只要无人比他更为相仿,那他在卫寒阅心中的位置便是最不可撼动的…… 仅次于先帝,除了先帝。 —— 康尚三年正月初一,令昭王卫寒阅薨于王府,时年三十龄,追封敏圣德昭皇帝。 举国齐恸,昌京寺观一逾帝王三万杵规制,鸣钟五万杵,送摄政王仙魂归于四海六合。 令昭王遗愿其丧仪务必从简,切勿靡费铺张,因而镇国公府谢绝了前来致哀的文武官员并昌京百姓,只在家中设有几筵灵堂,起居皆涕泗不止。 镇国公夫妇早在去岁便被卫寒阅安排去了珮州隐居养老,无法第一时间获知独子撒手人寰之讯,而在二人知晓之前,关于卫寒阅的记忆已在系统操作之下清除。 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他不忍令双亲承受。 征虏将军程汲冽于卫寒阅尾七当日自戕于令昭王陵前,今上念其忠肝义胆,追封其为长信侯,随葬王陵。 —— 【阅崽阅崽——】 卫寒阅醒转过来,见到记忆中的铁灰色舱门,便知自己已回时空局来了。 系统中四世百年,脱离后不过短短一日。 小克趴在他怀中,有些怅然地望着他。 卫寒阅三百年都不会再用它,难道还会将它留在身边吃闲饭吗? 小黑猫心中充满别离愁绪,可它不想要别的宿主了,宁可蹲进废物系统回收篮里,等着卫寒阅三百年后来捡回它。 卫寒阅望向怀里的流泪猫猫头,不禁失笑道:“你哭起来好丑。” 小克:“……” 【崽呜呜我会找个角落里的篮子,不会让他们把我拉走的,我等着你三百年之后再来找我呜呜……】 【什么篮子,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 【你、你还养我吗?可是接下来我什么用也没有,只会吃了……】 【我有很多钱,而且我本来就想养只小猫咪啦。】 他一面将小猫咪感动得热泪盈眶,一面推开舱门走了出去。 他这样白月光似的人物,自然有无数人追求喜爱,故而卫寒阅一出来便碰上了乌泱乌泱的人群,男女老幼面上无不是担忧牵挂。 卫寒阅被人群簇拥着去了医院检查身体,结果自然与系统的预判一般无二,正待离去时,却见外头救护车停稳,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往里疾奔,同时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速度太快,卫寒阅未能看清患者面容,只见垂落的前臂上一片血肉模糊,担架车冲入急救室后,光可鉴人的瓷砖上却有……一朵海棠花。 浅粉色的西府海棠。 卫寒阅目光落在上头,若有所思。 —— 卫寒阅本便留着黑缎似的长发,是以即便进入古代世界也不会违和,尚未进入小世界前,他总爱晨起后坐在窗前梳头,一面梳一面检查画稿有无可供润色之处。 日色如春酿般既嫩且晴,携着宠爱铺于美人周身,精细的丝质睡袍都不及肌肤柔腻光润,刚打发的奶油似的,沿着v字形襟口泼洒至一痕琼花色的前胸。 每到此时,卫寒阅总觉得窗外似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可推窗观察时又一无所获。 直至某一日,他在窗外见到了一朵小小的、半开的西府海棠,似乎被人匆忙遗落,卧在玫瑰丛间。 —— 卫寒阅进入工作状态倒很快,赶完了积压的活儿便前往时空局与其他画师商议新系统的人设,可尚未进会议室便被另一位画师叫住了。 他不解询问,便听对方也同样疑惑道:“你不知道吗?这个新系统的工程师昨天住院了。” 对于这位工程师,卫寒阅也有过些交集,据说他有极其严重的社交恐惧症,从不来时空局上班,平日只闭门埋头科研,交流皆通过线上会议。 因而卫寒阅只听过经由数据处理后从听筒或扩音器传出来的声音,真面目倒是从未见过。 他随口问道:“怎么住院了?” 同事也有些云里雾里,只道:“据说是某个系统有问题,交到他手中修改,他本是不接的,可不知怎么又接了,还亲自进去了,结果出来之后浑身是血,就剩一口气,不知道什么系统这么凶险……偏偏他还要硬闯。” “而且……他分明不缺钱,根本没必要再入职时空局,我听财政部的同事说……咱们时空局的这几年的经费,汇款账户名字就是他!” 卫寒阅喃喃道:“昨天?” “是啊……不过说来也巧,你也是昨天回来的……” —— 询问导医台小护士时,卫寒阅本是不抱希望的,可对方听闻他要寻在系统中重伤垂危的那位患者后迟疑了半晌,竟将位置告诉了他。 望着卫寒阅愈走愈远的背影,小护士怅惘地喟叹一声。 那个人……没有家人朋友来看护探望,赵医生说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今晚了,熬过去自然有惊无险,万一……至少没凄凉到无人送终。 —— 时空局医疗技术空前发达,因而icu内唯有一位患者,大抵是当真已回天乏术。 即便不在规定的探视时间,值班医生也睁只眼闭只眼,允他进去了。 卫寒阅身着隔离服缓缓步入,梨花随月,宝光如银,床上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张完全陌生、又完全熟悉的脸。 卫寒阅从未见过眼前人,可他的长相似由无数张面孔融合而成,从顾趋尔、岑淮酬,到萧鸣棹、卫宿闻……每个人的容貌似乎皆有某处与眼前人相若。 或者……是他的相貌拆分开来,再融以其他部分,便成了这四世百年里的十数副不同的模样。 —— 身上的外伤已被包扎清理,缠着一圈又一圈厚厚的纱布,卫寒阅默然立于床侧,月光映入眼底,一时竟令人分不清那滢滢蓄于其中的,究竟是泪光还是月光,抑或二者皆有。 墙上挂钟走过十分,仅剩一点底的输液瓶彻底空下来,卫寒阅正行至门边去唤医生,床上的人便眼帘微动,而后张开了双目。 只听身后叮呤咣啷一通巨响,卫寒阅诧然回身,便见那人拔了手背上的针似是想向他冲来,可因内外皆受重创。 故而双脚一落地便不受控制地倒下去,可深邃沉暗的双目还紧紧盯着他,其中诸般情感翻涌,如惊涛骇浪,向卫寒阅扑将而来。 这一折腾自然惊动了门外的医生,对方本想与卫寒阅一道将人扶起来。 可那人闪身避开医生的双臂,只死死攥住卫寒阅身上隔离服的袖口,勉力道:“你……你怎么会来……” 卫寒阅只得先请医生出去,他扶不动这么个大男人,便任由对方坐在冰凉刺骨的地砖上,自己则蹲下身注视他。 “名字。” “顾藏名。” 卫寒阅颔首,问道:“为什么偷窥我?” 顾藏名似乎惭怍至极,垂眼不敢面对他的目光,唯一没缠纱布的脸因卫寒阅的靠近而涨红着:“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情愿为你发疯,为你而死。 卫寒阅轻声问道:“假如我永远不会爱上你,你也能忍受吗?” 顾藏名哪里敢奢求他的爱,低声道:“能陪着你就很难得了,我从没敢想过你会愿意和我见面,更没敢想和你有什么……偷偷看着你就够了……” 卫寒阅伸出手去,搁在他头顶,打断了他的剖白道:“但我可以给你……” 他伸出食指,拇指抵在食指指腹的一半处,而后弯起眼笑道:“这么一点点喜欢。” “顾藏名,我允许你,做我的专属狗狗骑士。”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春秋繁露》 祝词出自《明史·嘉礼》 真快啊就这么正文完了…… 明天晚上十一点半更番外,零点要上夹子,倒v十万字,平均收益还没废纸值钱,算了下平均订阅,我已经不能呼吸了哈哈哈; 如果我在夹子垫底,请厚葬我;